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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孙失恃

自从那天老孙说了我很美很可爱,我一直心里甜丝丝的。我喜欢老孙,没想到老孙也真的喜欢我。我好高兴好自豪。遗憾的是如今老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农民了,不能陪伴我一起读书,不能时常和他在一块儿有说有笑地过日子,现在开学了,要离开他,真是很舍不得,多么希望这个暑假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我才能和他朝夕相见。

如今要上初中,要到十几公里外的县城,还要在学校住宿。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若是以前读小学,虽然白天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晚上我总会到他家去玩,到他家不但他对我很好,他妈陈阿姨也对我很好,陈阿姨是全村唯一的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待人和气,手脚灵巧,很关心我,时常向我问长问短,有时还出个题目给我想,我想不出来,她就很耐心地教我。

还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到老孙家玩,陈阿姨就面带笑容地考考我,她说:

“树上有3 只鸟儿,被猎人打死了1 只,还有几只?”

我很快地就答出来了:“3减1等于2 ,还有2 只!”

陈阿姨笑着说不对:“一只也没有了。”

“3 减1 明明等于2 嘛,为什么是零呢,你骗我!”

陈阿姨又很和气地对我说:“3 减1 等于2 没有错,但这种情况下,不单单是考你算术,考你综合常识,树上的鸟被打死了一只,打死的一定是掉下来了,那还有两只难道没被吓跑?吓跑了不就没有了?”

经她一说我这才恍然大悟。

又一次,陈阿姨出了一个相似的题目让我想:“井里有三只大青蛙,被岸上小孩子用石块打死一只,问井里还有几只青蛙?”

我很快地回答:“一只也没有了。”

她又笑起来:“囡囡,你很聪明,能够触类旁通,你还想起了树上有三只鸟的事,可是这次你又错了。”

我很不服气地说:“怎么会呢,这不明明摆着吗,打死一只,其他两只不也吓跑了?”

陈阿姨又笑笑说:“青蛙在井里呢,能跑到哪去?不比树上的鸟儿呀”

我一听觉得自己真傻,又答错了。就这样,我不但喜欢老孙也很喜欢他妈陈阿姨。

刚去县城上中学的几个星期,我来回都和亦非做伴。亦非也比我大4 岁,有个伴好像有一种安全感。可是后来亦非提出那个让我尴尬的问题,我就觉得很为难。心想若是老孙这样对我说,我会非常乐意接受的,而且会感到非常的高兴和幸福,亦非在我的心中,却没有什么好感。于是那个周末回到家中,我也就把那件事对老孙说了。

老孙笑着问我:“你自己觉得怎样呢?”

我有点怪老孙真的这么不理解我吗,我说:“我一口气就回绝了他。”

老孙说:“你现在还这么年轻,婚姻法规定,男20岁,女18岁才到婚龄,你现在才14岁,还早呢,现在不要说这种事是对的。”

我急,我说:“每个星期和他同路去同路回,我就怕他再说起此事,我会很讨厌的。”

老孙说:“亦非也不傻,既然你已经明确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谅他也不会重提这件事了。”

“若是他重提呢?”

“重提就还是按照以前的话回答他,别怕也别难为情。”

此时我真希望老孙他能对我说一句喜欢我的话,可是他没有说。可能他心里想我真的年纪还太小吧。但为什么他会当面对我说我长得美长得可爱呢?

不知是不是我早熟,这时我还有一种担忧,那就是红红也没考上中学,她和老孙是一个生产队的,今后她和老孙常常在一起干活,我觉得红红也挺喜欢老孙的,我已注意到了她经常有事没事往老孙家跑。这种妒忌之心常常引起我心中不安。

有件事,我很久还耿耿于怀,但我不是要责怪老孙。也就是暑假那回,本来要放牛都是三个人一同去的,那天红红很早就吃过饭,跑到老孙家里对老孙说:

“天气这么热,我把我们三个人的牛先赶到山上去吧,你随后来。”

老孙见她说得有理,就把他的牛放出了栏,让红红先赶着走,他不知道红红只赶他们两个人的牛,没把我的牛一起赶去,也没对我说起这事,当我吃饱饭要邀老孙去放牛时,才知道红红已把他的牛赶去了。我想红红一定想把我撇下,让他有和老孙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想对老孙献什么殷勤吧,我气极了,心中暗暗恨起了红红。

老孙发现我的牛没有在一起时,就责怪红红做得不对,红红竟敢说他:

“你为什么就只对囡囡好,对我就这样冷淡?”唉,这是什么话!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上中学的第二个星期天回家拿米拿菜时,红红特地到我面前说,前几天她和老孙一起干活时,老孙曾夸她能吃苦,活干得不错,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让她觉得好高兴。

没料想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拿米拿菜,我照例要趁此机会去看望老孙的,奇怪他家却传出了锣鼓唢呐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老孙很伤心的哭声,我觉得好惊奇,老孙家出了什么事了吗?一问阿爸才知道是老孙他妈死了。

我犹五雷轰顶,这天大的不幸,和我自己的不幸一样,我立即放下了包,快步赶到老孙家,只见他厅中间里摆放着一具黑黑的棺材,棺材前面一个小桌子,摆放着点燃的香烛,和供品,一个屋子显得阴森森的,老孙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吹鼓手在一旁吹着唢呐,几个八仙在一傍编稻草绳子,那是我们那里的风俗,凡是死者的下辈亲人亲戚,腰间都要系一条稻草绳子,头上戴一方白布,称为“带孝”。带孝的时刻还没到来,不然,我也想为她带上一份孝的,那是出于我平时对陈阿姨的爱。

我看他厅的中间壁柱上,贴着一付青纸写的对联:“想见音容空有泪 欲闻教训杳无声”,中间壁屏风前的大桌上,放了一具灵屋,灵屋的门楣上也贴了一付小对联:“日落西山还有转,水流东海不回头”。灵屋前也摆了燃着的香烛和供品,更加有一种悲凉的气氛。

我一向很怕鬼,很怕到丧事之家,这回不知为什么一心为老孙觉得难过,竟然忘记了恐惧的感觉,看到老孙呼天抢地的哭,我的眼泪也如泉涌,一点也忍不住,老孙哭一声妈呀,我也哭一声陈阿姨!后来,看到老孙这么难过,我好像什么也度置度外,竟把老孙搂着,两个人像亲兄弟妹一样搂在一起哭得十分伤心。被那些做八仙吹鼓手的人看到了,有几个咯咯地笑,有几个则啧啧地赞我这么动感情,羡慕我和老孙这么要好。

那晚我回到家里时,平生第一次受到我阿爸阿妈的严厉责骂,阿爸怒不可遏地凶我:

“你又不是孙家的什么人,要你去孙家干吗?”

阿妈也很生气地骂我:“人家对丧家避之唯恐不及,你却自个儿送上门去,你撞到衰运了?!”

阿爸还说出让我更不可思议的话来,他说:“她陈挂莲是个四类份子,四类份子死了,你去哭灵,你的阶级立场都到哪去了,你这书不是白读吗?”

我被骂得大哭一场,本来在老孙家我就哭得声音嘶哑了,现在回来还得哭,第二天我说话都发不出声音来了。这也不是要紧事,让我觉得委屈的是,陈阿姨一向待我这么好,死了哭一回有什么不可,我才不管她是不是四类份子呢,她平生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连哭她也不行?

自此老孙成孤儿了,我在学校读书,却常常牵挂他,衣服谁给他洗?种菜他会吗?我真想辍学在家陪他一同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我又怕阿爸会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