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掌灯西屋亮
张墨瑶
献给童年的记忆及成长的背叛——文化态式决定命运
题记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悲伤。
赵口袋儿老娘子的快乐是唱民歌。赵口袋儿老娘子的悲伤也是唱民歌。
她生于昌邑民歌世家,秉承祖辈的遗留,唱了一辈子。如今岁数大了,底气微了,声音哑了,但她却没有停止过唱。走路时唱,烧火做饭时唱,坐在炕上摇摇晃晃地唱,躺进被窝,拍着枕头迷迷糊糊地唱。
醒时唱,梦里唱,民歌就是她的生活、她的生命。民歌似水,流过她的心田;民歌是画,一幅幅飘浮在她的眼前。
一首《东屋掌灯西屋亮》,她唱了几十年,几十年的快乐与悲伤,都搅拌在这首民歌里:
东屋掌灯西屋亮,
一个小姐描花样。
描的花样没处放,
放在大哥的枕头上。
大哥来了哈哈笑,
二哥来了也要要。
唱着,有时流了泪;唱着,有时笑出声。赵口袋儿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娘子。
倒过来看一看
昌邑这地方,靠着滦河。虽然滦河有利有害,却滋润了百姓的好嗓子。
昌邑民歌绵延流长,这要追溯多远,是文化考证学者的事,但赵老娘子只能掀到她祖太爷那一辈。
赵鸭子便是赵老娘子的祖太爷。家贫,对不起耗子,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因为嗓子沙哑,没有亮音,就难吃“张口饭”咧。他不忿,硬要吃这“张口饭”。你有一张嘴会唱,我也不少两嘴唇。不能唱,我说。赵鸭子便成了“打莲花落”的了。手拿两张牛胯骨,周围缀上响铃,扎上红缨子,边打边说,专走大宅门、大买卖,红白喜事更不落场。
他说,这是东屋掌灯西屋亮,人不能让尿憋死喽。
赵鸭子脑筋活,嘴皮子利落,身段也标致,见啥光景来啥词儿。老槐树下几个妇女纺线,看到就数起来:
赵家坨,槐树多,
槐树下边坐老婆,
大脚片,压纺车,
一把布结到响火(午)。
纺线的妇女骂骂咧咧,又不愿意把他哄走。
靠说讨饭吃,赵鸭子不得满足,便连说带扭,并且增加一个人。他扭妞,另一个扭丑,两个人说故事,一边扭着一边说,他称之为“蹦蹦”。
赵鸭子扔下牛胯骨,换上了彩扇子。那扇花耍起来,观众眼冒金星,叫好鼓掌,铜钱一笸箩一笸箩地收。
赵鸭子有了钱,也有了名气,媳妇还是不好说。昌邑地面人心轴,只认唱民歌的,嗓子好是一大法宝。人家十八九岁就成家,赵鸭子到了四十岁,还是单挑。他也不着急。说不着急是假的,往炕上一躺,就觉得孤单。着急也没有用,便自我解嘲,说白嘴。
一月里梅花开,
花开人人爱,
我有心摘一朵,
家中没人戴。
二月里龙抬头,
光棍发了愁,
人家吃的鱼和肉,
光棍啃骨头。
三月里三月三,
光棍上坟祭祖先,
人家上坟子孙多,
光棍独一个……
他自编自说到十二个月,说着说着,苦泪流入嘴里,吧嗒吧嗒咽了。
“咳,慢慢碰吧!”自言自语中睡着觉。
四十岁那年的隆冬腊月,赵鸭子没有去说“蹦蹦”,他去推牌九。半夜回来,屋外下了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屋门,被什么物件撞了个仰八叉。
猫腰看,是人,长头发的人。满头草尘,满身雪花,身旁一根棍,挑着一个柳条篮子。
那人呀一声,爬起来便走。赵鸭子拉住她说,大雪夜,双脚冻得疼疼儿的,屋里吧!
那人不推辞,站着。
赵鸭子开了门,喊她进屋,她不动。赵鸭子把她拉进屋。
赵鸭子掌上灯,细细望她,脸瘦色黑,乱发盖住眼睛。
上炕吧,冷冷儿的天道!赵鸭子小声地说,生出一种本能的怜惜。
坐下,坐炕沿儿上啊!赵鸭子催促。
女子前后挪着脚步,不知坐在哪里。
看不见炕沿儿?赵鸭子急说,我掌上灯咧!
我咋看着那边亮啊?女子说话了。
那边?是西屋。这是东屋。赵鸭子解释着。
咋,东屋掌灯西屋亮啊?女子疑惑说。
这句话与赵鸭子的人生体会无意合辙,不由得嘎嘎大笑,重复说,对,东屋掌灯西屋亮!
一句合辙的话,冷丁拉近了距离,赵鸭子猫腰把女人抱上炕。
细细看看,这女人瞽目。
瞽目吧,年轻,人长得也挺俊。赵鸭子慢慢咂吧,挺好的。
籽壮地好,一年就开花结果生个白胖小子。
赵鸭子乐疯了,把瞽目媳妇捧着做宝贝,啥也不干,莳弄三亩地,照顾媳妇,抚育儿子成了人儿。他逢人便说,值,值咧!
赵鸭子给胖儿子起了个特别的名字叫“遇见儿”
媳妇是雪中遇见的,为什么还要东挑西寻呢?
2.
遇见儿长大了,也识了字,觉得名字忒土,便自己更改了,谐音儿叫玉俭。
赵鸭子一点也不反对,他觉得儿子一定比他有发迹。
鸡孵鸡,凤揽凤,老鼠生下会打洞。玉俭自小就跟赵鸭子走台口,他台相漂亮,口齿伶俐,尤其嗓子豁亮,把个赵鸭子乐得拍屁股,朝天喊叫,翻身咧,赵家翻身咧!
玉俭七岁正式出台唱歌,一炮震响,成了台柱子。有人就说,爹是公鸭嗓,生个儿子却是画眉音,又甜又亮,真怪咧!
赵鸭子满脸光彩的誇媳妇,说,全赖娘母子奶水好啊!
玉俭十七岁,赵鸭子冬天去滦河钻冰捞鱼,不小心落进冰窟窿里。赵鸭子是为瞽目媳妇去的,她得了热病,自秋至冬不见好,吃啥也不香甜。滦河里的鲤鱼是最讨人稀罕的,冬天里的鲤鱼更鲜亮。滦河边的人们,冬天捕鱼,大多是打穿凌网,把冰打开缝儿,下网拉。这个活计,一个人干不了,没有网也不行。单人干,就只能是打冰眼儿了。在冰上用钢镩打出眼孔,然后用抄网子捞。虽然获量少,却每次都能捞几条。
赵鸭子是前半夜人定后上河的,这时候安静。天上有朦朦的月,照得冰面花白耀眼。冰眼打出来后,赵鸭子伸进抄网子,扭着腰身,使劲搅动着抄网子。第一网上来,捞了两条一尺长的红鳞鲤鱼。赵鸭子很快意,将两条红鳞鲤鱼倒进木桶里。那鱼跃动了几下,慢慢安定下来。赵鸭子心里想着媳妇,点了一锅儿烟,香甜地吸了两口,心里乐,信口念出四句:
日出东来月生西,
造化配成夫与妻。
生男孕女自然理,
父慈子孝家道齐。
赵鸭子词由心生,每每如此。
一股夜风把烟袋锅里的碎屑吹进眼睛里。赵鸭子冷丁扬手去揉眼睛,忘了脚踩在冰上,太滑了,身一斜歪掉进冰窟窿里。
赵鸭子着了急,使劲往上蹿,双手抓着冰沿儿,因为光滑,几次落下去。他呼叫救人,黑楚楚的滦河套里没有一个人。
棉裤沾了冰和水,越发沉重了,赵鸭子终于没有力气挣扎了。他真后悔呀,后悔刚才不该抽这一袋烟。不抽这一袋烟,也不会有烟渣子吹进眼睛里,不吹进眼睛里,他也不会用手去揉,不去揉就不会掉进冰窟窿里……不掉进冰窟窿里,就不会……
赵鸭子渐渐沉进水底,他心中唯一想着的是一个人,不知不觉地大喊出来:雪呀,雪……我舍不得你呀……
赵鸭子再也没有力气了,冰水里飘着一个黑点儿,便是他的头,慢慢地黑点儿消失了,冰河恢复了平静。
这一切只有天上的胧月和星星窥视着。
当后半夜,唱民歌回来的玉俭去河套里寻找时,只看见了冰窟窿旁边放着的一个木桶和木桶里的两条鱼,一把钢镩子,一柄抄网子。
村里人被玉俭喊起来,跑到河面上,大家动手,用钢镩钻开冰面,直忙到天亮,没有发现赵鸭子的尸首。
玉俭回去哭着告诉母亲,瞽目女人只是悄悄流泪,没有言语。
二月开河,玉俭每日在滦河边上转荡,果真在滦河甩弯儿的地方,寻到了父亲的尸骨。皮肉已经泛白,只有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
赵鸭子被埋葬了。瞽目女人日日夜夜坐在坟前流泪,泪流干了,便流出淡淡的红色。
玉俭把母亲几次背回家。瞽目女人仍旧什么话也不说。时间过去一年,赵鸭子的坟头已经长满了野花蔓草。玉俭被人邀请去唱民歌。黑夜里回来时,不见了母亲。玉俭恐惧地想到的意外,果然发生了。他在父亲的坟头草棵里看到了母亲。
瞽目女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玉俭不知母亲是用什么方法去追赶已经走远了的父亲?
玉俭把母亲埋在了父亲的身旁。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束。母亲的执拗不能脱离痛苦,这样反倒享福去了。
玉俭成了孤儿。
3.
十七岁的人,也不算小了。玉俭自打十五岁就被十里八村的村头会首邀去唱民歌,已经很有名气。
父母离去后,玉俭更加立志,他不仅去唱,而且把流传于昌邑的前辈民歌都搜集起来,把文字和曲谱整理成册,厚厚的一大本,自己命名曰《赵记昌邑民歌》。
赵家坨南六里有一片村庄:东西麦港羊兰坨,大小黑坨庵子东,葡萄庄子杨井王伙房。共九个庄。
庵子东有个杨家庄,杨姓是名门望族,是这里的大宅门,杨作舟是前清秀才。他只有一女,名唤彩雯。彩雯长得娇艳欲滴,妩媚动人。只因门槛儿高,婚事反而难以成就,一拖就过二十。那时光,女儿家十六七岁便要出阁,越是大户越难选婿。眼见一朵鲜花,春萎花园,杨作舟甚是着急。怎奈姑娘心高气傲,只好空叹落花流水自然而去。
正月二十五填仓节,是春节最后一个节日。过了填仓节就过了正月,叫二月二了。农间有谚曰:馋老婆,别发愁,十五过了老填仓;馋老婆,别掉泪,老填仓过了还有二月二。
填仓节是祈祷丰收的节日,以麻秆铺院,预兆节节高;以烧火灰画粮仓,把当日食品放入仓中,企盼好年成,粮食满仓。
每到填仓节,各个村庄都要自办或请娱乐班子演节目。比如皮影戏、乐亭大鼓书、十样杂耍、唱民歌、吹唢呐等等。
庵子东会头请了赵玉俭唱民歌,还有乐亭大鼓书,以赵玉俭的民歌开场。
杨家有秀才老爷的门风,不轻易让家里丫环仆妇出门看热闹。杨作舟本人也不把这些俚俗玩艺儿当码事。
头一宿有个老妈子回家归来,头进杨家门便去娱乐场看热闹。她早听说赵玉俭是昌邑县的头排民歌手,便驻足看了看、听了听。这一听不打紧,可给老妈子开了眼。等赵玉俭唱完最后一首民歌,让给大鼓书,便急急忙忙回到杨家。
彩雯与这位老妈子心情最近,因为自小吃过老妈子的奶水。杨作舟有三房女人,大女人和二女人都未生养,所以才在五十三岁续了个三房。这三房争了气,不到十个月就开了怀,生了彩雯。
三房女人奶水不旺,什么野方偏方的下奶药都用过了,只是求不下奶水来。杨作舟这才雇了个正在哺乳期的年轻女人来喂养娇女儿。女儿越长越水灵,这奶娘便成了杨作舟的红人,奶大孩子以后,留在杨宅做零活计。
彩雯到老妈子房里去看她,问李妈为啥回来这么晚?
李妈叽叽笑着附耳告诉彩雯,你不知道,今天我可开了眼。那个赵玉俭真比白灵子唱得还好听!小人儿长得也标,真是个宝儿!
出于好奇,也是闺房难耐,彩雯不禁说,我想去开开眼!
今儿个不中咧!李妈说,他是头场,要看得明儿咧!
李妈又补充说,要去,也得老爷子同意呀!
彩雯恳求说,这就靠李妈美言美言咧!
杨作舟果然答应了。疼爱女儿的心情和老妈子灵活的嘴都起了作用。
第二天,她们悄悄来了。场子设在村中古槐下边。李妈领彩雯靠在槐树后头,不声不响的。人们只顾着热闹,并没有注意她们。
开场仍是赵玉俭的民歌。
一张桌子,放两盏玻璃罩子灯,赵玉俭先是坐在桌子后边,左边坐着两个随手。一个是打小鼓的,一个是拉胡琴的,有时也吹小喇叭用以伴奏。
开唱了,赵玉俭没有白话跑江湖那一套开场白。比如来到贵宝地呀,学徒我唱几句民歌,老少爷们多多捧场呀。也许昨天他已经说过了。
彩雯是第一次出得闺房来到人群里,一切都那么新鲜。她低着头贴在老妈子的肩膀上,眼睛忙不过来,什么都新鲜。她把眼珠转向赵玉俭时,因为离得远些,眉眼模样有些模糊,并没有引起她的惊奇。不像老妈子描绘的那般英俊好看。
赵玉俭站起来,老妈子扯扯彩雯的袖子说,快,快看,唱咧,唱咧!
彩雯把眼睛专注过来。
赵玉俭先唱了一个幽默滑稽的小段,叫“媳妇管婆婆”,逗得场下的人不住笑着叫好。
彩雯对这个内容没有发生共鸣,只是听着赵玉俭的嗓子确实好,高处入云,低处流水,嘴唇灵巧,吐字清楚,真不错。不过,她没有听过别人唱的民歌,没有比较,不敢评价。李妈说,你听,这嗓子脆亮得像打茶盅似的,真好,没比的。
接着,赵玉俭深做呼吸,停了一阵。随手们也鼓足了劲,先是悦耳的小喇叭,后起二胡。赵玉俭唱了拿手的民歌,名字叫“美女思情”:
一更里有美女,
懒进房门。
前走走,
后退退,
思想婚姻。
愁只愁,
到夜晚,
无人做伴,
恨只恨,
黄昏后,
夜静更深。
二更里有美女,
孤守银灯。
听了听,
窗根外,
好似人行。
我当是,
高堂母,
与奴做伴,
开开门,
走进来,
白面书生。
羞得奴,
粉面红,
无处躲藏,
骂一声,
小狂生,
你有何情?
赵玉俭动情动色地直唱到五更里,哎呀,全场里落个针都能听见,安静极了。人们放慢了呼吸品赏细听。
李妈却发觉她的脖胫上有一股热水儿在流,冷丁摸一把,彩雯扶在她的脖胫上嘤嘤地抽泣着。
彩雯,彩雯,你觉得那儿不舒服?李妈着急扶着彩雯的头,要不,咱们回去吧!
彩雯急说,不,不,听他唱,听他唱……
李妈不懂彩雯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既然要听就听吧!
民歌的词和曲,赵玉俭的神态和声音,如一把小刀割着彩雯的心,她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