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流通券

婚事就这么定下来。日子一天天过着,二遍麦锄过,红薯包拢好,单等着红薯苗长起来一茬一茬剪下插上了。那天,项家奇到庄子后面去看红薯池里的红薯苗,项小红一个人坐在前檐坎上纳鞋底,大门突然被人推开,进来一个人。项小红以为是串门的姐妹,头也不抬说:“自己搬凳子坐。”

那人也不搭话,顺手搬起院子里的一只小板凳,放在项小红跟前,坐下来看项小红纳鞋底子。“刺棱——!刺棱——!”平日里,庄子里的小姐妹见面,总是叽叽喳喳个不停,项小红纳过一阵儿,不见姐妹吭声,抬头见是郭大头,吃惊不小,意欲发作,又觉不妥,毕竟来在自己家里,即使是敌人,自古还不斩来使哩。项小红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郭大头正看得发呆,见项小红如此问,死乞白赖地向跟前蹙了蹙,说:“我来提亲,我要娶你做老婆!”

项小红一听,火了,将鞋底子往针线簸箩一摔,厉声说:“郭大头,尿泡尿照照,看看你这鳖样,头跟斗一样大,腿跟麻杆一样细,别说我现在有婆家,就是没有,也绝不会插到你这堆牛屎上!”

郭大头讪讪一笑说:“别把话说绝了,我能找到你,就一定能娶到你,你这一辈子注定是我郭大头的婆娘,谁也甭想打你的注意!”

“啊呸!”项小红一听,怒气直冲脑门,对着郭大头面前吐一口唾沫,说:“我就是嫁鸡嫁狗,也绝不嫁给你这个大头鬼!”

郭大头听了,也不气,也不恼,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提兜,往项小红面前的针线簸箩里一丢,嘻嘻一笑说:“这是三十块大洋,算聘礼,你若真订了婆家,赶紧退了,他若敢说个不字,我就活剐了他!”

“谁稀罕你这臭钱!”项小红说着抓起提兜砸过去,郭大头闪得快,没砸住,提兜擦着耳朵飞过去,砸在院里的杏树上,银元撒出来,骨碌碌满院滚,有一块从门槛猫儿洞滚了出去。项家奇刚好回来,见自家院里滚出来一块大洋,忙弯腰拾起来说:“稀罕事,真是稀罕事。”项家奇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走进院子,见郭大头正在那儿捡拾散落的大洋,忙上前帮忙捡拾,边拾边说:“郭老总来了,稀客,稀客!”捡拾完,郭大头把提兜往项家奇怀里一塞,一扭头,走了。

项家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哎,哎”地叫着往外追。项小红飞快地跑上来,一把抢过提兜,猛地一掷,砸向郭大头,回身闩上大门。

过一阵子,不见有动静,项家奇开门出去一看,大洋散落一地,郭大头早没了影。项家奇把撒在地上的大洋捡回来,重新闩上大门,进屋倒在小桌上数了一遍。这一数不打紧,数出一个问题来,三十块大洋少了一块。项家奇急忙折身出去找,怎么也找不到,见院墙跟有一个老鼠洞,忙回屋找来一把剜铲把老鼠洞剜开,哧溜儿,一只大老鼠蹿出来,把项家奇吓一跳,腿一软,摔了个坐墩子。项家奇起来后,一鼓作气,一剜到底,结果没剜出大洋,剜出一窝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娃儿。

缺一块大洋,如何退得回去?项家奇愁得脸苦楚楚的。项小红纳着鞋底头也不抬说:“补一块呀!”

项家奇说:“说得轻巧,我只有几张流通券,上哪儿弄一块大洋。”

项小红说:“兑换一下不就有了。”

项家奇说:“那几张流通券不顶半个大洋,上哪儿能兑换一块?”

项小红听爹这样说,闭了嘴,她也没办法。

流通券跟大洋是没法比的。大洋是国家用白花花的银子造的,到哪儿都是硬实货,流通券是县衙造的。县衙不是西衙口的西衙,是内乡县衙。县衙造也不是县衙要造,是别司令为搞地方自治命令县衙造的,全称叫“内乡县金融流通券”,只在内乡县境内流通,当然周边愿意跟内乡人做买卖的地方也会使用,但到了其他地方就是一张纸,连擦屁股都没人愿用。后来,别司令做了宛西十三县的联防司令,流通券就在整个宛西流通了。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项家奇连英雄都不是,早愁得茶不想饭不思。项家奇在家躺了两天,第三天天不亮就起床,挑起一担劈柴柈子去了县城。过老鹳河时,查显明见项家奇汗爬竖流地挑一担劈柴,不解地问:“你大老远挑一担劈柴进城干啥?”

项家奇说:“我妹子家没柴烧锅,给她家送几担。”

项家奇一连卖了五担柴,才凑够兑换一块大洋的流通券,赶紧去官家开的借贷所兑换,一个小伙计接过项家奇递过去的一把流通券数了数说:“大叔,还差五十块。”

项家奇说:“不是三百流通币兑一块大洋吗,咋还差五十块?”

那伙计说:“涨价快俩月了,你老没听说?”

“这流通券变得咋跟翻跟头一样快。”项家奇嘟囔着走出借贷所,站在门口想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十字街的染坊找顾天成。顾天成是染坊的染布匠,也算是染坊伙计们的领头人,不光要领着大家干活,还要把握染布的火候,这是一个技术活。洗布,晾布,煮染,燃料何时下锅,下锅多少,煮的时长,温度,全凭顾天成的一双眼瞅看,一双手摸试。这么说吧,十字街染坊染出的不料成色如何取决于顾天成,是染坊里最受人尊重的人,也是被掌柜多看重三分的人,给开的工钱也比一般伙计多三分。顾天成身上没装钱,去账房赊借,账房先生说:“你借五十块不算多,也不是我不给借,你知道咱掌柜的脾气,得跟掌柜打个招呼,这是掌柜定下的规矩,咱做下人的不能坏了。”

染坊的掌柜是孟监司。孟监司不是监司,是副监司,西衙的监司是内乡县衙派的,副监司是别司令派的。在内乡县的地盘上,县长听别司令的,监司自然得听别司令派的副监司的,监司就成了摆设,孟副监司就成了监司。老百姓不知情,见孟监司说话管用,就将孟副监司叫作孟监司。孟监司也很受用,就任由大家这么叫。孟监司在西衙里坐着堂,咋打招呼,分明就是不给借。顾天成没借到钱,过来对项家奇说:“你去家拿吧,家菊在家里。”

尽管项家菊是自己的亲妹妹,但要他向项家菊开口借钱,项家奇还是有些怵,不如向顾天成张嘴来得自然,可顾天成这样说了,自己又没有别的可借钱的门路,只好硬着头皮去向妹子开口。项家奇走进院子时,项家菊刚从菜园回来,一篮子黑绿绿的黑油菜刚倒到地上,还没开始择,见自家哥哥来家,赶紧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跟前的太阳地里,让哥哥坐近些拉话。拉一会儿家常,项家菊问:“你今儿来家,不光是来看我吧?”项家菊一问,项家奇禁住腔,项家菊说:“看你平时性子火爆爆的,一遇事就蔫了,自家妹子有啥不好开口的,有事只管说。”

项家奇吭哧吭哧老半天才把事情根里弯里说明白,最后说:“只有把钱退回去,你侄女才能没事。”

项家菊一听说:“我的糊涂哥哎,咋就不好好想想,即使再添十块大洋,你能把钱退掉?那郭大头看上的是咱闺女,哪是把钱退掉那么简单?”

项家奇说:“你甭管那么多,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

项家菊说:“看你把日子过成啥样子了,没个女人真不行,赶紧给自己张罗一个,好把日子往好处过起来。”

项家奇说:“快拿钱,哪儿恁多废话!”

项家菊破例大方一回,进屋拿出一百块流通券,往项家奇手里一塞说:“快去兑吧,兑罢,记着来家吃午饭。”

项家奇不好意思地说:“五十块就够了,给恁多干啥。”

项家菊说:“都兑了,日子咋过,留点油盐钱。”

项家奇去借贷所兑好大洋,直接去了西衙。郭大头不在,站岗的团丁不让进,项家奇靠着铁狮子底座圪蹴在那儿,从腰里抽出烟袋,看也不看,摸索着解开烟布袋,将烟锅伸进去,剜了剜,挖出一锅烟末,叼在嘴上,这才发现自己没火。项家奇回头瞅瞅,见一个站岗的团丁正吸着纸烟,犹豫一下走过去,说:“老总,借个火。”那个团丁瞅一眼项家奇,将手捏着的小半截纸烟送到嘴里,紧赶紧咂几下,才将烟屁股递给项家奇。项家奇唯唯诺诺地接住,下意识地吹一下火头,对在烟锅上,吧嗒吧嗒几下,吸着,又将烟屁股递回去。那团丁没接,指指地面,示意他扔掉。项家奇不舍得扔,将烟屁股摁在烟锅上,重新圪蹴回原来的地方,吧嗒吧嗒地吸。吸过一锅,项家奇小心地将烟灰火叩在脚边,紧赶紧又挖一锅出来,就着地上的烟灰火,再紧赶紧吧嗒几下,吸着。就这样,项家奇一锅接着一锅吸到临近中午,才见郭大头骑着那匹枣红马从南关回来。郭大头见项家奇圪蹴在门口,一勒缰绳,右腿一撂,跳下马,走上前热情得有些夸张地说:“老泰山你咋圪蹴在这儿?快屋里坐!”

项家奇生气地说:“谁是你老泰山,我是来退钱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回屋说。”郭大头把马交给团丁领着项家奇走进西衙。项家奇低腰小跑着跟在郭大头屁股后,惊恐一般左右顾盼,还未走到郭大头门口额头已是汗津津的。进到屋子,郭大头往太师椅上一坐,指一指另一边的太师椅说:“坐!”

项家奇没坐,颤颤地从怀里掏出鼓鼓囊囊的提兜,小心翼翼地放到两把太师椅中间的大方桌上,陪着笑脸说:“这是你的三十块大洋,一个不少,全在这儿,你当面数数。”

郭大头哈哈大笑一阵儿,板起脸说:“我送的聘金,哪有退还之理,再说,我送你的不是三十块,是二十九块。”

项家奇说:“那你咋说是三十块哩?”

郭大头又哈哈一笑说:“日他奶奶,有一块掉在老子衣裳布袋里。”

项家奇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嘿!嘿!嘿!咋不早说,害我卖了五担柴,还赊借五十块流通券。”

郭大头说:“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既然你不愿保管这些大洋,那就先放我这儿,这几天,老有人闹事,等忙过这一阵子,我就去把小红迎娶过来。”

项家奇说:“我......我,我把钱都退了,咋,咋还能这样?”

郭大头说:“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你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