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巴子

郭大头走后,顾天成把董大生拉到一边,把项小红的事说个大概,问:“有法子吗?”

董大生说:“冷不丁扇她一耳巴子,一哭出声就好了。”

顾天成问:“管用吗?”

董大生说:“你没试咋知道。”

顾天成半信半疑地往回走去,身后的锣鼓铜镲和唢呐一把竹又嗵嗵嚓嚓喯喯喇喇热闹起来。

项小红醒来后一直闹腾着要去杀郭大头,项家奇和项家菊死死地守住堂屋门,不让她走出一步。顾天成跒进门,项小红正拿着一把磨秃的老鸹爪,也就是高梁毛子扎的扫帚,嘴里不住地嚷嚷着:“我就不信,这把杀猪刀镩不死你龟孙!”很显然,她把那把磨秃的老鸹爪当成了杀猪刀,见顾天成进来,目光呆呆地盯着,大声吼道:“郭大头,哪里走,吃我一刀!”

顾天成不搭话,直接迎住,甩开巴掌,“啪!啪!”就是两耳巴子,打得自己手疼。

“哇——!”项小红一屁股坐到地上,吭天吭地大哭起来。

项家奇见状,一步冲上来,一把扯住顾天成的领口怒目圆睁地质问:“你指啥打我闺女?!”不等回话,一拳攮在顾天成脸上,顷刻,一股殷红的鲜血从鼻子流出来,蚯蚓一样爬过上嘴唇,越过嘴巴,穿过下巴稀疏的胡子,钻进脖子。好你个不识好歹的项家奇,我给你闺女治病,你倒好,反过来攮我一拳,攮就攮,攮哪儿不行,偏攮人脸上。打人不打脸,这点道理都不懂吗?真是白活几十几!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无义,顾天成稍一愣神,迅速回敬一拳。于是乎,两个大男人你一锤我一拳扭打在一起。

项家菊原本拉着项小红,见自家男人跟自家哥哥打起来,慌忙丢开侄女,踮着小脚上来拉架。两个男人打架跟两头牛牯羝架一样,别说是一个小脚女人,就是两个大男人也难拉开。不一会儿,项家菊便呼呼哧哧喘气,见拉不开,不拉了,退回来,小脚一跺,大声呵斥说:“打!可劲打!往死里打!”

项家菊这么一吼,两个大男人一愣,不打了。顾天成在界墙根的木盆里胡乱洗一把鼻子,从棉袄下摆的破洞拽一疙瘩棉絮塞住鼻孔,囔声囔气地说:“你干吗不问青红皂白就攮我?”

项家奇说:“还有脸问,你干吗跒进门就扇我闺女,你说,我不跟你拼命跟谁拼命?”

顾天成说:“我那是给你闺女治病!”

项家奇质问道:“有你这样治病的吗?还是娃儿的姑父哩,呸!屁父!豆腐!”

项家菊说:“哥,不是我说你,就你那火爆脾气,不敢见个火星,一点就着,你甭吵了,先听听天成咋说的。”

顾天成说:“说鸡巴毛!给你们项家人治病,还挨你们项家捶,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时候,项小红已止住哭,走过来,一半劝慰一半开玩笑说:“姑父,你还不知道我爹的火性子,要不,我打你两下,把耳巴子还给你,咱顾项两家扯平咋样?”

几个人一听,知道项小红灵性了,没事了,“噗嗤!”笑了。笑过一阵儿,顾天成催促项家菊说:“只顾慌张,肚子还饿着,快拾掇俩菜,我跟咱哥喝两杯。”

顾天成这么一说,大家的肚子都咕噜噜叫起来,项家菊赶忙拉着项小红去厢屋张罗去了。

堂屋里剩下项家奇和顾天成,俩人不无尴尬地对视一笑,坐到门后的火池边。火池里的火早已熄灭,顾天成重新将一些碎草柴拢一拢,从油灯上引来火点着。屋里立刻暖和起来。项家奇从腰里摸出烟袋,把烟锅塞进袋子里一剜一剜挖出一锅乌红乌红的烟末,用大拇指摁了摁递向顾天成说:“你先咂一袋。”顾天成说:“你吸吧,我卷一根。”项家奇知道城里人爱瞎讲究,也不死让,就自己叼住,在火池里拿起一根柴禾头点上,自顾吸起来。这时候,顾天成已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先用指头捋了捋,竖着对折一下,做成一个槽状,又去口袋里捏出一撮黄亮亮的烟末均匀地撒在沟槽里,然后像捏起一根凉粉一样小心翼翼送到嘴边,伸出舌头湿了湿纸条的边缘,这才慢慢地卷起来,卷瓷实了,掐掉细端的空瘪部分叼在嘴上,同样在火池里取一根柴禾头儿点着,砸一口,才开始拉话。顾天成把出去请大夫的经过粗略地说了说,项家奇吧嗒几下,自言自语一般说:“郭大头不会猜到袁家后生头上吧?”

顾天成说:“咱能猜到,保不准郭大头也能。”

项家奇说:“郭大头得罪那么多人,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得罪过谁,咋能猜到袁家后生头上。”

顾天成说:“但愿老天有眼,能让袁家后生幸免一难。”

项家奇害怕再出祸端,第二天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回重阳店,项小红却要看了灯再回。自己宠坏的闺女,没办法,项家奇只好留下来。吃早饭时,项家菊跟项家奇说:“难得进一趟城,我这小脚不方便,你带小红到处走走,也省得日后再来还摸不着东西南北。”

妹子说得在理,却又怕项小红再招惹啥是非,吃过早饭,项家奇圪蹴在前檐坎上吧嗒完两袋烟,带着项小红上街匆匆转了一圈,赶紧往回走。这丫头性子这么野,不知将来会怎样。走到巷口,项家奇突然想去找穆一元给项小红卜一卦,便带着项小红拐进漆宝庙。

漆宝庙已有二百多年历史。西衙口盛产生漆,漆树漫山遍野,胳膊粗的,碗口粗的,当然也有指头粗的,一炷香粗的,但只有胳膊以上粗的才经得住割,才出漆多。到了夏天,尤其是入了伏,割漆佬们披上黑得几乎看不见布丝的罩衣褂子,挎上漆篓,一条沟一条沟地跑,看见比胳膊粗的漆树,或站或蹲或攀或吊在树下,用韭菜叶厚的簿片漆刀,一推一刺,一刺一推,再一推一刺,一刺一推,两条一韭菜叶宽的树皮掉下来,光溜溜的树干上便呈现出一个倒八字,然后不慌不忙从漆篓里摸出一个螺翅,轻轻一摁,扎在那倒八字的下面,这时候,那乳汁一样浓白的漆汁,刚好流下来,蚯蚓一样爬进螺翅。待到第二天,割漆佬再来时,已经是满满的一螺翅黑黑的漆汁了。割漆佬们一棵树一棵树地割,一螺翅一螺翅地接收,一桶一桶地攒满,卖到漆行里。漆行再一桶一桶地攒够了船,卖到老河口,卖到汉口,一个个赚得盆盈钵满,便出资兴建了漆宝庙,塑一尊泥胎金身的漆宝爷。

穆一元正在修剪院子里的月季,已剪下许多枝条,一拤一拤整齐的放在地上。漆宝庙的月季有许多种,红的,黄的,白的,花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铜钱大的,有银元大的,有小娃儿巴掌大的。月季可以扦插,每年夏天,穆一元都要扦插一些,供街坊邻居讨要。项家奇曾讨过几株,栽在院子里,一茬一茬地能开大半年。见项家奇拉着项小红进来,穆一元便猜出几分,指了指太阳地里的椅子说:“先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项家奇和项小红都没有坐,站在跟前看穆一元修剪,看了一会儿,见快要剪好,动手帮穆一元捆绑剪下的枝条。项家奇拤了两拤摞起来,怕歪倒,用腿轻轻抗着,示意项小红把剩下的一拤拤过来。项小红刚伸手去拤,“哎呦”一声缩回手,细嫩的手指头被扎出了毛毛血。项家奇心疼地说:“快过来,我看看。”

穆一元见项家奇如此疼爱女儿,剪下最后一枝说:“没事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好了。”

穆一元说罢,将剪下的枝条拤了过来。项家奇捆好,又帮着收拾停当,才向穆一元说了来意。穆一元说:“今日不宜卜卦,改日吧。”

算命打卦有规矩,死命不算,凶卦不拆。项家奇一听,猜想是项小红的卦象不佳,可能还有凶险,心里咯噔一下,闷闷不乐起来。

项家奇心里沉,吃过午饭,留下项小红,自己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