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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稀世珍宝檀棺袭火 突遭横祸恩师逐门

屋里这些人正吃着饭,忽听得院子来传来一声赖嗤嗤的呼喊:“救火啊!”李政泽第一个扔了碗筷冲出屋门。向东一望,见敞篷仓库冒出一股浓黑的烟柱,祝世交抱着大扫帚正向燃烧的火苗扑去,李政泽突感事有不妙,大喊一声:“别扑……”

然而已经晚了,正如李政泽所料,祝世交这一扫帚扑腾起了地上着火的木片花儿,四散的火星迅疾引燃了地面上浸透的油漆煤油,火势瞬间扩大了好几倍。敞篷仓库本是储存木制成品的地方,也是平时涂漆的所在,地面上浸透了油漆和稀料。稀料见火即燃,燃了就窜旺,火势顿时在棚子里蔓延起来。

祝世交见这一扫帚下去不但没管用,反而增大了火势,吓得连忙退出身来,看着身边站着的李政泽,脸色煞白,一时惊慌失措,神情矍然地说:“我的棺材啊!我的命根子啊!快救火啊!”李政泽看着身后的一帮人喊:“快进屋抱棉被,用被子捂!”

祝凤桂慌里慌张地应着,拉着姐姐向屋里跑去。姊妹二人刚跑到门口,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想是火舌引爆了仓库里的煤油罐儿。瓷罐儿像一颗巨雷猛然爆炸,顿时火势大涨,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祝孙氏站在屋门口,急得捶胸顿足,变着嗓门嚎叫:“快救火啊!那可是咱家全部家当啊!”李政泽见形势如此,知道用棉被捂已无济于事,朝着身侧的杨丰智大喊:“快打水!”“哎!哎!”平时胆小的杨丰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早就吓得双腿颤栗不能动弹,见李政泽支派他,连连应着,却是原地打转,不知如何是好。他都不知道水在哪里,或者该用什么器皿打水了,直到看着李政泽从地上抓起木桶向着水缸跑去,他也顺手抱起一口瓷盆跟了上去。怎奈那是个八印锅般大的瓷盆,甭说是打水,抱着空盆都觉得吃力,跑了几步,脚下打了一个滑儿,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哗啦”一声,瓷盆摔得粉碎。

杨丰智想是摔着哪一块了,趴在地上直哼吆,半晌都没起来。丹桂提着盛了水的水桶从他身边跑过,看着像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的丈夫气不打一处来,抬脚照着他的屁股狠狠跺了一脚,大声骂道:“真是个废物点心!”杨丰智本来想挣扎着爬起来,刚翘起来的屁股又被丹桂一脚跺了下去,他索性不起来了,趴在地上抖成一团。

此时,门外跑进来了气喘吁吁的祝金桂,后面跟着他的众兄弟以及一帮徒弟们,人群中还有来良贵。刚才祝家兄弟送这帮学徒,众人在集街上站着说话,忽听得一声爆炸声响,众人惊讶不已,忽见祝家宅院窜出了滚滚浓烟,知道有事情发生,大家伙便撒脚迅速向祝家宅院跑来。来良贵是赶巧遇上了,他本来想到董家赌两把,见众人向祝家跑去,也撒脚跟了过去。

祝家兄弟见仓库失火,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去了,随来的人也都一起救火。来良贵顺手从地上提起一把空水桶向着水缸跑去,只顾跑并未留意地上趴着的杨丰智,狠狠一脚踩在他的大腿上,“噗通”一声跌了个狗啃屎。来良贵迅速爬起身子,这才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走过去欲把他拉起来,没想到杨丰智却忙着摆手:“兄弟,忙你的,我不行了,浑身疼……”来良贵不再管他,提着水桶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须臾,左邻右舍来了不少人。大火已经到了最疯狂的时候,肆虐的火舌忽左忽右地摇摆,也没个定向。最危险的是火苗开始舔舐北屋屋顶。这可了不得,倘若火苗引燃房顶的一端,风助火势,一溜八间的大北屋很难保住。李政泽喊一声:“快上屋顶!”有人抬过来了一架木梯,金桂和银桂爬上房顶,众人提着水桶往梯子跟前跑,李政泽站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来回传递着水桶,房顶上的两兄弟泼水湿润着紧挨着仓储房的屋顶麦秸草,大家伙儿协同作战,终于没让肆虐的火舌窜上房顶,一遛八间的大北屋终究是保存下来,但紧挨的仓储房却烧得面目全非。

祝家兄弟和李政泽忙着往屋顶浇水。来良贵领着一帮人扑着仓储房里的火苗。他手握扫帚在库房里扑地上还冒着青烟的灰烬,蓦然发现房角的一处窜着深蓝色的火苗,高喊一声:“这里还有明火,还冒着蓝火头呢!”坐在地上的祝世交闻言忽地站直身子,不顾仓房里夹带着异味浓烟的刺呛快步跑了进去。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满脑子牵挂的都是那口檀棺。遮盖棺木的油布早被大火化为乌有,棺木裸露在他的视线里闪着丝丝袅袅的蓝火,雕龙刻凤的棺盖被烧成了一块焦木,他慌忙大喊一声:“快泼灭它!”帮忙救火的乡亲端了好几盆水才将檀棺的火头浇灭。

祝世交打量着被烧得狼狈不堪的檀棺浑身颤抖,真比剜了他一块心头肉都觉得难受。他抚摸着棺木禁不住老泪纵横。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棺木藏在一大堆木器最里面,加上救火及时,除了棺盖被尽数烧毁,棺体并未受多大损伤。

来良贵看着悲痛不已的祝世交安慰道:“祝师傅,别难受了,不就是一口棺材嘛!你手艺这么好,再打一副也就是了。”祝世交瞪他一眼哭诉道:“你懂什么啊!莫说我没有这样的手艺,只是这种檀木也是世之难求啊!”来良贵见祝世交如此伤心,便不再问,他似乎是懂了,怪不得刚才它冒蓝火苗呢!原来是块上好的檀木啊!

没人能体会此时祝世交懊恼沮丧的心情,他灰头土脸地瘫坐在东偏房门口的地面上,看着敞篷里还在不断簌簌掉落的黑火把,眼神里透着绝望,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眼神呆滞。他知道这把火不但毁了他的无价之宝,还把他所有值钱的家当烧了个一干二净。从今天开始,他已经是个穷光蛋了。邻居过来安慰他:“祝师傅,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些啊!”别人不说话祝世交还一直懵神,别人一说话他旋即找回了出窍的魂魄,跌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双手拍着地面竟然像个泼妇一般“哇哇”大哭起来:“天杀的,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要我倾家荡产啊!”

祝孙氏本来想劝他,见祝世交哭得如此伤心,所说的话句句触动她的痛处,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夫妻二人高一声低一声,直哭得昏天黑地。有人想过来再劝说两句,却被邻居拦下了:“且让他们哭一通吧!哭出来就好受些了,谁家遭了这样的灾也受不了。”

祝世交哭了足有半个时辰其声才小了些。上午他被烟袋戳了喉咙,如今接连哭了这么长时间,又急又累,只觉得喉咙疼痛难忍,一时闭了气息,祝孙氏蜷胳膊掐人中才让祝世交缓过那口气来。祝世交倒在祝孙氏怀里缓缓睁开眼睛,此时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几分清醒。看着面前站着的一帮徒弟、儿子有气无力地问道:“谁放的这把火?”

他问话的腔调虽气若游丝,但问出来的这句话却石破天惊,让现场的每个人都大吃一惊,所有人也都打了个激灵,之后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董武的脑袋摇得最敏捷,以至于把腮帮子的肥肉都甩得抖颤不休。祝世交喘着粗气问道,“谁最后一个进的屋?”众人眉头紧锁面面相觑,没人回话。董武抬手怯怯地指指身侧站着的李政泽。李政泽瞅瞅董武,往前站了一步,低头瞅着祝世交说:“师父,我最后一个进的屋。”

祝世交抬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那就是你了,你……你就是纵火犯!”李政泽闻听此言双目圆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问道:“师父,此话从何说起啊?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是纵火犯?”“你……你还不承认!这个院子里守着火炉熬胶的人就你自己。我问你,你进屋的时候把火炉熄灭了吗?”祝世交紧着问道,其音沙哑,像个公鸭子叫唤。李政泽语音打了个断节:“这个……师娘急着叫我吃饭,我没灭火炉,但我把火炉封好了,而且炉口上还盖了炉盖,火苗是断然窜不出来的。”“你说窜不出来就窜不出来吗?这个院子里除了熬胶炉里的火种,哪还有生火的地方?你且自己说说!”祝世交浑身颤栗,指着李政泽继续说道,“平常我是怎么嘱咐你的?用完了火炉一定要记得熄火,你为何不听我的话?”李政泽听他此言自知理亏,慢慢垂下了头,只是声音沉沉地嘀咕:“反正……反正这火不是火炉引过去的,火炉明明封得好好的,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祝世交指着李政泽语音颤抖:“你……你还不承认?气死我了!”他捂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指着李政泽骂道,“你给我滚,给我滚!快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他几乎又要昏死过去的样子,扭头冲着金桂和银桂嚷了一声,“把他给我撵出去!”

金桂、银桂不敢不从命,两人齐刷刷应诺一声,走到李政泽身边,一边一个架起李政泽的胳膊向院门口走去。凤桂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明白倘若此时为李政泽争辩那是自讨辱骂。李政泽被兄弟二人架着仍然回头叫嚷:“师父,你不能把我赶出去,你要明查啊!这火真的与我无关啊!”任李政泽如何呼叫,祝世交只是充耳不闻。李政泽被兄弟二人扔出了院门。

帮忙救火的乡亲们见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无话好说,便陆续散去了。祝家兄弟把躺在地上的祝世交抬到屋里。祝世交余怒未消,真可谓悲愤交加,躺在炕上眯眼不睁,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这桩突遭的祸事不啻于在他心头插了一把利刃。祝家与董家并称为口埠村两大家族,祝世交并不在乎这样华而不实的空头名衔,这些年只是勤勉地做着他的木车轱辘生意,踏踏实实过生活。不求名利只求安稳。然而这把意外大火却烧尽了他的全部家当,特别是檀棺的焚毁让他彻底心冷。檀棺是祖宗遗留下来的无价之宝,无法用金钱衡量,他一直笃定的认为这件无价之宝可以抵过董家所有的财富。这也是他这些年在心里暗暗与董家较劲儿抗衡的唯一精神支撑,如今檀棺被毁,他的底气自然也就破了,顿感心灰意冷无比绝望。

这正是:

深庭奢院腾烈焰,春梦浮云霁空散。

一朝幻作两分袂,落花流水不相恋。

祝家突遭此变故,丹桂觉得心里难受。娘看着她说:“丹桂,家里烧成这样,也没个留宿的地方了,趁着天色还早,你们先回去吧!”凤桂去送丹桂,姊妹二人站在院门外说话,杨丰智只管套驴,在驴背上绑着横叉木。丹桂说:“妹妹,有档子事儿姐姐得跟你说说。”凤桂回道:“姐姐,我知道你想说啥,这事我心里有数。”丹桂长叹口气:“唉!今天听了娘的话我也替你高兴,觉得你和李政泽的事有门儿,谁料会发生这样的事……”凤桂问道:“姐姐,难道你也怀疑是李政泽放的火吗?”丹桂回道:“我可没说他故意纵火,我觉得爹说得有道理,院子里除了熬胶炉也没有别的火种,怪只怪李政泽做事大意。”凤桂语气有些急躁:“姐姐,你咋也跟着爹犯糊涂啊?”丹桂看出了凤桂的不高兴,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反正爹就是这么认为的。事已至此,我觉得你和李政泽的事不是那么简单了,你可要好好跟爹说道说道了。”

杨丰智已经从树上解下了驴缰,并于驴背上搭好了坐垫,躬身掐住丹桂纤细的小蛮腰把她托上驴背。丹桂侧骑在驴背上看着凤桂说道:“妹妹,姐姐走了,好生照顾咱爹,可别因为这事再惹他生气了!”丹桂和妹妹辞行,杨丰智牵着缰绳调转驴头,铜铃“叮当”,夫妻二人顺着弄巷向西而去。

凤桂送走了姐姐,暮色已然浓重,她刚要转身进院,却听到南墙根有个低沉的声音喊她:“凤桂!”凤桂循声扭头打量,见南墙根处杵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李政泽。原来李政泽被金桂兄弟架出门外,却一直躲在南墙外的柴火垛后面并未离开。凤桂先警觉地朝着洞开的院门望了望,走到门口将两扇厚木门闭上,又扭身向着南墙根走去。

李政泽伸出双手忽地拉住凤桂的手,语气焦灼地说:“凤桂,刚才的火真不关我的事……”凤桂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李政泽听着凤桂恳切的回话终被她的信任感动了,声音有了些哽咽:“凤桂,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凤桂安慰着他:“这事不怪你,我爹熬胶有时也不灭炉,这是让你赶巧了……可是,大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呢?”李政泽握着凤桂的手并未松开,手指揉搓着她冰凉的手背,语气有些沉闷:“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中午吃饭时,你爹在仓储房待过一段时间,我揣摩着,是不是……是不是他在里面抽烟……”李政泽并未把话说完,点到即止。

凤桂眨巴眨巴眼睛,回忆着他说的那一幕。爹去仓储房她也看见了。她当时一直偷偷站在屋门口,看着爹从仓储房里出来又去了院外,她才走到东偏房门口招唤李政泽吃饭。凤桂若有所悟地微微颔首,问道:“我爹从仓储房出来,手里拿着烟袋吗?”李政泽凝眉思索了片刻:“拿着!好像没装烟丝,不过像是刚刚抽完了一袋烟……”他之所以如此说,是对师父平常抽烟的习惯了如指掌,当时他看见祝世交握着烟袋杆子前后甩动着出了院门,倘若是装了烟丝断然不会有这种举动;而他的烟袋不是插在腰里,却是握在手里,也证明师父刚刚吸完了一袋烟。

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里收拾废墟的金桂蓦然喊了一嗓子:“二姐,在外面干吗?回家干活!”金桂也长了一对像爹那般大的招风耳,两人说话的声音这么小,隔着这么远他竟然能听到?凤桂感到惊讶,对着李政泽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其实院子里的金桂并未听到什么,他正领着一帮兄弟们在仓储房收拾废墟。二姐出门送大姐,在门外却待了大半个时辰, 又见院门无缘无故关上了,金桂便起了疑心,才喊了这么一嗓子。“你先回去吧!”凤桂从李政泽手里抽回双手,轻推了他一把。李政泽凝眉不展,问道:“我们的事……”“回去等我消息,等我说通了我爹,会去找你的!”凤桂又推了他一把,“快走吧!让我大弟撞见就不好了!”李政泽仍然没挪步,低头沉吟良久,嗫嚅着说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咱俩……咱俩在一起……很难……”凤桂轻叹一声,心里也没了底,盯着李政泽轻问:“你说……怎么办?”李政泽欲言又止,最终垂下了脑袋。良久,凤桂轻轻说了一句:“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可以现在就做你的女人……”

李政泽抬头盯着凤桂看了一阵子,突然弯腰将她横抱了起来,撒腿向西跑去,一直跑到巷子尽头,又扭身向南跑去,最后在一间破马号前停了下来。这座马号地处偏僻,是村民们平常堆积柴火的所在。李政泽抱着她进了马号,将她轻放在了软绵绵的麦秸草上,一只臂膀勾着她的脖颈,猛然抱住她的脑袋狂吻起来,祝凤桂一声不吭,身子微微一抖,双手不由得勾住了他的脖项,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凤桂和李政泽拉着手走出马号。李政泽帮她捋了捋额头散垂的几缕乱发,摘掉了沾黏在她发梢的几根麦秸草。凤桂盯着他动情地说:“政泽,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我一定会说服我爹,过几天就去找你!”李政泽使劲点点头,语音顿然变得哽咽:“凤桂,我等你……”

此时,远处隐约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喊声:“二姐——”是金桂的喊声。凤桂把李政泽从怀里推开,抬头看着他说:“你快走吧!让我大弟看到就麻烦了!”李政泽这才松开了手,抬起胳膊狠狠拭拭眼角流下来的泪水:“我走了!”毅然转身撒脚向西跑去,跑到街口又站住了脚,回头看看巷口站着的祝凤桂,最后一闪身没了踪影。

李政泽刚刚跑开,提着气死风灯的祝金桂从巷口拐了过来,他看清了前面站着的凤桂,问道:“二姐,你怎么在这里?”金桂边问边高高提起了手里的灯笼,眼睛随之四下打量。凤桂不动声色地说:“我和大姐说了一会儿话,刚把他们送走。”金桂说:“快回家,咱爹让我来喊你。”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这正是:

若遂平生愿,岂顾此时投?执著郎君意,一夜可白头。

宵夜愿为媒?窥知人间愁。朝朝暮暮念,三生难厮守。

绘图配文:刘丙学

凤桂把姐姐送出院门外,杨丰智早于驴背绑好了横叉木。杨丰智掐住丹桂的蛮腰轻轻一提,把她托上驴背。他牵着缰绳,调转驴头,铜铃“叮当”,夫妻二人顺着弄巷向西而去,走不多远,拐上了大路。夕阳托在棺材岭的岭顶,散着红彤彤的光辉,他们得趁着落日西沉之前,赶回辛家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