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截嫁

一行人正行着,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往这边跑来,渐渐近了,才看清是马敦子。马敦子是查显明特意叫来顶替自己的。每天进出城的人那么多,渡船不能停。查显明是媒人,接亲必须去,一来一往需两天,只能请人顶替。漆行大都有船,船老板儿多的是,春夏又是淡季,船老板儿都在家猫着,但请人需要使银子,查显明没有,渡船也不挣银子,就请老伙计马墩子来顶一下。

马墩子特意起个大早,天麻亮赶到渡口,圪蹴在船头上吧嗒旱烟袋,一锅接着一锅,很焦急的样子,好像没人过河全是怨自己一般。过了很长时间,太阳才升起来,红红的,在莲花寺岗上滚动,筛子一样圆,车轱辘一样大。红红的太阳光涂在马敦子的脸上,黑红黑红的亮,像镀一层铜,却不如面前伸出去的烟锅黄亮。这时候,袁书臣牵着枣红马走过来,后面跟着查显明和一个后生,马敦子像招呼客人一样招呼三人上船。撑惯了船,突然要坐船,袁书臣和查显明都有些不适应,袁书臣说:“马叔,你歇着,我来撑。”

马墩子说:“今儿个,你是新人,还是我来。”

送过河,看着几个人走远,马墩子继续圪蹴在船头吧嗒他的旱烟袋。今儿真怪,进城的不多,出城的也没几个,到了半晌午,干脆没人过河了。马墩子泊住船,靠在一个大石头上晒太阳。由于起得早,心里又老惦记着怕睡过头,一夜没睡踏实,太阳一晒,瞌睡悄无声息地爬上来,美滋滋地睡着了。睡着应做一个美梦,譬如跟漂亮女子入洞房,譬如捡一个金元宝,可马墩子没有,什么也没有,就是睡着了。晒着太阳睡上一觉,本身就是一个很得劲的事,何必非要做梦呢?梦是不随人想做不想做的,要做时,谁也没办法不让做,不做时,谁也没有办法令人做。但瞌睡是可以受人控制的,让你睡,你就可以睡,不让你睡,想睡也睡不成。马墩子正睡着,被人推醒,睁开眼见是刘根须,呼隆一下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过河吗?”

刘根须装出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问:“袁书臣是不是回袁庄了?”

马敦子说:“腿长在他身上,我咋知道他上哪儿!”

刘根须说:“告诉他一声,郭大头要把他当共匪抓,让他赶紧想办法躲一躲,晚了,就坏菜了!”

刘根须说罢,匆匆忙忙走了。马敦子木呆呆地坐在那儿,木呆呆地摸出怀里的旱烟袋,木呆呆地阐开缠在烟袋杆上的烟布袋,木呆呆地把烟锅伸进去,木呆呆地剜了剜,摁了摁,抽出来,一只手攥着铜锅子,一只手摸起地上的玉米须火绳,木呆呆地点上,无滋无味地吸几口,这才慢慢缓过劲来。怎么办?在这儿等?一旦半路被他们捉到,那就坏菜了!马敦子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没底,越担心,吸过一袋,又吸一袋,越吸越没滋味,越吸越坐不住,匆忙叩了叩烟锅,起身过去解下缆绳,将船撑过河,沿着车马大道匆匆往重阳店奔来。

跑到跟前,马敦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说:“不好了,刘根须过来说,郭大头要把袁相公当共匪抓起来,快想办法吧!”

查显明说:“知道郭大头不会罢休,没想到会来这一手,够毒的!”

袁书臣说:“我们绕城走,不让他看见,他还敢到家里抓人?”

项小红说:“怕他干啥?就从城里走,风光风光,气死他龟孙!”

几个人拗不过项小红,过了河,只好硬着头皮往进城方向走。

柳林子早已绿阴如盖,微风一吹,柳丝轻拂,婀娜多姿,枫杨树浓密的绿叶摇动着,洒落小路上的那些耀眼的光斑调皮地晃动着变幻着,如鸟,像兽,若鱼,似蝶,在天上飞,在林间走,在水中游,在花丛戏。项小红顶着盖头,只能看到地上的光斑,却也觉着有趣,看着看着兀自笑了。一路上,项小红一直想笑,忍住了,毕竟今儿个自己是新媳妇,哪有新媳妇不矜持的道理,可项小红就是想笑,心里美气着哩!项小红一笑而不可收,先是嘿嘿地偷偷地笑,接着是咯咯地轻轻地笑,继而是哈哈地朗朗地笑,谁也制止不了。项小红正朗朗地欢笑着,呼隆!柳林子里蹿出七八个壮汉,一个个身着黑色制服,将几个人团团围住。突然的变故,令人惊骇不已。项小红看不到外面,依然朗朗地笑着,良久,才觉出异样,问:“这是咋了?”

领头的杨先林冷冷地说:“笑够了吧?”

项小红一听,一把掀开盖头,说:“是谁如此无礼,敢拦姑奶奶的道!”

杨先林嘿嘿冷笑一声,不无揶揄地说:“不敢,不敢,小的只是奉命到此捉拿共匪袁书臣。”

项小红一跃下马,冲到杨先林面前说:“共匪你个头!谁是共匪?”

几个团丁一看局面要失控哗哗啦啦拉开枪栓,杨先林大手一挥说:“统统带走!”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这荒河滩压根就不是说理的地儿。项小红一行几人被几个团丁押进西衙。西衙还是老样子,变化的是那些花草树木。树也还是那几棵树,不同的是变绿了,尤其是那棵皂角树,浓浓郁郁的树荫,几乎遮去大半个院子。那些花草大多是新冒出来的,正开得热闹,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各具姿态,蜂儿蝶儿在其间飞来翩去,给死寂的西衙带来些许生机。

项小红是第二次进西衙,觉得衙门也就这个样子,那次来时一派冷清,这次只是多了一点花草的热闹。其他几个人就不同了。谁都知道,衙门难进,更不好出,常常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即使侥幸能站着出去,那也是皮开肉绽哭爹叫娘。查显明见过世面,又是郭大头的干爹,尽管这些年很少来往,毕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心里自然不那么害怕。袁书臣胆子大,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共匪,跟共匪不沾边,没什么可怕。那后生原是袁家一个小伙计,袁家败落后,不用伙计了,没地方去,就一直跟袁家挤在一起。打小到现在,十几里外的漆峪镇都很少去,别说县城了,更别说西衙了。刚才那架势已令他直打哆嗦,被枪指着押进西衙,腿早软了,站在那儿直哆嗦。

几个人被送进一间黑屋里,杨先林把门一关,咔嗒一锁,走了。屋子没有窗户,黑黢黢的,只有门缝能漏进去一点光亮。原本是要入洞房的,却入了黑屋,项小红火星子直冒,冲着门口骂开道:“郭大头,你给我滚出来,老娘知道是你龟孙捣的鬼,赶快把你姑奶奶放了,晚一步,小心揪了你的大头喂鳖吃!”

不管项小红再怎么喊,再怎么骂,没一个人搭理,吭一声也没有,屋外死一般的寂静。项小红使劲地推拉那锁着的木门,哐嗵哐嗵的声响依然打破不了西衙的死寂,依然没一个人搭理。项小红喊困了,叫累了,才来一个人。来人也不说话,端来一些饭菜,从门槛下的猫洞塞进来便走。项小红见了,上去就是一脚,踢飞一地。项小红继续喊,继续骂,喊喊骂骂,停停歇歇,歇歇停停,骂骂喊喊,依然没人搭理,依然没人吭声。你郭大头装聋作哑是吧,那你就装吧,最好跟死人一样把嘴永远闭上。项小红不再喊,不再骂,静静地蹲下来,用沉默对装聋,用沉默对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