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嫁

刚麻麻亮,项家奇就起了床,圪蹴在前檐坎上吸完几袋烟,天亮开一些,去村口水井挑回一担水,提着桶,院里院外洒一遍,然后抄起扫帚细细密密地扫一遍,溜溜的净,冒着泥土清新的气息。

这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两只喜鹊,一高一低落在门前那棵核桃树顶的两个枝梢上嘎嘎嘎地欢叫起来。喜鹊嘎嘎叫,喜事要来到。项家奇心里说不出的得劲,扫好地,又圪蹴在前檐坎儿的石头上吧嗒他的旱烟袋,等着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上门来,也等着早约好的几个族人来家陪客喝酒。婆娘去世早,项家奇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女儿养活大,等的就是这一天。昨天下午,送走来喝添箱酒的客人,项家奇一个人偷偷跑到坟上,点过几张纸钱,靠在坟头上,跟躺在地下的婆娘拉了一阵子话。末了,项家奇说:“闺女明天就要出嫁了,你安心睡,有空了,早点把我的铺窝准备好,保不定哪天我就来陪你了。”

项家菊已经在厨房忙活。她是前天下午回来的,给项小红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被里被面和棉套三面新,项小红见了,抱住姑姑就是一阵亲热。这也难怪,妈死得早,项小红缺的就是母爱。要说,项家菊做一床三面新的被子都嫌少,一个城里人,再怎么也该弄两床,或多弄一些铺单枕巾什么的。项家菊就是那么抠唆,多一个子都不愿花,这次出手算是大方的,搁在以往,哼,门都没有。所以说,项小红和项家奇已经很满意了。

听到喜鹊叫,项小红也起床去厨房帮忙,项家菊说:“今儿你是新人,啥都不能做。”项小红没事可干,洗一把脸又回屋去。做新娘的滋味真是说不出,说心里甜吧,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离开自己至亲至爱的亲人,心里又是那么的酸苦;说是苦吧,分明又是那么地甜,那么地乐,令人一想到自己马上要跟自己心上人一起过日子,不扢肢就想笑;说不想离开吧,又巴不得立马去到婆家;说想急着出嫁吧,又舍不得离开,总想再多看一眼,多呆一会儿,矛盾得心里堵,心里乱,没抓没挠。项小红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想一个人跑到后山上扯开嗓子吼几声,或像男娃子们一样痛快淋漓地跟人干一架。但这不行,她必须安安静静地在屋里呆着,什么也不能干,这就是新娘。

西衙口的习俗,接亲要赶早,在女方吃早饭。早饭是席面,可以简单,不能没有。一般人家的席面是十大碗,富裕人家会增加一些菜和汤,家境薄的备不起十大碗,也要是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两个汤,凑够十个,十全十美。无酒不成席,酒是自酿的小米酒,整整的一坛子,管够。菜是四凉四热两个汤,两桌。项家菊手脚麻利,已经备好,单等着迎亲的鞭炮一响,便开始调拌烹炒。

几个陪酒的人已经到齐,村口的鞭炮还没有响起,项小红开始不安。心里不安,又不能到门口张望,连流露都不能流露,只能在屋里等。过了一会儿,项家奇也不安了,不停地到门外核桃树下张望。又过了一会儿,项家菊也不安了,不住地崔项家奇说:“快到村口瞅瞅!”项家奇就去一趟村口,大路上除偶尔路过的行人,一点动静也没有。项家奇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一屁股坐到前檐坎的石头上,抽出腰里的烟袋,摁一锅,在嘴上叼一阵儿,不及点燃,便在旁边的石头上磕掉,又摁一锅,依然是叼一阵儿磕掉,就在项家奇磕掉第四锅没点没吸的烟末时,村口那边鞭炮响了。项家奇呼隆站起身,冲着厨房喊:“到了,麻利!”于是,厨房里几个女人立马忙活起来,刀案击打,锅铲碰撞,梆梆梆,嚓嚓嚓,嗞嗞啦啦,奏出一曲喜庆欢快的农家乐。

路远,没有轿子,袁书臣只牵一匹枣红马,跟一个担礼的后生,查显明是媒人,必须到场。没有轿子,有马也不错,许多人家只是一辆独轮车,一样能把人接走,毕竟穷富有别呀!枣红马头戴红花,绸子挽的,一走一颤,喜庆气派。马背上驮着两大筐礼物,礼吊、馃包、红糖、挂面、坛酒,一百零七根一尺长的大油馍,一样一样红纸裹着,红线绑着。众人迎到大门外,簇拥着新姑爷进了屋,不知谁喊一句:“新姑爷来了,快出来呀!”项小红听见鞭炮声,心里早揣了兔子,这一喊,兔子受惊,一蹦一蹦,就要跳出来,大气不出地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一动不敢动,却又期望有一个冒失鬼闯进来一把将自己扯出去。大家像早已猜透她的心思,一个也不来扯她。没人扯,只能坐在那儿。项小红在里屋不能出来,袁书臣在堂屋不能进去,两人的心都跟猫抓一样,跟一窝儿蜜蜂爬一样,既痒痒,又甜蜜。

一阵寒暄过后,饭菜端上来,两桌子热热闹闹,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席间,出嫁的闺女要敬酒,这是规矩,也是一种辞别形式。项小红听着大家热闹,等着敬酒时刻的到来。其实,项小红不该心急火燎,新郎已经见过多次,相比之下,比那些婚前一面未见的幸运多了,何况今后在一起的日子一大谷堆,不叫你们过得烦死才怪哩!可项小红就是急着想见,心里痒呀!项小红正心痒痒,正焦急地等待着哩,项家奇进来说:“该敬酒啦!”项小红应一声,跳下床,跟着项家奇走出来。项小红扫一眼,袁书臣瞄一眼,两人眼光碰撞了,打仗了,使出了钩镰枪,只一个回合便钩在一起。尽管只有几秒钟,甚至一秒都不到,两人的魂都被对方钩走了。项小红倒酒时,不是倒到桌子上,就是倒到客人手上,羞死人。敬过酒,项小红不舍地离开堂屋回到里屋,这时候,项家菊烧一碗四个合泡蛋端进来,说:“红儿,快趁热吃。”

项小红心里正痒痒着,焦急着,哪里有胃口,说:“我吃不下。”

项家菊说:“傻闺女,一大天的,不吃东西可不行,新媳妇三天不分大小,不吃东西咋经得住他们撕扯耍玩,听话,快吃了。”

项小红把鸡蛋吃了,却不敢多喝茶,只喝两小口。你想想,一个刚上门的新媳妇,喝多了茶,一会儿要上茅厕儿,一会儿要上茅厕儿,那还不丢死个人。

吃早酒,只是一种象征,谁也不会可劲喝。敬过酒,礼数有了,查显明对坐在跟前的长者说:“酒足了,上饭吧。”担礼的后生走出去,先去厨房给做饭的厨子一人一个红包,接着去大门外放一挂鞭,这叫催饭。催饭鞭炮响过,不能立马上饭,要等一会儿,体现主家挽留的意思。稍顿,饭端来,查显明胡乱扒几嘴,见大家吃得也差不多了,又对长者说:“吉时到了,发人吧。”那长者紧吃几口,推开碗,抹拉一下嘴巴,顺势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慢腾腾地从椅子靠背上取下二尺多长的旱烟袋,一边在袋子里剜着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急啥哩,吸一袋再走不迟。”查显明说:“路远,还是赶早吧!”那后生听了,又出去放一挂鞭,这叫催人。催过几遍再发人,主家才有份子,才有面子。后生三遍鞭炮响过,那长者伸起左脚,在鞋底上磕磕烟袋,看看项家奇和众人说:“路远,不耽搁时辰,发人吧!”

于是,项小红顶着红盖头被人搀扶着走出来,跪在堂屋地上给坐在大椅子上的项家奇叩三个头,给两边的族人各鞠三躬,然后被搀扶着走到门外。

袁书臣早等在那里,一抱子抱起项小红掫到马背上,向众人道了别,牵着马就走。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时候,不管身后怎么呼喊,怎么叮咛,都不能停留,更不能回头。谁会愿自己嫁出去的闺女再回来呢?

项小红坐在马上,袁书臣牵着马,那后生挑着两个半空的箩筐和查显明跟在马后,很像西游记里师徒四人取经归来的情景。走出村口,拐上大路,几人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走出重阳店的地界。项小红就这么离开了生养她十六载的重阳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