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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周清青年(1) (6)

着我又说:“苏东坡一生作了很多首《江城子》,不知您读的是哪一首?”

我静静地听着,批评自己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看来盲流堆里,也不乏有学问的人才呀!尽管我从小在书堆里滚爬,尽管我对苏词有独到的见解,没想到楮秋生对苏东坡竟然剖析得如此透彻,对苏词评价之高之确切更是与众不同。此刻,他的语言、他的观点,让我又想起几乎被我遗忘的神秘信件。那鼓励我上进、激励我自强的神秘信件,那信件的内容及观点和楮秋生的观点多么相似啊,这让我对楮秋生产生了好感,也开始由衷地尊敬他了。

我改变原来冷漠傲慢的语气,把《宋词》恭敬地递给他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他并没接我递过去的书。继续像背书似地说:“哦,这首《江城子》上阕写出猎盛况,并以东吴孙权自喻自己年富力强;下阕以汉文帝时期的冯唐自比,希望得到朝廷重用,建立功勋。全词激昂振奋,表达了同仇敌忾之心。值得品读。”

刚刚走向社会,初出茅庐的我,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衣衫褴褛、不卑不亢的矿工打动了。我的心态在平淡、冷漠、尊重的三个阶段转化着。等他说完,我更加客气地说:“楮哥您请坐,您当过教师吧?”

楮秋生毫不客气的坐下,平淡地问:“怎么讲?”

“您说话很像我哥哥,更像我的一位老师。”

其实我说的老师就是我的神秘信件。在我心里,还没有一个老师可以让我像尊重神秘信件一样的尊重。

我停顿一下又补充说:“我哥也是老师。你们都长篇大论,满腹经纶,很有学问。”

楮秋生笑笑说:“算您慧眼。我原先教高中语文,但是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也没有什么学问,只是书读得多读得熟罢了。”

我高兴地说:“真让我猜对了,您真是老师啊。”

在小煤窑能碰上有学问的、可以给我做老师的人,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兴奋得忘了忌讳,又惋惜地说:“可惜了,为什么不继续教学呢?”

楮秋生并没在意,仍然很平淡地说:“我老家是河南乡下的,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兄弟四个我是老大,教学每月十几块钱不够用,就背煤来了。”

其实,我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深为自己言语的愚蠢而内疚。就像问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为什么不吃肉一样的愚蠢。我知道,凡事来背煤的矿工,包括在小矿所有上班的工人,有几个家庭条件好的?都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被生活所迫,在无奈的情况下才来小矿卖苦力的。

我怕我的话伤了楮秋生的自尊,忙解释说:“对不起楮哥,我不该这样问您。”

他没回答我的话,依旧平淡地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呵呵,不打扰了,我去工棚等吧。”

我对开始赶他去工棚的话深感歉意,忙热情地挽留:“工棚没有炉子,很冷的。快中午了,你就在这等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有通知了。”

“不了,我还是去工棚吧。您喜欢看书,我那有国内外名著,诗歌、散文、小说都有。需要的话,哪天我给您带两本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

目送楮秋生走出房门,我的心有些酸楚。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们都是被生活所迫来小矿谋生。他为弟弟们,甘愿放弃自己的教育工作。他的手本该拿笔写字,却偏偏拿起镐头刨煤;他的工作本该在讲台上传授知识,却在黑洞洞的井下面对煤尘;他的路应该是桃李绽放的坦途,却一步一坎爬行在坎坷的巷道里。他刚才说习惯了。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是习惯了人们的冷漠?他习惯什么?他讲解苏轼的飞鸿诗,是自慰吗?还是自我解脱?亦或是向往什么?我正胡乱地想着,阿姨走进来了。

阿姨气呼呼地问:“周清!刚才那个盲流子来干啥?”

我见伙房刘阿姨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很纳闷地回答:“阿姨你是说楮秋生吗?他不在工棚住,没接到昨天晚上的通知,不知道今天不上班,他看煤堆上没人就进来问问怎么回事。”

“哦。怎么在屋里那么久?”

我疑惑地问:“阿姨您说什么?什么这么久?”

阿姨提高声音说:“我说那个盲流子怎么在屋里坐那么久长时间”

我笑笑说:“我们谈一会儿苏东坡的词。”

我说完这话心想:“阿姨呀,我告诉您和不告诉您一样,您不知道苏东坡是谁。”果真如此。

阿姨恶狠狠地说:“什么东坡西坡的?这帮盲流子没有好东西,以后离他们远一点,没事别和他们瞎聊!”

阿姨不知道苏东坡是谁,我没再给她解释,也不想解释。阿姨今天说话的语气,大煞我心中的风景!我不知阿姨今天是怎么了?冲着那股邪风了?

其实,五吕小矿只有我和阿姨两个女同志,我俩住在一个房间的。因为小矿条件差,我和阿姨没有办公室。好在我俩都不需要办公室。阿姨白天在伙房里忙她的一日三餐,我在煤堆上忙我的活计。晚上她统计吃饭的人数,我统计工人的斗数。我俩住的地方就是我俩办公的地方。偶尔白天闲暇时,矿工要么坐在煤堆上与付煤的侃大山,要么回到工棚去休息,我这个时候就回到房间里看书。小矿巴掌大的地方,除了工棚,就火房和我俩的住处。打更的白天在工棚休息,老板每天上午车来车去的下达命令给我,让我传达,很少在矿上停留。时间久了,工人们都知道,矿上有什么事,他们不知道,就来问我,如果我不在煤堆上干活,就到房间里来问,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纳闷,刚才楮秋生来问事情也是很正常的,怎么阿姨会不高兴呢?两个月来,我和阿姨相处得非常好。阿姨像母亲一样关照我,给我留饭,帮我敷手,从未与我发过脾气。今天阿姨是怎么了?谁惹着阿姨了?

我带着疑问说:“阿姨您今天没怎么吧?”

阿姨还是不高兴地说:“我能怎么的?我是瞎操心!是河里冒泡多鱼(余)!”

这时我确定,阿姨的气是冲我来的。我满心委屈地说:“阿姨,您是我的长辈,我哪里做错了,你可以直说。你这样不明不白的生气,我心里不好受。”

阿姨这才坐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小周啊,你知道吗?你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材有身材,又善良,又能干,又知书达理。女孩子像你这么出众的不多呀。阿姨是怕你的这些优点会给你带来麻烦,带来灾难。你还不到十九岁,社会上什么人都有,特别是咱们小矿,来自四面面八方的盲流子,谁知谁的底细?你可别上当受骗啊!”

这时我才真正理解阿姨生气的原因。

我感激地说:“阿姨,刚才楮秋生是在屋里座了一会儿,我们谈的是诗词方面的事,也没说别的。他曾经是教师,很有文化,我看他不像您说的那种坏人。”

“傻丫头,好人坏人脸上没贴贴。你没听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吗?这世上最坏的就是人心。看不到,摸不着,猜不透。”

阿姨的大道理,让我不由得呵呵笑起来。

我笑罢对阿姨说:“阿姨,人心要是能看到、摸到,还不把人吓死了?呵呵,阿姨,咱们不能把人家想得那么坏。我不去招惹他,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把我怎么样?”

阿姨嗔怪道:“你呀,不吃亏你是不知道的。”

我拉过阿姨的手,笑着说:“阿姨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做人坦荡荡,恶鬼怕三分!再说,楮秋生是有文化的人,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阿姨嗔怒地瞪着我,直到最后我和阿姨的思想也没统一。这也许就是代沟吧!为了表示阿姨对我关怀的感谢,我第一次放弃我在矿上少有的珍贵的学习时间,陪阿姨去伙房做饭。

说真话,我生活在周家快到十九年了,还从未下过厨房。帮阿姨做饭是我平生第一次下厨房。原来葱姜酱醋、米面油盐也有大学问啊!因为妈妈疼我,因为我从未做过饭,在阿姨面前,看着阿姨麻利的弄这弄那,年轻的我,显得笨手笨脚。

阿姨说:“你这丫头,看来在家啥都没干过。哎!这么大的姑娘啥都不会,真是掉福坑里了。”

我笑着说:“在家我最小,爸妈哥姐都特疼我。我除了看书还是看书,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

我没有对阿姨说自己是得过再障病的病秧子,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弃婴。我认为那是不光彩的历史。

午饭过后,还没接到开工的通知。外面纷纷扬扬飘起大雪。我呆立窗前,望着雪花飞舞,眼前出现楮秋生侃侃而谈的影子。我仿佛看见他褴褛的衣衫在风中飘摇着,飘摇出很多无奈和高傲的画面;一会儿这幻影又变化成很多神秘的信件飘摇在风中,飘摇出无数朵花瓣,这花瓣铺满家乡的小路。小路上我与王大岩一起分享《红色少年》的喜悦,那喜悦犹如飞鸿在自由的翱翔。这些虚幻的影子在风雪中飘摇着、飘摇着,不停地切换画面。

雪越下越大,飘摇的幻影让我想起很多雪与梅花的诗句。那诗句是那么美丽。是啊,在这寒冷的冬天,要是能有一树梅花多好啊!只可惜我们这里没有梅花,因为这里太冷了,冬天零下三四十度,除了松柏树之外,在白雪的覆盖下,清一色的冷色调,没有一种花能在我们这里的冬天开放。我幻想着梅花绽放在雪地里红妆素裹的样子,一定很美很酷。我不知道植物是否与生物一样,能随环境的变化慢慢的适应环境。如果能这样,我要想办法弄一棵梅花栽在小矿上,让它陪我度过严冬,让我对着它发挥我丰富的想象力,驱赶我无尽的忧愁,找回我丢失的文学梦。

文学,在我心里渐渐死去的文学,又被楮秋生的谈话激活了。同时也让我想起鲁迅的话:“寻文学的人,只要坚忍、认真、韧长就可以了,不必因为有人改变就悲观的。”我没有因为别人改变而悲哀,而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忍,不够认真,不够韧长而悲哀!然而我为什么不坚忍?为什么不韧长?是我真的不认真吗?不!不是,都不是!我曾有的豪言壮志都哪里去了?为什么会丢失?家乡的书屋,你是我周清知识的源泉,你记下我成长的足迹;家乡的小路,你给我留下多少梦幻,让我对未来充满无限的遐想;神秘的信件,你曾给我多大的鼓励和支持呀!你让我在病弱中学会坚强;还有爸爸的谆谆教诲,一直响在耳边。可是,就因为几个臭铜,使我不得不放下高傲的尊严,使我不得不放弃我对文学的执着。我和楮秋生一样,都是为糊口吞咽苦涩的滋味。多少次我在睡梦中哭醒,多少次我在学校门口徘徊?臭铜!是你使我远离了文学。可是,文学啊!你是什么?你能当饭吃吗?当一个人连最起码的生存都不能保障的时候,文学你在哪里?你能充饥吗?梅花可以傲立风雪,那是因为梅花不需要臭铜的养育。可是人若连生存都无法保证的时候,臭铜就是换取生存的法宝,无论多么高傲的人都必须承认臭铜的价值。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那是因为他还有填饱肚皮的米糠!而我周清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雪越下越大:“十八年前冷桥边的弃婴,你为什么不冻死啊!你来的这个世界干什么?就是忍受病痛、贫寒和无奈吗?你还要忍受多久?你还不如那井下的煤炭,可以燃烧发热;你还不如那路边的野草,死了可以再生,你偏偏是喘气的生灵,偏偏需要臭铜换取食物生存的生灵!”

“周清啊,你站那里一动不动,想什么呀?”

阿姨的话打断我的沉思。

我说:“我在看雪,我在想,这雪又下个不停了。”

阿姨说:“开工你又要在雪地里挨冻了。”

我突然问:“阿姨,你见过梅花吗?”

“咱这儿太冷了,哪有梅花呀?”

我自言自语道:“是的。我知道梅花也耐不住咱这里的寒冷啊!”

我突然想,梅花为什么在冬天绽放?是怕蜜蜂的叨扰?还是讨厌蝴蝶的吵闹?我好想化成一树梅花,在冬雪中摇曳,摇掉无奈,摇掉忧愁,摇掉我的一切幻想!让那些文人墨客对着笑傲的我,抒发言志的宏篇!可是糟糕的是我从来没见过梅花,我竟然不知道那柔嫩的花瓣是怎样在风雪中慢慢的舒展容颜?就像我不知道小煤窑有多少个楮秋生、有多少个像我这样困苦的文学爱好者一样。

闲在春夏无烦恼,

看那争芳斗艳多热闹。

不是清高藏笑脸,

厌它蝶戏蜂扰虫叫!

喜皑皑白雪洁净,

忧朗朗乾坤寂寥。

固添上一缕清香魂,

使苍穹寒季也娇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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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十六章、周清青年(7)

春节过后,矿工们流动很大,原有的二十名矿工走了七八个,剩下十几个矿工,多数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少有坚持天天出勤的。唯独楮秋生是个例外,他好像不知疲倦似地劳作着。

工人少了,我的工作量降低了,这使我有闲暇的时间看书。

自从阿姨上次对我的教诲以后,为避免阿姨担心的事情发生,减少阿姨和别人对我的误会,我不再单独在房间里,没事的时候,看书也是坐在煤堆看,好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这不,今天来上班的工人只有六个人。我的活很少,我拿起《毛泽东诗词》认真地看着:“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楮秋生背着半袋子煤炭,从井下吃力地爬上来。我似乎没考虑他是否累,看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