首页>书库>益北原>第二章 宗银城率众砸刘家 梳洗刑乘雪刷拳匪

第二章 宗银城率众砸刘家 梳洗刑乘雪刷拳匪

刘光玉和马兰花成亲不久,刘老三把冢子岭的一亩地分给了他一半,随后分家单过。自从新添了二小子以后,刘光玉不敢轻易挨乎马兰花了,行个好事倒是一时痛快,可那个婆娘的肚子实在是少有的好地,土壤肥沃,见种就长,这是非常要命的事。刘光玉知道马兰花脑袋有问题从不跟她计较,他思量着就好比白捡了一头老母猪在家里圈养,猪养大了可以卖肉换钱,而养着这个女人可以传宗接代。人有七情六欲,刘光玉偶尔吃饱喝足,但凡觉得身子有了些力气,也琢磨男女之间的那种快乐事儿,他瞅着马兰花光滑柔白的玉体欲火焚身难以自制,可他宁可强憋着也不敢轻易往上爬。冢子岭巴掌大的那片地种的粮食刚刚够两个人吃的,若是再“爬”出几张新嘴出来,那可是要命的事儿。他的理智终于战胜了肉体上的欲望,每晚抱着被子与老婆分开单睡,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光棍汉的日子。

刘光玉成亲之后,刘老三又开始给幺子刘青玉踅摸媳妇,对次子刘汉玉的婚事似乎不上心,这是咋回事儿呢!难道他不喜欢刘汉玉?实则不然,其实他最欣赏的就是刘汉玉。刘老三生养了刘汉玉可以说是犁生骍角,刘汉玉与他的大哥、三弟性格迥异。刘老三瞅着刘汉玉经常联想到他爹刘铁拳,这个二小子太像他爷爷了,祖孙俩的长相相似不说,就连脾性也几近相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种儿,还爱招惹是非,为此刘老三伤透了脑筋。前些日子刘汉玉突然又失踪了,自此音讯皆无。

一个多月前,两个身着制服的人闯进刘家,他们自称是益都县警察署的人,问刘汉玉去哪儿了。刘老三说不知道。两个警察把刘老三好一通唬,说刘汉玉杀了人,犯了死罪,要他抵命。刘老三当时吓得面如土色,连连说不知道。警察见他战战兢兢的神态不像撒谎,询问了一番随即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你儿子若是回来,必须告知我们,倘若知情不报,就是犯了窝藏罪。

刘老三傻了眼,刘汉玉怎会平白无故惹下官司?正琢磨着呢!家里又闯进来一帮人,为首的是二府村的保长宗银城,宗银城的身侧站着一个面目凶狠的少年,正是宗银城的表弟陈不算。宗银城指着院子里的刘老三和刘青玉气势汹汹地问:“哪个是刘汉玉?”刘老三爷俩被这伙凶神恶煞的人吓得有些懵神儿,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宗银城朝着陈不算一摆手:“给我砸!”陈不算应诺一声,飞起一脚将刘青玉踢翻在地,其余的人一哄而上,紧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与此同时,宗银城也把刘老三狠狠揍了一顿。

宗银城踩着倒在地上的刘青玉的脑袋厉声发问:“你是谁?”刘青玉颤着话音说:“我叫刘青玉啊!”宗银城问:“刘汉玉是你什么人?”刘青玉说:“是我二哥啊!”宗银城问:“你二哥呢?”刘青玉说:“我不知道啊!”宗银城骂骂咧咧地说:“妈了个巴子的,不老实,打死你个鳖孙!”照着刘青玉的脑袋跺了两脚,怒哞哞地说:“刘汉玉杀了我二弟,我现在就要你们爷俩抵命。”正欲再打,躺在地上的刘老三大声喊叫:“好汉,别再打了,汉玉确实没回来啊!你打死我们也找不到他啊!好汉容我们几日,等我把他寻回来,交给你们发落。”

陈不算缓步走到宗银城身边,俯身耳语:“表哥,看样子刘汉玉果真没回来,不若先饶了他们,限期他们交出刘汉玉,倘若交不出来,再来找他们算账。”宗银城沉吟片刻,指着刘老三大声喝斥:“行!限你们爷俩一个月内交出刘汉玉,届时倘若交不出人来,一定要你们的狗命。”宗银城朝着陈不算喊了一声:“撤!”众人便出了刘家院门,扬长而去。

刘家突遭此祸,当时已经分家单过的刘光玉并不知情,他闻讯赶来,宗银城一帮人早就没了人影。刘光玉随后将被打得不能动弹的刘老三爷俩逐个抱到了屋里的炕头上。刘老三躺在堂屋的炕上唉声叹气,他真不希望刘汉玉再回家,他回来就会丢了性命。可是交不出刘汉玉,宗银城又岂会善罢甘休?刘老三在这种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刘老三听刘青玉说了一桩令他无比兴奋的事儿——他视为寇雠的宗银城死了。刘老三获知此信不啻于吃了一粒灵丹妙药,陡然间神清气爽,连日来懊恼沮丧的心情一扫而光,盯着刘青玉无比激动地问:“三儿,那货咋死的?”刘青玉回道:“听说是被人砍了脑袋。”刘老三又问:“知道谁干的吗?”刘青玉说:“可能是我二哥!”刘老三疑惑地问:“你咋知道是他?”刘青玉说:“昨天夜里我二哥回来了,不过没回家,在大哥家里待了一阵子就走了,他临走的时候说过,说要……”刘老三又问:“陈不算和他手下的人呢?”刘青玉摇摇头:“这个不知道,听说只是死了宗银城一人。”刘老三暗暗咒骂:“这个二逑货,咋不斩草除根啊!”他虽这么骂,仍然长吁了一口气,一个月来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总算是着了地,此时此刻觉得心里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心情好了连身上的伤病也好得快,没出五天就能下地活动了。

刘老三仍然蹲在南门圆柱的旁侧,映着夕曛瞅着村西的棺材岭,岭上托着一轮残阳,氤氲在袅袅炊烟之中散着红彤彤的晖晕。吼腔的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天色已经不早,他想也该回家了,遂慢腾腾站起身子,掸掉沾在屁股上的尘土,顺着集街向北踟蹰踽行。他家在牌坊之北相去八百米左右的集街东首,一座墼砌土墙茅草遮顶的低矮草屋。刘老三站在院门口,瞅着眼前的这座茅舍陷入了沉思。茅屋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细数年月或许比北庙堂的历史更悠久,但这并不妨碍刘家人在这方寸草舍,娶妻生子世代繁衍。他爹刘铁拳曾对他说过,只要有一块安生的乐土,就要把刘家香火延续下去。刘老三降临到这个世界就一直为了这张嘴忙活。小时爹给他忙活,长大后他自己忙活,成了家后他又为了一家老小忙活。如今已至知非之年,他终于忙活明白了一个道理——过日子,填饱肚子才是天道。

刘老三站在院门久长长叹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为了自己当下窘迫的生活状态叹息,更为了自己倥偬伶俜的命运而感到沮丧。婆娘生了小儿不到一年因病辞世。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曾续弦,并不是娶不上,只是不想娶。婆娘给他扔下三个不懂事的娃子,他得劳心苦力养活他们,哪有心情再去找个女人?找个女人就又多一张消耗饭食的碎口,况且女人的肚子又不闲着,倘若再生几个娃崽儿出来,岂不要了自己的老命?他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鳏寡独居也是这么做的,他抖着脑子里所有能听到响声的钢镚儿过日子,既当爹又当妈,总算把三个儿子拉扯长大了。

刘老三迈步进了堂屋,刘青玉早就做好了一道拿手好菜——爆炒麻雀,坐在矮桌旁等他就坐。刘老三躬腰从炕龛夹层里取出了一个黑瓷酒坛。他喜欢喝一口,炕龛夹层里珍藏的这坛酒叫“益北红”。说起益北红还颇有一番渊源。这是刘老三的爹刘铁拳留下来的。刘老三的记忆里有一幕历经岁月洗礼,却不可磨灭的清晰画面。刘老三还有两个哥哥,他与两个哥哥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然而两个哥哥却在他八岁那年突遭横祸接踵毙命,成为他孩提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那年他跟着哥哥们攀爬村西的棺材岭,十岁的大哥首先失足跌至岭底,九岁的二哥或是焦急,紧跟着跳了下去。刘老三见二哥跳岭他也跟着跳。大哥跌至岭底时并未登时毙命,趴在地上伸腿瞪眼倾力挣扎,随后跳下来的二哥正砸在他背上,大哥当时就喷血而亡。二哥因有了大哥垫背也未跌死,挣扎着刚刚坐直了身,刘老三忽然跌落下来,正砸在二哥的脑袋上,把二哥的颈椎砸断了。两个哥哥都死了,而刘老三却捡回了一条性命。

光绪二十六年冬。那年刘老三二十岁。某天傍晚,娘特意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她刚准备好饭菜,爹就回来了,爹把头上戴着的大斗笠往墙上一挂,在矮桌旁侧坐了下来。娘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爹察觉出了娘的异常,问她有啥事儿。娘说徐集村的酒坊掌柜又送酒来了。娘不紧不慢地说:“不差这一时,先吃饭。”爹语气焦躁:“别废话,这是大事儿!快把酒坛子搬出来。”娘应喏一声正欲从炕龛里搬酒坛子,院子里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形佝偻的人站在了屋门口。从面相上看那人得有小三十岁的样子,但身形瘦小孱弱,却像个十二三岁的娃子,且躬背驼腰,后脊顶着一个罗锅,是个侏儒。刘老三认识他,这个侏儒姓益名儒字雅之,赵铺村人氏,他父亲益卫之还有徐集村的唐一蔵,跟爹都是八拜之交的兄弟。益儒盯着爹神情焦躁张口气喘地说:“铁拳叔,清兵把我爹抓走了!”刘铁拳闻言顿时变了脸色,从矮凳上忽地立起身子,问他咋回事儿。益儒神色慌张地说:“我爹要我来报信,要你抓紧逃走,他还一再嘱咐,要你保存好益北红,千万别让辫子兵搜了去。”刘铁拳应了一声,回头看着婆娘说道:“他娘,把酒藏好,我先出去躲躲。”娘急着往外推他:“我知道,快走!快走!”刘铁拳转身出了屋门,刚刚跑到院子,就被随后赶来的辫子兵堵住了。很明显,辫子兵兵分三路同时出动抓人。他们抓捕赵铺村的益卫之的同时,也在赶往口埠村。如此说来徐集村的唐一藏,肯定也是凶多吉少了。

唐一藏是益北乡义和团的分支掌舵。义和团本来是帮着政府军闹外毛子,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慈禧太后翻了脸,俄而下了一道紧急军令——剿灭拳匪。青州府衙最近通缉得紧,各大城门遍贴告示,正大力搜捕屠杀义和团成员。从此以后,唐一藏、益卫之和刘铁拳这些义和团的核心人物便转入地下。前些日子,潍县义和团的总掌舵朱红灯,派人送到唐纪酒坊一封紧急密令,约定起事。唐一藏收到这道密令之后,即刻密封了两坛子益北红,嘱托酒坊伙计给赵铺村的益卫之和口埠南村的刘铁拳送过去。“送酒”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秘密联络方式,其中的奥秘也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

唐一蔵三兄弟还未来得及起事就被俘获了。很快,三个人就被辫子兵在口埠村南的烈马地实施了“梳洗刑”。施刑的那天正是冬至,朔风席卷着烈马地,天空飘扬起了鹅毛大雪,烈马地里的槐林虬枝高挑,正像一支支探抓苍穹的巨手,于疾风中狂颤乱抖。半个时辰后,风歇雪止,槐枝覆缀银粟,仿若一夜梨花绽开,竟有了几分诗情画意。

烈马地人流杂遝,所有人围成一个大圆圈,眼睛直勾勾望着槐林中央的一处大空地。中央空地置放了一张大铁床,铁床旁侧支一口大铁锅,锅底的干薪烈焰熊熊,噼啪作响,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泛着水泡。铁锅前面一字儿跪着三个身负桎梏的中年汉子,都赤裸上身,每人背上各插一根高高的亡命牌。其上分别写着:拳匪唐一藏,拳匪刘铁拳,拳匪益卫之。每个名字上都打着一个褚红色的差号。

空地里圈围着一帮头戴圆暖帽、手持缨枪的辫子兵,个个表情威严肃穆,枪头上挑着的红缨映着皑皑玉琼分外醒目,仿若一盏盏高挑的灯笼。空地旁侧摆了一张临时案几,案几后面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顶戴蓝翎身着官袍的短须官员。短须官员倏然起身,伸手从案几上的签令筒中抓出一支令牌往空中一扔,同时高喊一声:“行刑!”一胖一瘦两个辫子兵应诺一声,手提快刀健步走到唐一蔵身边,打开他身负的桎梏连拖带拽将他摁在了大铁床上。唐一蔵大开四肢趴俯于床面,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紧盯着围观的人群,眼神里透着将死前的无奈和绝望。两个辫子兵协同作战,配合相当默契。胖兵伸手捏住唐一蔵腰间的裤带活扣儿轻轻一扯,瘦兵同时撸掉套在他双脚上的两只黄皮乌拉,快速攥住两条裤管向下猛地一拉,套在唐一蔵下身的叠腰大裆棉裤便被撕扯了下来,露出一条藏青色的肥大裤衩子。胖兵没有耐心再给他脱裤衩,将手里的快刀迅速插进裤衩内部,手腕一抖,使刀刃向上,轻轻一挑,裤衩子即刻被刀锋豁开,露出一对浑圆肥实的股瓣儿。两个辫子兵就像是摆弄一头摆上肉案的生猪,手法娴熟自如,一看就知道是干这种活儿的老手。

此时的唐一蔵一丝不挂地趴俯于铁床之上。两个辫子兵一人操着一把大铁锨开始干活,从地面上铲起浮雪往他身上捂培,将他的身体盖了个严实,只露出脑袋。唐一藏直挺挺地趴俯在雪堆里蹙眉瞪眼,起初口里还传出牙齿相撞的急促的砊砊声,如此过了大约两刻钟,其声渐渐消失,脸色惨白如琼。胖兵俯身瞅瞅唐一蔵的脸色,感觉时机成熟,朝着瘦兵一摆手,二人又手握铁锨将唐一蔵身上的覆雪扒拉干净。胖兵从雪窝里提起了一个硕大的葫芦瓢,将瓢头按进氤氲着热气的大铁锅,舀了一瓢滚烫的沸水,走到大铁床近前。他高举瓢把儿,缓拧手腕,瓢口泻下一股腾着热气的水柱,正浇在唐一蔵的脊沟上。胖兵倒水的手法极其灵巧诡异,半死不活的唐一藏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颅,张开大嘴撕心裂肺地嘶嚎起来。嘶嚎声震落了树上的积雪,震飞了栖息在树窝里的两只老鸹。老鸹在烈马地上空展翅盘旋,觊觎着地面,随时准备落到铁床上享受美食。唐一蔵长嚎一声之后便没了动静,一双盈满绝望的眼睛鼓胀充血,再也看不出任何神情。胖兵并未理会这些,朝着旁侧站立的瘦兵微微颔首。瘦兵会意,弯腰将早就提在手里的葫芦瓢摁进铁锅 ,也舀了一瓢沸水摆好了架势。两个辫子兵同时朝着唐一蔵劈头盖脸地猛泼沸水,接连泼了几十瓢。唐一藏不再叫嚎,只剩下了轻微的呻吟声。此时此刻,他整个人正像一头洗净待宰的生猪,身子蒸腾着浓烈的水汽,只等着屠夫拔刀相向了。两个辫子兵做完这一切随即退到人窝里,属于他们的活儿完工了。

辫子兵给唐一蔵覆冷雪浇沸水的时隙,铁床旁侧早就站了一个体型单薄的中年男子,他便是今天负责行刑的刽子手。这个刽子手长着一副与人们想象中的刽子手,大相径庭的面目和体型。在人们的印象里,刽子手大都是身肥体壮的彪形大汉,秃头铮亮,满脸络腮胡须,虬须间显露着凶神恶煞,肩头搭着一把象征着威严肃穆的鬼头大刀。而这位瘦小孱弱,看上去更像是一介书生。特别是他怀抱着一把褚红色的小木刷子,更加显现出了他的儒雅。木刷小巧玲珑,看上去像是大家闺秀梳发盘髻用的梳子,更像是某个顽童把玩的幼儿玩具。不过这把木刷在任何集市上的胭脂香粉,以及幼儿玩具市场是买不到的。这是一把特制木刷,一拃长,两指宽,寸余厚,其上密密匝匝地嵌满锋利的铁钉。寸余长的钉头寒光闪闪,闪烁着死亡般的光晕。刽子手打量着唐一藏惨白的躯体,仿若欣赏着一幅美妙绝伦的艺术品,伸出两指摁摁他已经半熟的肌肤,既而微笑颔首,面目表情无限阴冷,蓦然举起了手里的木刷。

刽子手一手握住刷把,一手摁住刷背,先照着唐一藏的后肩猛地一摁,钉头便尽数嵌进唐一蔵的肩肉,又轻轻在他脊背上左右一揦,钉头在唐一藏身体上剌开了一道两尺多长的血痕。唐一藏身子剧烈一抖,震得脚踝上的铁链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倾尽全力猛然由喉咙里发出一声如野狼般的嗥鸣,既而身子若抽了筋骨般无力地瘫软下去。刽子手大开马步摆正姿势,双手操着大铁刷,由唐一藏后肩一直揦到小腿部位,揦了几个来回,鲜血已经滋满了床面。半刻钟后,刽子手手里的活儿已经进入了正常状态。他非常明白,“梳洗”一旦开始,必须在两刻钟内完活儿,凭着他以往施刑的经验,还没有人能忍受这种痛苦超过三刻钟。

刽子手以优美的姿势大幅度摇摆着单薄的身躯,正像木匠师傅于一块刨平的木板上,仔细认真地涂刷着油漆,而两个辫子兵则不断翻转着唐一藏的躯体,配合着刽子手的“梳洗”,以使刽子手能将他梳洗得干净利落。现场寂静异常,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充斥着铁钉揦碎肌肉的令人心悸的嗤嗤声。两刻钟后,铁床面上堆起了两遛儿鲜红细碎的皮肉,唐一藏再也没有了生息。所有人都看到,两个辫子兵于床面上翻转着的不再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而是一架白森森的骨架。刽子手停止了手里的活儿,朝着旁侧的辫子兵一挥手:“扔下来!”两个辫子兵既而将唐一藏摔在了厚厚的雪地里。此时的唐一蔵尚有一丝气息,血淋淋的胸骨里鼓跳着一团像猪尿脬般的半透明白膜,白膜之下隐藏着一团蹦跳的赤红,他的心脏还在做僵死之前地最后挣扎……这就是所谓的“梳洗刑”。梳洗刑的妙处就在于不会让被行刑者即刻闭气,必须承受这种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超过一个时辰……梳洗刑乃古代十大酷刑之一,由明朝皇帝朱元璋所创。听上去颇为文雅的一个名称,实际上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可能朱元璋早年是杀猪的,懂得“沸水刮毛”的杀猪手法,所以对这种刑罚比较有研究。

短须官员又扔了一支令牌:“下一个……”益卫之早就吓瘫倒地,叠腰大棉裤的裆里混满了屎尿之类的污物。两个辫子兵走到近前架他时,不由得同时捏住鼻翼屏住气息。二人打开他的桎梏,拔掉插于其背的亡命牌,将死猪一般的益卫之摔上了铺满鲜血碎肉的大铁床。由于益卫之临时的失禁作脏,从而未再享受到两个辫子兵宽衣解带的礼仪待遇,他们谁都没有耐心闻着臭味儿帮他解带抹裤。胖兵直接将快刀插进他的叠腰棉裤挑断扎腰布绳,既而用刀锋将两条棉裤腿儿豁开了。与此同时,瘦兵用刀尖拨拉掉了穿在他脚上的一双蒲窝。随后是覆雪浇水……益卫之嚎叫得比唐一蔵还撕心裂肺,乃至于把盘旋于烈马地上空等待窃食的两只老鸹都吓得遁迹远去,没了踪影。刽子手如法炮制,两刻钟后雪地上又多了一具红白相衬的尸体。

最后一个是刘铁拳。短须官员喊到他名字时,他将手腕脚踝上的桎梏砊礚一抖,竟然猛地挺起身子,昂首阔步向着大铁床走去。走到铁床近前,伸出双手将满是碎肉血浆的床面一划拉,随即趴在了上面,扭头朝着提着木刷的刽子手嚎喊一声:“孙子哎!我若叫一声,就不是你爷爷。”刘铁拳蛮横无畏的言词不啻于在刽子手的鼻梁上,圈了个白点儿画成了戏台上的小丑,他凶狠恶毒的脸色登时变了。两个围在大铁床近前的辫子兵,瞅着刘铁拳的壮举竟然陡生敬意,心中默默慨叹:真英雄啊!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就成了狗熊。两个辫子兵让刘铁拳享受到了先前二人没有享受的待遇。胖兵松扎腰带,褪叠腰大裆棉裤,瘦兵松鞋带儿,脱脚上的棉乌拉、解绑腿绳,整个抹裤过程做得有条不紊恭敬有加,甚至连贴身裤衩都没挥刀揦豁,而是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了下来。胖兵握着葫芦瓢舀了一瓢沸水,正准备往刘铁拳身上甩泼,却被刽子手伸手挡了下来。

刽子手阴森可怖的脸上多了一丝愤怒,盯着刘铁拳赤条条的躯体恶狠狠地狞笑,慢慢举起了手里的木刷。很明显,他想生刷。刘铁拳一直扭头盯着刽子手,明白了他的意图,蓦然咧开大嘴狂笑不止:“孙子,你爷爷背上刺挠得很恁!快给你爷爷梳梳。”刽子手并不多言,握着铁刷于他后脊使劲儿一按,明晃晃的短钉尽数嵌入皮肉之中,刘铁拳不嘶不嚎,甚至面不改色,只是牙关一咬,顺着嘴角流下了一溜儿鲜红的血浆。刽子手有意治他,木刷揦动的频率极其缓慢,本来两刻钟完活儿的施刑,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然而,在场所有人始终没有听到刘铁拳发出一声呻吟,更没有人听到他的嘶嚎。现场寂静异常,以至于两只被惊飞的馋嘴老鸹误以为施刑完毕,又重新返飞回来寻觅美食。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慨叹着刘铁拳的壮举:什么样的铮铮铁骨,才能做到如此坚韧。刽子手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儿,狠毒的神色多了一丝惊恐。隆冬时节凄寒异常的天气,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申时时分,行刑清兵和看热闹的乡民尽皆退去,刚才还杂沓喧闹的烈马地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烈马地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雪地上残留的黑脚印显示着这里曾有无数人践踏过;雪地上残留的血迹显示着这里曾经实施过一场令人恐怖的酷刑。空中蓦然传来几声明朗的啾啾啼鸣,倏忽响起的啼鸣声不啻于空谷啸音,于空旷渺然的茫茫雪原久久回荡。两只老鸹终于落在了大铁床上,贪婪地啄食着它们觊觎已久的鲜嫩嫩的碎肉美味儿。

刘老三亲眼目睹爹和他的结义兄弟被刷梳洗刑的惨状,成为他一生中永远都挥抹不掉的梦魇。清兵和乡亲们尽皆散去之后,唐一藏的儿子唐二藏把他爹的尸体搬上一辆独轮车运走了。刘老三将爹被刷的血淋淋的尸体裹进一条破麻袋,随即抱到了一辆早就推过来的独轮车上,他扭头看着正趴俯在益卫之尸体上悲怮痛苦的侏儒动了恻隐之心,走到他身侧沉沉问道:“我帮你把伯父的遗体运回去吧?”侏儒抬着泪眼瞅着他,点点头。刘老三遂用另一条破麻袋将益卫之的尸体包裹起来,抱上了木轮车的另一侧车帮。刘老三推着木轮车先去了自家,将爹的尸体卸下之后,又推着益卫之的尸体向着村西而去。

独轮车拐上蛤蟆窝小土路的时候雪止天晴。呼啸的北风迅速涤净了天空翻滚的乌云,一抹绚烂的夕阳坦坦荡荡地盈射下来,覆玉的广漠大地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点儿,仿若艳阳盈波。木车吱吱呀呀地扭唱着,益儒躬着腰像只爬行的蜗牛于头前艰难地迈动着踉跄的步伐,他与木车之间垂着一根时紧时松的牵引麻绳。刘老三双手握着车把,躬腰使劲儿往前推着车子,尽量保持着木车前顶与益儒高撅着的屁股之间的距离。头前拉车的益儒实际上递不上半点儿牵力,反而影响了后面推车的刘老三的步伐点儿。木车轱辘和两人的足印于茫茫琼原上碾留下第一道深深的辙痕。

刘老三问:“益兄,大伯的遗体运到哪儿啊?”益儒沉思良久,悲哀回道:“直接运到老坟地吧!”随即长叹一口气,即兴吟诵出一首颇为伤感的七绝来:

苍凉寰宇益北原,银粟精灵恋世间。

琼楼玉树恍仙境,鬼魅交稠人不现。

刘铁拳活着的时候,曾经带着刘老三去过赵铺村的益卫之家。益家在赵铺村最东首,东边紧临一座旱塘,益家院落与旱塘之间隔着一条三尺多宽的羊肠小路。三间破草房,半圈篱笆墙。东墙根处有一棵枝叶茂密的核桃树,核桃树的树干紧贴着墙根里首,树干扭转身形向着墙外生长,大部分树冠遮在了外面的小土路上。给刘老三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破草房的西厢房,那是益儒下榻的寝室。寝室里摆满了各种书籍,都是些绝世奇书,诸如《本经》《内经》《易经》……刘老三看到那些书籍的时候,当时就从心里萌生出一种感叹:我大字不识一个,而这位却饱读天书,我和这个益儒真不是一路人啊!

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木车推到了赵铺村的益家老坟地。刘老三从车帮上拿起刨土用具,镐刨锨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坚硬如铁的冻土面上,挖出一处簸箕那般大的土坑,随后将益卫之的尸首掩埋了进去,堆了一堆小小的坟头。实际上益卫之的尸体并占不了多大空间,这个曾经雄壮魁梧的七尺大汉被实施了“梳洗刑”之后基本上变成了一副骨架,蜷巴蜷巴就能塞到簸箕里。刘老三做完这一切之后,累得四肢无力全身虚脱,坐在地上歇息喘气。益儒朝着他噗通一声跪下了,连着磕了三个响头,泪水簌簌滚落:“谢谢恩人啦!谢谢恩人啦!”刘老三忙把他搀扶起来,动情地说:“益兄,别这样,你爹和我爹是莫逆之交,我这么做是应该的!”益儒真诚的眼神盯着刘老三,无比恳切的口吻说:“兄弟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容我日后相报!”

刘老三回家之后给爹守了一夜的灵,于翌日下午将爹的尸体埋在了冢子岭老坟地。刘铁拳的尸体同样只剩一副骨架,刘老三挖的墓穴,比给益卫之挖的坑大不了多少。

刘老三回忆起这档子事的时候满腹悲哀,还夹带着些许疑惑。他清晰记得益卫之的儿子对爹说过的那句话,让他保护好这坛子酒。三十年来,刘老三一直研究这坛子酒的秘密,却始终没研究透其中的奥妙,没研究透酒的奥妙,他却品尝出了这坛子酒的味道——益北红实在太好喝了。烈酒滋进嘴巴马上就会燃烧,馥郁的异香穿过喉管润着肠胃,让他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自从喝了第一次之后他就欲罢不能。他舍不得喝,每次只是倒一小酒盅;他平常也不滥喝,只在有情绪时才会倒一酒盅润润心情。

益北红是徐集村的唐记酒坊酿造的。徐集村在口埠村的西边,相距不过十里。益北红早就醺透了益都县地界,就连临近的寿光、淄博、临朐县域的人也慕名前来打酒。唐纪酒坊的创始人叫唐一藏。唐一藏被辫子兵实施了梳洗刑,并未来得及把祖传的手艺传给他的独生子唐二藏。唐二藏纯粹靠自己揣摩研究,虽然也酿出了美酒,但难抵唐一藏所酿之酒的绝佳美味儿。

有诗曰:

风送辽原荡酒香,馥郁醺透益北乡。

往来君客不知醉,长驻徐集饮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