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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私塾堂弹弓打圣像 云门山神庙窃红彩

刘老三为了解开益北红的秘密也曾亲自去过西边的徐集村。酒坊掌柜已经换成了唐一蔵的儿子唐二藏。当年辫子兵把他家里洗劫一空,唐一藏亲酿的美酒也被尽数拉走,一滴未剩。刘老三恳求唐二藏拿出店里最好的酒品尝一下,唐二藏大方地倒了一碗他新酿的“益北红”。刘老三端着酒碗细细咂吧,却怎么也品不出他家中藏酒的美味儿,不由得摇头叹息:“唉!看来,真正的益北红算是失传唠!可惜啊!”

如今的刘老三坐在堂屋矮凳上喝着益北红,砸吧一口酒嚼一口麻雀肉,瞅着对面坐着的刘青玉蹙眉不展,他正为了小儿子的婚事发愁。

奇怪的是不管刘老三如何给刘青玉踅摸媳妇,刘青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似乎并不着急,好像自己的心里有杆秤。长子与次子幼时的事儿刘老三都淡忘得差不多了,却把刘青玉幼时的一档子事儿牢记于心,因为他出生的日子很特别:光绪三十二年新正十四日,而这一天正是宣统皇帝的出生日。可巧的是,他与皇帝还出生在同一个时辰。起初刘老三并不知道这件奇巧事儿,转年溥仪过一周岁生日,生日那天清政府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刘老三才知道大清国未来的皇帝与幺子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诞生。刘老三惊喜不已,在他看来这是刘家光耀门楣的大事件,遂给他起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号:青玉。意为青青翠玉。他笃定地认为青玉绝非凡夫俗子,长大了肯定会有出息,非富即贵。刘老三对青玉从小就疼爱有加,更是寄以厚望。没想到这家伙长大以后,与其他的娃儿们并无异样,每天上坡下地拉犁薅草,干农活倒是个好把式,看来也是个草芥命。倘若非得说他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特有的一项拿手绝活——打弹弓。刘青玉的弹弓打得极准。别看这个小小的手茬儿,亦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他十六岁那年握着一把自制雕刀,不惜耗费一年的时间雕刻了一把精美绝伦的红枣木弹弓把儿。弓把上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腾云龙。腾云龙虽小,眼睛鼻子爪子一应俱全,甚至细细的龙须都显现了出来。真怀疑他那双小手,是怎么把这两条龙刻上去的。

刘青玉对这把自制弹弓爱不释手,起初却是打哪儿也不中,既而他闯下的一桩祸事让他的屁股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通皮鞭,也让他上学求文的愿望只维系了短短半年就落下了帷幕。打他屁股的人是他爹刘老三。那时候,刘老三见刘青玉整日把玩弹弓无所事事,便把他送到了村西瞎汉先生开办的一所私塾学堂,指望他能识文断字,以改变刘家人世代文盲的悲哀命运。瞎汉先生虽是个瞎子,却是个颇有文采的人,相传他当年乡试秀才屡考不中,正因此急火攻心气血蒙目瞎了双眼。

某一天刘青玉早早去了学堂,去的时候学堂里空无一人,瞎汉先生和一帮娃儿们还没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皮弹弓,反复捏弄着弹弓按捺不住心里的痒痒,将泥丸包进弹兜寻找着打击目标,目光最终停在了课堂正墙上悬挂着一副立体凸显的镀银关公像上。他瞅着执刀而立威严肃穆的关公像,握着弹弓的手奇痒难耐,一种必须打眼儿的强烈欲望控制着他迈腿跨步,紧紧握着弹弓把摆好了架势。泥丸夹着嗖嗖的风声飞过,既而传来子弹击中挂像而发出的啪啪声。须臾,挂像被他打得千疮百孔,关老爷的眼睛鼻子嘴巴变成了一个个黑黢黢的窟窿眼儿。

他正打得上瘾,蓦然听见外面传来邦邦邦的响声,瞎汉先生来了。先生手柱一根长拐棍儿像鸡啄米似地点着身前五尺外的地面,迈着稳健的步子慢腾腾向着课堂彳亍而来。刘青玉感到无比紧张,将皮弹弓往口袋里一装,向着屋门口蹑手蹑脚地迈步。瞎汉先生并未察觉从他身边猫腰遛过去的刘青玉。他摸出院门逃也似地向着集街跑去,庆幸逃过一劫。这种侥幸心理实际上是钻头不顾腚。

瞎汉先生进了课堂首先被地上的泥丸滑跌了个四脚朝天。他忍痛捏挲着绊倒他的圆溜溜的泥丸揣摩半晌也没搞明白是什么玩意儿。这个时候他的学生来良贵踏进了课堂,瞎汉先生捏着泥丸问来良贵是什么玩意儿。来良贵说是泥丸。先生又问课堂里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来良贵直言不讳地说:“刘青玉有泥丸,天天装在口袋里,他还有把皮弹弓恁!”来良贵还告诉瞎汉先生一个令他气恼不已的消息——墙上挂着的关公挂像被打眼了。瞎汉先生摩挲着千疮百孔的关公挂像极度愤慨,颚下银须直抖。须知这幅挂像可是明末清初的塑皮立体关公像,是他家世传的宝贝。

瞎汉先生到刘家告状的时候,刘青玉正躲在茅厕里行恭,他透过土墙缝隙发现了屋门口立着的瞎汉先生,更让他呼吸紧促的是瞎汉先生对面站着的爹正表情愤怒地握着一根皮鞭子。瞎汉先生看上去情绪激动,边说边比划,还时不时地挥着手里的拐杖猛戳地面。青玉在茅厕里终是蹲不住了,屁股都没擦就提着肥腰大裆裤蹑手蹑脚地迈出茅厕门,随即逃也似地跑出了院子。刘青玉不敢回家,担心爹会挥着皮鞭抽他的屁股。这还是次要的,说不定瞎汉先生还会强烈要求赔偿他给他损坏的宝贝。那是怎样的一件宝贝啊!可是价值不菲。刘青玉在外面悠荡一天之后,于傍晚时分回了家,爹早就攥着皮鞭在家里等他。不过爹没有即时抽他,而是一手攥着鞭杆一手拉着他去了瞎汉先生家里。爹当着瞎汉先生的面挥着皮鞭狠狠抽了刘青玉的屁股,瞎汉先生随即以识文断字才具备的仁义和大度原谅了青玉的造次,毕竟还是个娃儿。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儿终是不了了之了,刘青玉也因此辍学,从未再去过学堂。不入学堂正遂了他的心愿,整日跟着两个哥哥下坡干活儿,一有空闲就握着皮弹弓练准头儿。

刘青玉不消停,闯下的这桩祸事刚刚尘埃落定,没过几天,他和来良贵被两个和尚双双扭送进了家门。刘青玉和来良贵到底闯了什么祸?怎么还牵扯上出家人了?

那段日子里,刘青玉和来良贵成为最要好的玩伴儿。来良贵虽然比刘青玉小了七八岁,但一有空闲就跟着刘青玉到处跑,还跟着他学打弹弓。某一天,在刘青玉的撺掇下,来良贵跟着他去了益都县城。两个人腿着就踏上了羊益官道。刘青玉心情愉悦,觉得这片天地才是他的归属,漫步在这片风景旖旎的田野中,就像是被囚禁的笼中鸟放归了蓝天白云。他们遛遛达达地走着,最后在一座小石拱桥上坐了下来。石拱桥横跨在官道旁侧的一条涝沟上,涝沟只有六七米宽,沟底趴着一缕不死不活的绿水,绿水懒洋洋地淌过桥底的一处二层台坎,发出濊濊的响声。刘青玉和来良贵顺着缓坡下到台坎,发现沟底汇聚的一汪小水池里凫游着几只生物,一只担杖蚼贴着水面迅速滑动,几只拖着尾泡的插花螌子在清澈的水底来回游动。刘青玉将手悄悄伸到水面,熟练地抓住了一只担杖蚼,担杖蚼抖了抖身上粘着的湿水,突然张开翅膀飞走了。

刘青玉和来良贵边走边玩,直到巳时时分才赶到了益都县城北郊,又一路打探顺着县城外围路向南直去,午时时分竟然攀爬到了云门山顶峰。刘青玉和来良贵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巨“寿”,也生平第一次爬到这么高的山顶。刘青玉立在峰顶天街俯瞰益都古城,顿觉心旷神怡,不由得惊叹道:“真美啊!”

城南的云门山与城中的古街并称为益都古城的两大美景。

有长联曰:

上联:云门山,凌映九霄天。踄跨阆风亭,脊脉逶迤,纱帽翅檐。东眺烟村,西沐驼岭,南赏劈峰,北瞩驿栈。莫惊圣莲悠闲,勿扰美梦陈抟。君若惜玉女袂仙,祠庙待千年。龟鳞白岩,等老了水袖绿衫。敬神心如在,洞窟聆梵。昂首陡峭壁,蓦然情生疑问,巨寿字何人挥篆?

下联:古街巷,静卧城未央。穿越旧槛坊,幽路蜿蜒,木楼檀香。春咏先辞,夏诵赵榜,秋吟清赋,冬唁范像。或嗟命运多舛,可颂万世流芳。卿知痛红颜泣唱,落窗话凄凉。曲瓦铜铃,数迟暮闺阁厢房。海岱惟青州,土居少阳。临对高耸墙,无意顿发感言,祥符砖谁来妙镶?

二人顺着山脊峁梁向西走去,一座石砌大庙映入视线,便是东岳宫。宫殿里供奉着泰山老母。青玉不知道东岳宫,更不认识泰山老母,旋转脑袋四处打量。来良贵问他找什么,他说找和尚,找了好一通也没发现一个和尚,他似乎对光头的和尚很感兴趣。

东岳宫实际上就是孤立于山顶的一座小庙宇,全部用石灰岩垒砌而成。由于年久风化,石灰岩闪着白灿灿的光泽,貌似在墙上通体抹了一层白灰浆。庙宇朝南开一道石拱门,门上隔了一道铁栅栏。栅栏后面便是披着红绸的泰山老母塑像。栅栏内侧有一座盛满纸灰的石槽,石槽周遭扔了许许多多铜板儿、纸票和大洋,那些钱票都是虔诚的人们施舍给泰山老母的红彩。刘青玉瞅着那些碎银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来良贵明白刘青玉的心思,其实他俩的想法如出一辙。谁都想花钱买吃的喝的,可两个人的裤兜比他们的脸还干净,而两个人的肚子却是饿得咕咕直叫。来良贵盯着栅栏里花花绿绿的碎银咬牙说了一句:“掏!”他想要干得罪神灵的事儿了。

正是燥热时节,又是午时,所以登顶的人并不多,这个时辰爬山的人大都选择躲在山腰的松林里纳凉。来良贵左右察看了一番,发现周遭没人,对着刘青玉低声说:“青玉哥,你把风!”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挑火纸用的木棍儿,探着身子将木棍伸进了铁栅栏缝隙,棍尖儿点住一枚铜板儿往栅栏这里拨拉。他拨拉了好一通,觉得能摸到了,将棍子一扔,伸出一支臂膀探进栅栏缝隙,将那枚铜板掏了出来,他掏出铜板之后兴奋不已,激动地低喊:“出来了!出来了!”“啥出来了?”身后传来一个遒劲沉音,听上去不是刘青玉。来良贵回头看,见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秃子站在身后,威严的目光正狠狠盯着他。而一直负责把风放哨的刘青玉却被秃子掐着后颈牢牢控住。来良贵打了一个颤儿,缓缓站起了身子,他琢磨着眼前这位或许就是个和尚吧!刘青玉不是一直找和尚吗?和尚终于来了,而且还是横眉怒目地来的。

“说,你俩偷了多少大洋?”和尚怒斥道。来良贵说:“就这一个铜板。”和尚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不老实?把你俩送进官府,到底偷了多少?”刘青玉大声回道:“就这一个。”和尚将青玉二人在庙里扣押了一个多时辰,确定他俩只偷了这么一个铜板,决定把他俩扭送回家。良贵爹听和尚说完事情的经过之后,扬起鞋底准备狠狠揍来良贵一通,来良贵撒了个谎:“钱不是我偷的!”来良贵的狡辩终是逃过了一顿打。来良贵撒谎的时候,扭送他回家的那个和尚并未离去,他见这小子小小年纪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不由得摇了摇头,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刘老三听和尚讲完事情的经过之后,举着皮鞭问刘青玉:“是你偷的吗?”刘青玉诚恳地说:“是我偷的!”刘青玉无可避免地挨了刘老三一顿皮鞭,和尚瞅着被打得嗷嗷直叫唤的刘青玉并未上前劝阻,只是双手合十又默念了一遍相同的佛语。

玩乐是娃儿们的天性,几日后刘青玉和来良贵又混在一起了。来良贵要跟着刘青玉学打弹弓,而且达到如痴如醉的地步,因此还无数次逃学。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时候的刘青玉已然练就了一手打弹弓的神技。来良贵曾经见识过刘青玉打鸟的手技羡慕不已,态度谦和地缠着刘青玉教他打弹弓。刘青玉毫不保留地悉心传授,他说打弹弓要想打得准,除了眼神儿要好以外,还要学会计算,计算好打击目标的角度和距离,还要计算好抻皮子筋的长度。因为皮子筋抻起的长度,关系到弹丸射出去的力度和角度。锁定了一个目标,搭眼一看,就能目测出大概的距离,八九不离十,这个靠的就是眼力了;再者就是角度,平行射击垂直射击、三十度四十度五十度,任何一个角度的射击,弹丸发射出去以后,在空中划出的弧度是不一样的。要调节好弹兜的上下幅度。至于调节弹兜的这个幅度,凭的就是经验了。所以打弹弓也需要天份。刘青玉讲得绘声绘色,来良贵听得迷迷糊糊。真想不到,玩个弹弓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诀窍呢!来良贵自诩没有这样的天赋,只好作罢。

刘青玉拿着弹弓走街串巷,收获总是颇丰,他也很是自鸣得意,经常将打来的鸟雀用细绳绑了腿脚悬于脖项,远望倒像是头陀脖子上挂着的大念珠,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刘头陀。刘头陀会将打来的鸟雀热锅烹炒,爹便从炕龛里搬出益北红,爷俩每人倒上半盅慢慢砸吧。在饭食都吃不饱更难得见荤腥的年月里,有这样的美味是一种极度的奢侈。

刘青玉扳着指头给益北红掐着年月,它就像是铁拐李的龙头拐杖上悬挂的酒葫芦,琼浆玉液似乎永远都喝不完。酒坛子其实并不大,只是爹把每次喝酒的量控制得恰到好处,鹌鹑蛋般大的酒盅每次只喝一盅,嘴巴张大点儿吸溜一口就能下肚,爹便教他“舔酒”。舔酒是个技巧,也是门学问,用爹的话说叫“品”,刘青玉不得不佩服爹的本事。爹说:“这可是你爷爷‘握拳头’(义和拳)的时候,留下的念想,咱们得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