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看花灯

项家奇一走,项小红更自由了。项小红跟项家菊说:“姑,我去街上逛逛。”项家菊说:“别招惹是非。”话没落音,项小红已经出了院子。

项小红没有逛街,而是沿着柳巷出了城。来的时候,项小红只顾撵项家奇的脚步,心里又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兔子,没注意看城外的景色。现在心情好,啥都是好景。刚打春,到处还是一片枯黄,可项小红还是觉得城外的景色美极了,尤其是路两边的菜地,一片片的绿,一片片的白,一片片的黑,绿的是青菜,黑的是新土,白的是留在地里的干菜叶子。菜地打着畦,大小不一,大都呈长方形,那色彩也便一畦一畦的,像一幅色彩单调的油画。出菜地是二道河,说是河,更像是渠,水很浅,没得到小腿。河里支着一绺儿踏石,一色斗大的河石,圆蛋嘟噜的,老鳖一样趴着,只露着鳖盖一样微凸的石面。紧过踏石慢过桥,项小红一跳一跳小跑着跳过去。二道河外是稻田,一块一块的,方的,尖的,形状各异,有的已翻耕,有的还长着稻茬,翻耕过的灰黑,没翻耕的灰白,黑白分明,一目了然。穿过稻田,进入一片柳林。柳树大都是断头柳,说断头,却像头,长着茂盛的头发一样的枝条。柳林里杂着一些黑柳树,也叫鬼柳,城里满嘴之乎者也的私塾先生说它们叫枫杨树,名字洋气,诗意。

不能再往前走了。项小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背起来,偷偷地向着渡船张望。年轻的船老板儿正撑着船往对岸行驶,项小红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而且越来越远,不免有些失望。好在对岸已聚了一堆要进城的人,这又给了项小红莫大的希望。然而,那船好像在故意跟项小红作对,过去时是那么迅速,到了岸却迟迟不出发。那些坐船人也是的,下船的人好像还没有坐够,希望再坐一会儿一样不肯快点下去。上船的人呢?又好像忘拿什么东西想回去拿来一样迟疑着。船终于离了岸,却不快行,遇上逆风一样艰难。项小红伸手试了试,没风呀?更要命是查显明在船头,袁书臣在船尾哩,又有人坐船不安稳坐着,偏偏竖枪一样站着,把视线给挡了。

船终于靠岸,项小红的心却突突地跳起来,脸也烧了。坐船人下了船,项小红看到了想看的人,还是昨天的装束,对襟棉袄,勒着紫红布腰带。项小红想看一看那张国字脸,他却一直勾着个头,不往这边瞅一下。下了船,干脆面朝河水坐到一个石头上,而且坐下去就石头一样不动了。项小红牙一咬,从树后走出来,沿着河滩上的小路走向渡口。查显明正抽着旱烟,听到脚步响,扭头见是项小红,问:“丫头回家呀,咋不跟爹一块?”

项小红说:“我不回,出来闲逛逛,晚上看看灯,明天再回。”

项小红说这话显然是多余的,事实上,一点也不多余。说多余那是对查显明而言,对于袁书臣,非常必要,相当必要,十二分必要,而且十分激动人心。项小红说罢,跟查显明寒暄几句就走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圆圆的月亮还没爬上来,街上的花灯就亮了。可能是最后一晚的原因,看灯的人反而多了。项小红早早地吃过饭,就出来了,却不急着看灯,一个人站在灯影里,张望着行人,她在捕捉一个身影。突然,一个人从街对面的黑影里蹦出来,蹦进她的眼帘,吓了她一跳,不是她一跳,是她的心一跳,他正是她要捕捉的袁书臣。她羞羞地沿着这边的路牙往丁字街方向去看灯,他沿着那边的路牙往丁字街方向跟着看她。她在每一个灯前停下来,心不在焉地看灯,偷偷地从灯后望一眼他。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他不看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的秀发,看她的背影,看她的一投足一摆臂,他看不到她的一蹙眉,却不愿错过她偷偷望来的每一个眼神。她在一担羊灯前停下来。掌灯的是位大爷,木杆竖在面前,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一只手拉着“羊绳”,一拉一送,一送一拉,那一对肥壮的大绵羊一羝一退,一退一羝,“咔噔!咔噔!”。她觉得那羊不是在羝架,是在一下一下地羝她,羝她的心,“咚咚”响。她从漆宝庙看到丁字街口,从丁字街口看到漆宝庙,又从漆宝庙看到丁字街口,从丁字街口看到漆宝庙,再从漆宝庙看到丁字街口,从丁字街口看到漆宝庙,看得灯稀了,人少了,最后那对羊灯也在一群孩子簇拥下离开了,才匆匆走向巷口,站在黑影里深情地回望一眼,依依不舍地走进巷子。

那一晚,项小红做了一个梦。她和他坐在一条弯弯的月亮船上,顺着波光粼粼的老鹳河,晃晃悠悠地漂着。船儿晃晃悠悠,月儿晃晃悠悠,心儿晃晃悠悠,梦儿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