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节

久压郁的心扉被启开了。那种幽情,那种放纵,那种解脱,那种入木三分的描绘,使她进入忘我之境,使她没有能力控制眼泪。

赵玉俭,赵玉俭的歌声,把彩雯的魂儿勾走了……

 

4.

 

凭李妈的感觉,要顺彩雯的心,第二宿还得去听,便悄悄说,今儿是末一宿,咱们还去吧!

彩雯却说,不,不去咧!

咋的?李妈不解其中之意。

彩雯只是摇头,再三追问,她才勉强答,不去了,害怕!

害什么怕呀?李妈更是莫名其妙。

怕,怕那样的歌……彩雯说着,似乎又在眼眶中酝酿着泪,转身退回屋。

李妈闹了个没趣。

……

赵玉俭走了。

彩雯瘦了。

两个月以后,彩雯卧床不起了。

杨作舟着急,延医调治。

昌邑县城的名医于寿臣坐堂不出诊,因为与杨作舟世交,才坐小车子来了。

正是春景天,柳花飞絮。于先生问,令爱身体不知有何症兆?杨作舟说,多日茶饭无兴,寡言少语,暗暗流泪。

于先生说,春光撩人,少女怀春,无甚大碍。临走,只留下一剂开胸益志的药方。

彩雯喝着苦苦的药汤,仍是悄然泪下。李妈望着她,无可奈何。

杨作舟的三房深得老爷子宠爱。女儿生病了便搬进彩雯屋里。劝她吃饭,劝她喝水,陪她唠嗑儿。

往常日,彩雯与母亲不甚亲近。小时候奶妈照养,稍长大了,便与奶妈睡,以后便是自己睡。

杨作舟的三房并非出自大家富户,原是王伙房庄船工的女儿。门槛儿不齐,名字也带着海味,叫海脐儿。是一种浅水中的贝类生物,近似海蛤儿。到了杨家后,杨作舟给她赐了一个雅号:仙祺。

不论怎么雅,杨作舟怎么亲爱地叫祺儿,在家里和村里也没有叫开,村里人仍是暗暗称其为海脐儿。

刚刚搬到彩雯屋里,彩雯有些生分。但毕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血缘是割不断的。

两宿过去,母亲与女儿的话就多了,彩雯觉得母亲是个真实的人,说话贴心贴肉的,都是些女人的话。

第三宿的时候,海脐儿就告诉女儿一个炸雷似的秘密。

海脐儿说,彩雯呀,你不是你爹的闺女,你不姓杨。

彩雯害怕了,她抱紧了妈妈。

我生你的时候,比你现在小四岁。他(指杨作舟)只看中了我年轻,长得俊,更重要的是我怀上了孩子。因为老爷子自己知道他不能打种。捡一个怀崽子的女人,拴到谁家槽上就是谁家的驴!因为那个人他死咧!

海脐儿的话,让彩雯震惊。

老爷子五十多岁娶我。海脐儿说,稀罕得宝儿似的,每日每夜不闲着。生了你,是个丫头,打了他的兴头。他是多么想要个小子啊!没有如愿。有一年多不理采我。老爷子忒爱那个事,慢慢也就顺过劲儿来咧。有个女儿总比光秃儿好啊!你也就成了他的心肝宝贝!

彩雯问,我的亲爹是谁呀?

海脐儿说,他早死了,身后留下了你和我。

咋死的呀?

海脐儿流着泪全都告诉了女儿。

王伙房庄住的全是船工。在那里开了大伙房,给船工们做饭。慢慢形成了村庄。养船的大户住在葡萄庄子,当地人称为“打瓢的”。船行海里,就像一只瓢。养船的依靠这些瓢发财。船工们生活在瓢上,风吹日晒,铁疙瘩一般,替养船人摆弄这些瓢。养船人以打瓢发财,实际上是榨取船工们的血汗。

海脐儿妈死得早,跟着父亲渡日,父亲是老驾长海上工夫好,船工们都乐意跟他下海。他喜爱一个放锚的孤儿海泥鳅。有时候,就让海泥鳅到家里吃顿饭。来往很近乎,船工们都说,你把闺女嫁给海泥鳅算了。

老驾长说,闺女还小,再等等看。

岂知男女之情,等着等着,就可能早早来了。那年三伏天,船工们烤船歇伏,海边人都去蛤蜊场抠蛤蜊。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不管男女老幼都光屁股忙活儿。谁也不觉得羞,谁也不在乎什么,海边上那个时候就那样儿。

回来时,海脐儿背着一袋子蛤蜊,累得呼呼地喘。海泥鳅追上去,夺过来替她背着。走到柳梢子地里,海脐儿突然滴滴地笑。海泥鳅问怎么咧?

海脐儿过去摸摸海泥鳅的屁股蛋子,说你的裤子破得露蛋咧。海泥鳅摸摸觉出来了,自言自语,遮着前边就中咧!

我给你缝缝吧。海脐儿说。

那也得到家呀!海泥鳅说。

不用,我兜里就有织网的线呢!海脐儿说。没有针呀?海泥鳅说。

你那破裤子,还用细针吗?有这织网的梭就中咧!海脐儿笑着把海泥鳅拉进柳梢子地,喊,坐下,把屁股蹶起来!

海泥鳅服服帖帖地听话,海脐儿用织网梭一下一下地穿撩,弄得海泥鳅心里喷火,没等海脐儿缝完,一扑身把海脐儿抱住。

海脐儿害怕,连说你干啥、干啥?

海泥鳅像牛一样喘气,用脸堵着她的嘴,很野蛮地发泄着奔腾难耐的阳刚。海脐儿咬他,骂他,你着啥急呀!

中午吃饭时,海脐儿立着吃,老驾长说,抠半天蛤蜊,坐下吃。不累吗?

海脐儿仍然不坐炕。

老驾长生气了,你这个孩子这么犟呢!

海脐儿低头嘤嘤地哭了。

老驾长问,咋的咧?受了委屈?

海脐儿央告说,爹,给我们办了吧!

老驾长说,着啥急,等再多攒些钱呀!

海脐儿说,那等到啥时候呀?

老驾长说,你才十六呢!

海脐儿哭声大了,老驾长连问咋的咧?

海脐儿说,爹,我和海泥鳅那么着咧!

老驾长摔下碗,骂:等不及咧,王八犊子们……

一晃两月咧,海脐儿使劲喝水,吃饭不多,吃了就吐,老驾长虽然不是女人,也大体明白,海脐儿的肚子里大概是有啥咧!

他也着了急。

晚饭后,老驾长走进“打瓢的”家,一进屋,看见打瓢的陪着杨作舟坐着喝茶水。

老驾长说,东家,借我两块大洋,我出利息,明年还清。

打瓢的问,有啥急事?

老驾长说,给孩子们办婚事!

打瓢的说,泥鳅是不小咧,可海脐儿还小呢!

都十六咧,老驾长说,孩子们长在一块儿,莫如早早办了,我也就省心咧!

可不,打瓢的随合着说,干柴烈火的谁也看不住啊!

老驾长走了以后,杨作舟细问原由,打瓢的以真相告。最后诡密地推测,也许早早怀上咧!

打瓢的无意,杨作舟听着有心,当天虽然没再说什么,以后就天天到打瓢的家中闲聊。

杨作舟与王家打瓢的素来关系就近,一个是地方名流,一个是海上一霸,自然能互相说道。

秋天开海,是抢风头抓风尾的好时候,打瓢的常在这季节鼓励船工们去做这冒险的事,而船工们也都愿意一试,因为这种活计,捕获量大,自然提成也诱人。

老驾长是海上的能手,他知道天上鱼鳞云,晌午晒死人,紧跟着必有大风吹来,一般讲船工们都要躲风歇渔。

打瓢的找到老驾长说,想抓风头不?

老驾长皱皱眉说,过晌必有大风,不想去了。

打瓢的鼓励说,你要去,二八分成。你八我二。你看着办吧!胆小不得将军做呀!

老驾长知道风大有危险,可是想到二八分成,又鼓起了劲,说我去,只带泥鳅。

老驾长与泥鳅去了。一场大风过后,海脐儿在海边望着,直望到星星满天……

她哭得死去活来,给亲人烧了望海纸。

这次抢风头,打瓢的与杨作舟有没有密谋?打瓢的在“瓢”上做了什么手脚?一个地方名流与一个海上渔霸达成了什么罪恶交易?这都是千古之谜了。海边人们疑在心里的话,也随着日月流失而隐去了。

只有海脐儿心里有疑惑。因为事隔不久,杨作舟就托打瓢的为媒,撮合了她与杨作舟的婚事。

 

5.

 

海脐儿出于什么目的和女儿说了这些,她的心境很复杂。血缘是主要的,但对于她这种不情愿的姻缘,心中积沉着仇怨,或许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复仇心态。或许应该把真相告诉女儿,不忘身世。或许她也看到了彩雯的反常,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初恋。

海脐儿问彩雯,孩子你的病是不是与听那宿民歌有关啊?听说那个人是挺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彩雯说,我也不知道。只是那首歌,撩起我许多苦闷。

你当时有啥感觉?

我只觉得浑身软,手心里出汗,心跳到嗓子眼儿……

你想嫁他吗?海脐儿直截了当地问。也许是太直截了,彩雯红了脸低头不语。

女儿虽然不吱声,那种情绪海脐儿明白。她把心中早已想好的话,很平静的,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出来:女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一辈子忘不了。丢掉了,一辈子找不着了。一辈子心里有一股苦水在翻滚。不能失掉第一次,这是比金子还贵重的第一次……

海脐儿的自言坦吐,让彩雯听着也动容。

彩雯说,妈,这是不可能的呀,我爹不会同意的……

海脐儿苦苦一笑,只是望着女儿,不再说话了。 

母亲搬走了之后,彩雯的心绪好多了。她想母亲一定是去劝说爹爹了。她默默地等着有个好信儿传来。

一直没有好信儿,彩雯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是爹爹不同意吧?也许是母亲还没有起动呢?有心到东院问问母亲,实在不好意思。杨家是一宅分两院的格局,大门是一个,进了大门,左边是紫藤萝架,右边是碾房。左边一个门,右边一个门,中间有道花墙,花墙中间有月亮门相通。然后是后宅,便是佣工住舍和厕所、猪圈等。后宅的大门不分白天黑夜都是紧锁着。钥匙在李妈的裤腰带上拴着。

一个月亮很细星星很密的夜里,彩雯在灯下写字,凭着记忆写赵玉俭唱的《美女思情》里的词。

白纸上流淌着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瞌睡在桌子上。模模糊糊听见响动,晃在梦中。

耳边有人轻轻呼唤:小姐,咋睡在桌子上咧?小心着凉。

彩雯醒来,看见李妈,揉着眼睛。说李妈,你有事?

李妈悄悄告诉她:那个唱民歌的赵玉俭,你想见吗?

彩雯不吱声。李妈说,我今天见到他咧!你猜他说啥?他说,早知小姐知书达理的,巴结不上啊!

彩雯讶然说,巴结我干啥?

我去提亲了呀!李妈说,是你娘让我去的。她说,只管去做,不要对别人说。

彩雯听罢,陡然明白了。

李妈坐了一会儿告诉彩雯:明晚,你给他留着门,他来见你!

彩雯突然又害怕了,连说,别让他来!

李妈笑咧,小姐,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不怕的,啥事都有个头一回。天上没有云彩,地下那来的雨呀?!

说完,李妈拍拍彩雯的肩膀,就笑着走了。

丢下彩雯一个人,折磨得她一夜没有睡沉。

第二天晚上,她果真没有把户门闩上。

赵玉俭按李妈的话,从外宅后门进来,见到深闺中的杨彩雯。接着,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接着,一切事都在大宅门里瞒着大多数人发生着,深化着,海誓山盟着。地之老则荒,天之老则恒着……

半载过去,彩雯与玉俭的幽情,杨作舟还蒙在鼓里。一切内幕都在海脐儿的掌控中。

杨作舟为彩雯择婿工作,还在一直不断地进行着。昌邑各界人士与杨作舟熟稔的,无不受其重托,而常常有消息传来。每次传来提亲之事,杨作舟必先第一个与其爱人商量。可是总是以不同的理由而拒绝。半年中不下十几家,都落得条件不合而作罢。

杨作舟甚是愁肠,便与仙祺议论,你说这个不中,那也不中,到底什么样子才中呢?

仙祺笑笑说,千挑万挑,还是得女儿自己挑啊!

杨作舟说,彩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到那里去挑?

那,你为啥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海脐儿反驳。

胡闹,让她出门去选女婿?杨作舟非常生气。出于爱怜强忍下去。

没过多久,一个炸雷般的事件降临在杨作舟面前:海脐儿引着彩雯与玉俭来到杨作舟面前。

海脐儿将彩雯与玉俭的事大声说出来。

杨作舟不知玉俭是何家公子?玉俭说,我是唱民歌的。

彩雯说,我爱他!

杨作舟当时气昏过去。等慢慢缓过气来,已是天定人静之后。

海脐儿悄悄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认了吧!日头月儿不总在正晌午。一晃你都七十多岁了。你想想,你是咋娶我的?我是咋嫁给你的?那一回海难,我爹和泥鳅是咋死的呀……你能告诉我吗?

海脐儿坐在灯下,望着屋梁似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盏灯突然跳动了几下灭了。

海脐儿走到杨作舟的头前,杨作舟的手脚抽动着,嘴里吐出一股白沫儿。

 

6.

 

杨作舟死了,杨家星散,只剩海脐儿守着一个残破的不成家的家。

赵玉俭入赘过来,他每天鼓捣民歌。彩雯很快活,已经有了一岁的儿子。夫妻二人给他取名:欢歌。

那个李妈在一个黑夜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向。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海脐儿担心她在外边去说,曾托人打听她的消息。回来的人都告诉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海脐儿的心里总是有个疙瘩。

欢歌自小爱唱,海脐儿却说,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正经事情吧。彩雯却与海脐儿的主张不一致。她鼓励儿子子承父业。

欢歌七八岁时,便常常追逐着爸爸转乡演唱。海脐儿格外稀罕孙子,也拗不过他的爱好,欢歌念了三年书就辍学专门唱民歌了。

赵庄有个皮影班子,班主赵自福,家里趁些钱,又好乐,出钱支撑着皮影班子。赵自福听欢歌嗓音亮,是个吃张口饭的好苗子,便极力拉拢他进皮影班子。

赵自福知道,杨家还是海脐儿当家主事,便来找海脐儿商量。海脐儿因为是杨作舟的媳妇,家业又大,平时很难接近。现在家业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自福自然是小心翼翼地跟海脐儿套近乎。一来二去,因为交涉欢歌入皮影班的事,赵自福与海脐儿熟了,人熟了,话就多,东拉西扯,大情小事都唠唠。

海脐儿说,欢歌的事得和他自己商量。赵自福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还不是你一句话。如今唱民歌的台口儿少,一个月里顶多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