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节

大白马不跑了,卧在沙岗上,让裴四滚下来。崔淑凤也躺在地上。

崔淑凤刚刚被裴四提上马时,她想这是落在敌人手中了。慢慢地她听到了裴四的呼吸,又粗又急。如同打鼾。还有一股气味,也是裴四独有的男人味。她明白了,是一直惦念她的那个人。

落在沙岗上,崔淑凤不知这是什么地方。问裴四。裴四躺着大口地喘着,说,这地方我熟,是龙宫。

裴四使劲把手伸过来,抓住崔淑凤的手说,我好欢喜啊!黑夜里能找到你,这是龙王爷指点的……

崔淑凤的血水和泪水一齐流,她伏在裴四的胸口上,哭着说,四哥,我怀了你的孩子。

裴四惊问,是我的?

崔淑凤说是,这个我明白。

天上的星星照着他们,地上的海风吹着他们,他们激动地拥抱着……

崔淑凤咬着裴四耳朵喃喃地说,四哥,我活了二十六岁,你活了三十四岁,加起来整整一个甲子,古人说六十花甲子,不死也活埋。

裴四幸福地说,我们三口人,还有这匹大白马。

裴四笑着,明明白白是一种快活。

崔淑凤不只一次地看见过裴四这种笑。静静的,定着两颗黑眼珠,不声不响。那是在裴家的饭桌上,裴老妈吃饭爱说话,问问这个,说说那个。裴四就说,妈,馍馍都堵不上你的嘴?崔干部是跟你说话呀,还是吃饭?我听着都累得慌!

裴四老妈不说话了。裴四就静静地望着崔淑凤笑。

崔淑凤工作消闲的时候,回到裴家,挎包往炕上一扔,便拿起条帚扫地,一下一下地扫得很干净很细致。裴四站在一旁望着她,也是那种静静的笑。

崔淑凤晚上的时候,教裴四读识字本,讲革命道理,裴四心里乐意,嘴上却说,我已经识字了,让我赶上你不可能。

崔淑凤把他按在炕沿上,生气地说,别满足,天天都得进步!古人说满招损,谦受益!

裴四就不说话了,听她念,听她讲。他那颗黑黑的眼珠又定了,看着崔淑凤还是那种静静的笑……还有那夜,二人狂慰之后,那种静静的眼神。

现在崔淑凤又恍乎见到了裴四这种笑,神秘的海岛非常寂静,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裴四的两颗黑眼珠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生死离别中,真情才能燃烧到极致。拥有生死离别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将这种离别升华,具备千古绝唱的价值。它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的绽放。

崔淑凤把脸贴紧裴四的脸,裴四毛茸茸的胡子扎着她的脸,她感到无比的欣慰。她说,四哥,我跟你到龙宫里去吧,那里是我们的家……

裴四的嘴唇轻轻抖动,很小很小的声音,却传进崔淑凤的心里。

裴四哼起曲调,他从来没在人面前哼唱过的一首昌邑民歌:

一月里梅花开,

花开人人爱。

我有心摘一朵,

家中无人戴。

二月里龙抬头,

光棍发了愁。

人家吃的热汤饭,

光棍是冷窝头。

三月里三月三,

光棍上坟祭祖先。

人家上坟儿女多,

光棍独一个。

……

崔淑凤享受着裴四的吟唱,灵魂出窍,脸渐渐地凉了。裴四说,天仙,这回咱就到龙宫去见龙王爷……

大白马趵着伤蹄贴在裴四身边,低头咬住裴四的棉衣,使劲向上拉。几次拉起来又放下。接着它卧在裴四面前,仍然咬住裴四的棉衣向它背上甩。裴四轻轻拍拍大白马的头,大白马通灵性,先将崔淑凤拉上背。接着再把裴四叨上去。

大白马艰难地站起来,抖动着髦毛,一声长嘶,驮着裴四和崔淑凤向着海岛的前坡跑去。海岛的前坡直上直下水深莫测。

大白马跃身跳入深海,海浪中立时绽放出一朵白莲。

波涛呼啸,星光闪烁,波光涛影里,景观诡异,似见龙宫洞开……

这是一个神秘的海岛。唐太宗东征留下曹妃为渔民引航的美丽传说,明朝正德年间,又有一个“硬嘴和尚”为保护渔船而身蹈海涛,被世世代代的渔民尊为海神。

事过之后,每逢大雾弥漫海面,渔民在海波中发现了奇观,一匹大白马象一朵白莲花,裴四和崔淑凤骑在马上,象红红的花蕊,飘动于海波之上。

渔民们暗暗传说大海上又多了一个保护神。

55

辽沈战役结束,东北解放军入关作战,战士还穿着单衣,急需补给棉军装。史超群接受命令,护送军需到山海关外。一色骑马,由史超群带领。为了避免敌军路上截堵,选在夜间行驰,刚出昌邑地界,史超群得到报告,说部分21师部队,夜间向滦河下梢而去。

史超群怀疑,国民党军队很少在夜间有军事行动,更不会在夜间调防,部分21师部队南下滦河,目的何在?他立刻想到正在十九坨召开的地委会议,心里有些着急。但军务在身,没有分身之术,何况地委会议是绝密的。

史超群护送着军需车队,心急如焚,赶到山海关外沟帮子地区,将军需物品交接完毕,带了十几名干部,立即飞马回返,绕过昌邑城,抄近路直奔十九坨。到了十九坨附近,传来杂乱的枪炮声,史超群冲过去,心里判断,一定是刘明诚带着干部和警卫营下了坨,便大喊着,刘书记,我来了。

刘明诚等人已经冲到海边,李敬业的部队匆匆撤去,刘明诚焦急地寻找着英兰。他很明白,落在十九坨上的炮弹,全都集中在东南方的沼泽地里,李敬业的部队一片杂乱,一切迹象都是英兰的大智大勇使然。他心里佩服着,不知英兰是壮烈牺牲,还是侥幸脱险。突然听到史超群的喊声,感到很意外,莫非是他和英兰合力而为?

正疑惑间,史超群的马跑到他的面前。刘明诚上前喊叫着史超群,你怎么来了?

史超群跳下马,问,这里受损失没有?

刘明诚说,我这里损失不大,只是英兰还未寻见。

史超群急问,英兰怎么了?

刘明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告诉他,此次脱险,全仗了英兰。她只身入敌营,生死未知。

史超群急了,一把抓着刘明诚的前胸,大喊,这么些老爷们儿,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去闯营,她现在在哪里?

刘明诚说,情况不明,也许……

史超群二话没说,把刘明诚推了个跟头,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正是大卯出来二卯赶,三卯出来白瞪眼,昼夜交替的时候。史超群马不停蹄地追赶。他不知道是李敬业虏走了口袋儿,但他知道敌人一定回昌邑县城。史超群决心在进城前追上敌人,他将身体伏在马背上,马知人意,四腿蹬开,身体成流线型,象只飞鸟,掠过封冻的地皮儿,蹄声如冰盘撒豆。在双雁坨前史超群瞄见了前方的敌兵。

后卫部队将情况通告李敬业。李敬业停住美式吉普,摇开车窗问多少人?

一匹快马,看不清马背上的人。卫兵说。

看清楚,不让他过双雁坨。李敬业命令。

后卫部队忙着在双雁坨设卡,没等支好机枪,史超群已冲到面前,左右甩手打倒两个敌人,越过卡口,史超群直朝美式吉普冲过去,慌乱中李敬业的卫队紧急射击,史超群中弹落马。

这时天色发亮,李敬业胆胆突突地走下吉普车,向前迈了两步,又停下,命令说,无论死活,把他驮回县城。说罢转身上车。

吉普车里坐着口袋儿,她一直沉默无语。见李敬业上了车,藐视地望了望他。

李敬业笑笑,自语道,人都说鸡蛋碰石头没有好结果,却有人要试试。

别乐得太早了。口袋儿说,乐到最后才算乐得好。

李敬业见口袋儿开了口,便喋喋不休地找茬儿说起来,口袋儿又缄口如封,李敬业闹个没滋没味儿,只好划火点着烟卷儿。

天亮时,刘明诚将地委干部及各县书记、县长集合清点。重伤一人,轻伤三人,无一死亡。刘明诚很欣慰,准备从滦河套迅速转移北部山区根据地。他想,史超群追不上敌人,必然直奔山区,等见面时再跟他解释清楚。然后寻找英兰下落,设法营救。给史超群一个满意的交待。正想着,一个县委书记大声问,崔书记呢?

刘明诚一怔,问,崔淑凤不在吗?说着在队伍中仔细寻找。大家都说天亮后一直没见崔书记。

刘明诚发怒了,问,刚才我点名时,谁答应的?

一个地委女干部走出来低头说,我答应的。

刘明诚问,你为什么答应?

我,我想崔书记一会儿准来的。怕你批评,我就替她答应了。

大家问她,你见崔书记了吗?

女干部说,往外冲的时候,我跑错了方向,是崔书记把我拉回来的。我看她挂了彩,一眨眼儿好像一个骑马的人把她救走了……

大出刘明诚意外,不知这个骑马的人是谁,更不知把崔淑凤救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明诚沉思一会儿,果断地决定,赶快离开这里,沿滦河套进山。淑凤和救她的那个人,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史超群被推进昌邑医院急救室,进行抢救。

李敬业命令医院,尽最大可能救活这个人。

李敬业回来后,向其父汇报:十九坨上并非有大鱼,而是一些小虾小蟹,都是西麦港的乡亲,所幸共党区委书记赵英兰,不惜做人质,搭救乡亲们,其情可悯。

李焕仓很不满意地说,折腾了一夜,只捉了个赵英兰,还是她自投罗网。这叫胜中之败呀!

李敬业忍受着其父的软箭,一言不发。

这回倒好,随了你的心愿。李焕仓不无讥讽地说,你想怎么办?

李敬业说,我马上把她送到北平去,先安置起来,等战争结束……

李焕仓马上挥手,连连说不,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这样做,叫做引火烧身。你想啊,共党刘史二人,知道你将她虏来,还能轻放过你吗?除非你也溜回北平去,可是你不能。

李敬业承认姜是老的竦,向其父求教办法。

李焕仓暂时尚无良策。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送北平藏起来也有麻烦。何况又有36师扯肘。

李敬业突然说,我还抓来一个自投罗网的家伙。不知是死是活,我已将他送进医院了。

李焕仓详细问了细节后说,你去医院,验明正身,看看他是什么人。

李敬业急忙来到医院急救室。医务人员正在给史超群输血。史超群的伤很重,胸部三处子弹穿过,肺叶两处弹洞,所幸未伤及心脏。

李敬业问医师,还能救活吗?

医师说很难预料,需要做大手术。

李敬业问,验证了伤者身份了吗?

医师说无从验证,但肯定是共军。

李敬业暗笑,这还用你说吗?

医师又说,他的军装左胸口袋里,烙着昌邑二号字样。

李敬业急问,他的血衣在哪里?

医师领着李敬业来到隔壁小室,桌子上堆着史超群的血衣,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李敬业走过去,抖开灰色棉衣,在左胸口袋里果然火印着昌邑二号的字样。

李敬业高兴地说,这不就是他的身份吗?

医师说我不懂。

李敬业虽然也不懂共党昌邑人物怎么排序,但可以断定是个重要人物。他把灰棉衣往桌子上一扔,想去急救室见见伤者。回手间,把桌子上的白色内衣挂到地下,随着内衣落地,发出一串哗呤呤的声音。

李敬业很惊奇,仅仅是扣子,没有这个声音啊,难道内衣里还有什么机关?他让医师把内衣拾起来,在手中抖动几下。随着抖动,哗呤呤的声音更加清脆。

李敬业从医师手中接过内衣,仔细寻找,发现左胸口袋里缝着一个红布包,便用力揪下来,慢慢将红布包打开,露出了一枚响铃。

李敬业听爷爷讲过,这是昌邑民歌初始时,艺人手摇牛胯骨上缀的东西,叫响铃。一刹时李敬业兴奋非常,将响铃装进衣兜里,直冲进急救室。

史超群脸色苍白,两眼闭着,两道浓眉如剑一样支向左右。李敬业心里断定的人,正在极度昏迷中。

此时李敬业的心情很复杂,史家不是唱民歌的,这响铃怎么带在他身上,而且珍重如宝。便马上想到了史超群与口袋儿不平常的关系。

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李敬业抉择着。如果说过去,李敬业只是一味爱民歌,并不是爱口袋儿,现在见了这枚响铃,顿生一种嫉妒之心。我什么地方比不上史超群,竟让口袋儿身心投入于他,对我不屑一顾?

想到这里,李敬业想甩手走开。不用李敬业说话,史超群的生命就如同水漂。突然李敬业想到了其父的嘱咐,一定要验明伤者身份。现在昌邑二号人物就在病床上,其父得知一定大喜过望,自己也是首功一件。想到这儿,他转身对医师说,尽力抢救他。

李敬业乐颠颠地来到其父面前,故作姿态地问,如果我抓到了刘史二人中之一个,你给我什么奖励?

李焕仓说,那就不是我给你奖励,而是北平上峰的重奖啊。

李敬业说,那我就等着嘉奖吧!

李焕仓问,你抓到了大鱼?

李敬业哈哈大笑,不是我抓他,而是他自投罗网来。

李焕仓急问,认准了,是谁呀?

错不了。李敬业说,我与史超群忒熟咧。

……

刘明诚回到山里,启动内线寻觅赵英兰、崔淑凤和史超群的消息。几日后三路消息报告:赵英兰仍无线索,敌人封锁很严,史超群身受重伤被敌人抓捕,正在医院抢救,崔淑凤生死不明,救走她的那个人可能是裴四,因为裴四也不知去向,而且沿海渔民亦有谣传。

三个消息三记重击,刘明诚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出屋里。送饭的人员说,刘书记三天三夜,头发全白了。

英兰为了革命大局只身涉险,令人尊敬。史超群因为情深而蛮动,遭受意外,可以理解。只有崔淑凤的失踪,令他头痛。他回想起许多事情,崔淑凤与裴四的关系,早有察觉,因为忙乱而忽视了。他突然有一种头戴绿帽的羞耻。莫非他们借机私奔了?按说崔淑凤跟他这么多年,言听计从,为革命也历经了许多磨难,区区裴四,一个农野莽夫,竟有那么大吸引力?

消息告诉他,海上渔民竟在大雾天看见过,海涛中绽放白莲,莲吐双蕊,大白马驮着裴四与崔淑凤游动于海中。这更使刘明诚羞怒交加。知心人劝他是不是去那个神密的小岛看看,毕竟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