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了,收工了!大家都先赶紧去吃饭,剩下这点活儿下午再干,误不了晚上7点开炉。”
江州汽车起重机厂铸工车间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石棉工作服的小伙子。他先是抬手推了推头上的安全帽,随后摘下手套,用系在脖子上的毛巾,轻轻擦去额头那层油亮的汗水,接着对着车间口化铁炉旁仍在忙碌的几个工友,扯着嗓子大声呼喊。
铸工车间里,黑灰弥漫,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笼罩。地面上,用铸型砂制成的铸铁件模子星罗棋布,摆放得满满当当。两部行车吊着砂箱,在空中如灵动的飞鸟般快速穿梭,地面指挥者尖锐的哨音不时响起,划破嘈杂的空气。几十个翻砂工分散在各个角落,还在全神贯注地对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砂模做着最后的修整。主车间外侧,一群女工坐在工作台上,专注地准备着泥芯,她们的眼神中透着细致与专注。另一侧,敞开的烘窑前,几个工人正费力地将窑里烘干的砂箱移出来,随后,另一台行车稳稳地将砂箱吊起,精准地摆放到位。
气泵房里,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鸣;空气锤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行车滑过铁轨,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哨音此起彼伏,指挥者洪亮的命令声也交织其中,共同奏响了一曲独特的交响乐,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这便是铸工车间开炉前特有的前奏曲,待这最后的忙碌结束,车间里就只剩下炉前工和浇铸工了。他们才是这场“战斗”的主力军,等到开炉浇筑之时,又将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座十吨的化铁炉,宛如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静静地趴在车间门口。只要踏入铸工车间,第一眼便能看到这个庞大的家伙。出铁口下方,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开炉时,盛放铁水的包就会被稳稳地吊在这个大包坑里面。化铁炉旁,立着大大小小的铁水包,最大的一个容量足有五吨,像一个敦实的巨人;还有两个三吨的,三个一吨的,剩下的便是百十公斤的抬包和几十公斤的端包了,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庄严的使命。
两个小伙子先后从敞着炉盖的化铁炉膛里爬了出来,动作娴熟地跨坐在炉壁口上,掏出烟点着,对着车间门口的小伙子大声调侃起来。
“听见了,箫潇。这么大声喊,全车间人都听见了。中气这么足?”
任远摘下安全帽,脸上带着笑意,从那个小伙子手里接过香烟,猛地吸了一口,说道:“李刚,你别笑他,你这一嗓子,厂门口都能听见了。是不是啊?张师傅。”
蹲在一只小端包前面的张玉英,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轻轻拿掉安全帽,优雅地捋了一下额头前面的刘海,笑盈盈地看了看门口自己心爱的徒弟,然后对他们两个说道:“你们别说,这可不仅是咱们铸工的特点,只要是工人,嗓门就大。”
任远喊的张师傅,正是车间门口严箫潇做学徒时的师傅。如今,严箫潇已经担任了炉前工段的工段长。严箫潇刚进厂时,就跟着张玉英在炉前学习搪包。搪包可是个精细的技术活,张玉英干了十几年,经验十分丰富。她是大炉班唯一的女工,也是从北京汽车起重机厂内迁来的老工人。另外两位,一位是大炉班班长李来胜,还有一位是七级炉前工朱军,他们和张玉英一样,都是从北京过来的。如今,徒弟们都已出师,能够独当一面。两位老师傅此刻正在车间门口一间专属大炉班的工作室里休息。张玉英也就是摆弄摆弄几个小手端包,其余的活儿,严箫潇早就做得妥妥当当了。
严萧潇虽已被任命为炉前工段的工段长,负责管理大炉和浇注两个班,还兼带着指挥管理开炉前后的所有工作,按照规定是可以脱产的,可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生产岗位。这也是整个炉前工段的人都对他心服口服的原因之一。论年龄、资历和文化,都轮不到他。严箫潇是大炉班和浇注班二十四个青工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才28岁,出徒不过两年,还是个初中生。然而,他技术精湛,学的是搪包,却精通大炉班所有技术活,甚至在开炉时,仅凭肉眼就能精准判断炉内温度的变化,铁水中各种元素的比例,他也能根据火焰的颜色得出准确的判断。这一手绝活儿,是跟厂里这个工种技术最高的老师傅朱军学的。他并非朱军的徒弟,朱军的徒弟是腾宏发。按朱师傅的说法,他手把手教了腾宏发三年,却比不上严箫潇在一旁偷学来的本事。严箫潇在砂型上的功夫也毫不逊色,一把砂抹子在他手中,用得比任何一个砂型工都娴熟。此外,还有两点让老师傅和青工们都钦佩不已,一是他对谁都尊敬有加,为人谦逊和蔼,待人彬彬有礼;二是他文笔出众,车间门口的黑板报一个星期一换,全是他在操持。他写的粉笔字刚劲有力、漂亮极了,还擅长画画,板报上画的女工像栩栩如生,仿佛能对着人微笑。所以,当车间管理层任命严箫潇做工段长时,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
不过,也有人反对,这个人就是车间的调度员丁前进。
车间的管理干部,除去支部书记、车间主任、副主任,接下来就是调度了。丁前进不喜欢严箫潇,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前两年丁前进入党提干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盯上了车间主任和书记的位置。车间书记王福翔和主任彭辉都已临近退休年龄,在丁前进看来,自己有表姐担任江州汽车起重机厂党委副书记这个背景,未来的车间书记、主任之位,非他莫属。可严箫潇的出现,他的种种出色表现,让丁前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此刻,丁前进正站在车间办公室的窗口,朝外面张望着。不远处,车间门口的秋阳下,严箫潇静静地站在那里。蜀中难得一见的秋阳,此刻却显得格外温暖,如同一层金色的纱衣,轻轻地披在大地上。已是正午时分,阳光洒在严箫潇矫健的身躯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铠甲,熠熠生辉。他头上一顶大红色的安全头盔,折射出橘红色的光芒,正好映在他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使他的俊美中又多了几分硬朗与坚韧。一身灰白色的石棉工作服,在阳光的照耀下,此刻也变成了淡淡的金黄,宛如一幅绝美的油画。严箫潇不停地朝着从身边走过的工友点头打招呼,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随后,他却逆着人群,准备走进车间。
丁前进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五短身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自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狠狠地朝着桌上捶了下去,恰好捶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下,那是一张今天的《人民日报》,上面一条信息瞬间映入眼帘——《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丁前进愣了一下,脑海中开始琢磨这条新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又看了一眼已经走进车间的严箫潇。
严箫潇叫工友去吃午饭,自己却转身走进车间,去检查那些摆放好的砂箱。突然,他听见车间外面有人在叫他。
“严箫潇、严箫潇。”
他直起身子,朝外面望去,只见砂型工董芷兰手里扬着一张报纸,正在大声喊他。
“什么事儿?师姐。”严箫潇一边答应着,一边走了出去。
董芷兰把报纸塞到他手里,兴奋地说道:“重大好消息,中央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制度了。”
严箫潇笑着接过报纸,一边看一边说:“恭喜了,师姐,你们这些高中生终于有机会考大学了。”
“应该是同喜啊,你不去考吗?”董芷兰喜形于色,那喜悦之情仿佛要溢出来。
严箫潇却苦笑着说:“师姐,你别逗我了。我是个初中生,哪有资格考大学?”
“不,你可以参加高考。你看……”董芷兰指着报纸上的一条规定,“你看这里写着‘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考生要具备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