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儿向海冰上走去。
冬子月的西北风象刀子一样刺脸,日头把海冰染得炫丽多彩,口袋儿一步步走在冰糕状的海冰上,象神话里的巡海精灵,在茫茫的海冰上漫步。
突然,身后传来喊声,英兰,英兰……这是崔淑凤的声音。崔淑凤匆匆跑过来。
口袋儿扑在崔淑凤的怀里喊着说,姐,放心,别生死离别的样子。
崔淑凤不说话,只是大声啼哭,声音被海风吹碎了。
口袋儿渐渐接近敌人的木排了,突然听敌营中响起机枪声,她一步也不迟疑。
李敬业在汤家河镇的木局子里弄了一张张木排,让士兵拉着在海水上滑行。脚下省得沾水,也好放置大炮。听到枪声,李敬业走出军用帐蓬,用望远镜观察。一眼就认出了口袋儿。虽然她穿着共产党的棉军装,戴着棉帽子。但是她双臂的甩动,劲劲道道的走路姿势,印象很深。
李敬业命令,不要开枪,让她过来!
53
李敬业心里乐开花,祈祷上苍,总算如愿以偿。他恭敬地把口袋儿引进帐蓬里。
帐蓬搭在大木排子上,里边很宽绰。靠边有一张折叠床,床边有小桌,桌上有水壶。几把椅子摆在折叠床的对面。
口袋儿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说话。
李敬业说,你真大胆啊!如果不是我,你就是送命来咧!
口袋儿笑笑说,是不小。顶少也有秋后倭瓜那么大。再说咧,这需要什么胆子啊?咱俩都是喝一口井里的水长大的,你能要了我的命吗?
李敬业也笑了,说,那不一定,我很小就离开西麦港到北平上学去了。
口袋儿说,你就是没过满月就去北平了,你吃得妈妈奶儿,也是西麦港井水滋养出来的。
李敬业听着口袋儿的话,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说她是在转弯抹角地骂人吧,细细品味的确是那么回事。真是出息了,与过去跟着她娘唱民歌时不能同日而语。
李敬业单刀直入地问,口袋儿,别忘了我们目前是敌对关系,你冒这么大风险,找我干什么?
口袋儿说,我不知道你目前是什么官衔,先领教一下。
李敬业神采飞扬地告诉口袋儿,本人21师一团团长。
口袋儿大笑,巧了,本人也是县长了,正好对等,县团级嘛!
李敬业说,这么说你是找我来谈判!
口袋儿说,不敢当。照直说吧,我是来求你的。看在同村生同村长的特殊关系。今天我算幸运。如果不是遇见你,而是36师的,我就自认倒霉,送死来了。可是你一定不能……
李敬业问,你怎么知道?
货卖用家,投你所好啊!口袋儿说,我是拿你当知音,不拿你当畜牲,我才敢来求你。
口袋儿的话,正中李敬业的软肋,再也不能掩饰了,说,是,昌邑民歌是我心中所爱,本人对赵家和你也是仰幕之极。
口袋儿说,知道你处心积虑想找我。对吧?
对,李敬业说,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心里全是民歌,我要实现我的志向。可是,生在这个年月,你我都成了行武之人,手里有枪,有部队,刀枪无眼,死人的事常常发生,平白人死了就是死了,可是你不能死,你是昌邑民歌的瑰宝啊!仗不会总打的,民歌却永远生存。我知道那张《昌邑民歌》小报是你印的,我都一张张收存着呢!
口袋儿自得其乐说,对,这就是民歌式的战争,战争式的民歌。
口袋儿头下坨早就想到了拖延时间的办法。她见李敬业很动情的样子,便说,你这样酷爱着昌邑民歌,我很佩服,不知你对昌邑民歌有几成高见啊?
李敬业点燃一根儿哈德门香烟,悠然自得的样子。口袋儿看了心中好笑,这哪里象个带兵打仗的团长啊!
李敬业深吸一口烟,突然咏诵起来:
闷酒将来刚刚咽,
欲饮先浇奠。
频祝愿,
普天下心厮儿早团圆。
谢神天,
教俺也频频的勤相见。
李敬业的咏诵很投入,口袋儿关心的却是时间。见帐蓬外射进来的日影斜歪了,说,那我也唱一首民歌吧。
李敬业连连说好。口袋儿说,不过得润润喉咙啊!
李敬业说,你们共产党是苦行僧。国军营中不缺吃喝。返身对卫兵悄言几句,又说,蒋总统说共党是匪,成天东躲西藏打游击,吃不好睡不好,让我招待你一回,也让你见识见识。
卫兵送来水果罐头和一铁盒子,还有一甁滦河陈酿。李敬业一边开启盒子,一边自言自语,与人玫瑰,手有余香。
口袋儿坐下来吃罐头,李敬业嚼饼干饮着酒。口袋儿说,这铁盒子挺好,就是饼干味道有点差!
李敬业说,这可是美国造的货呀!
口袋儿讽刺说,你们国民党就指着美国佬儿活着呢!枪炮军火都是美国造。吃的也是美国货,你们干脆改姓算了,那倒是挺美的!
李敬业抿口酒,自叹说,我们不谈两党的政治。说实话,这玩艺儿没有咱们核桃酥、槽子糕对味。
口袋儿找到切入点,说,嘿,这说明你还没忘祖宗。有个词叫什么数典忘祖,你还没坏到那分儿上!咱们的嗑儿还有唠头!
李敬业说,国共两党之争是权力之争,可是中国个性文化是共有的,我们同是炎黄子孙,说到昌邑古县,我们都是孤竹之后……
口袋儿说,好,越唠越近乎了。但你的观点我有不同见解。国共两党之争,看是权力之争,可是共产党代表了中国大多数人的利益,而蒋介石代表的是少数剥削分子。你看,如果共产党不打,实行和平建国,蒋介石不干哪……
李敬业笑一笑,得了,我这里不听赤化宣传。我要听你唱呢!
口袋儿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十九坨的方向,唱起了开坯子时所学的昌邑民歌《唱古今》。
古往今来几千秋,
龙争虎斗不断头。
先有三皇后五帝,
尧舜禹汤夏商周。
大周坐了八百载,
五霸七雄闹春秋。
秦始皇并吞六国发人马,
统一中华灭诸侯。
二世胡亥荒淫无道,
楚汉起兵灭秦朝。
高祖刘邦成一统,
西汉江山二百秋。
平帝无能王莽篡,
刘秀走国四海游。
十一年访到二十八员将,
云台山杀莽兴汉朝。
东汉又坐二百载,
三国鼎立战不休。
争名夺位何时了,
百姓难诉冤和仇。
……
李敬业听着如醉如痴,拍着手说,好好,历朝历代战争频仍,是战争毁灭了美好。这首歌正是一声声叹息,一声声诉说。油然间,他吟诵起《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吾安适归兮。
接着,李敬业夸夸其谈,讲了秦始皇《东临碣石词》,讲了历代的边关诗,直讲到元朝出现的元曲,由元曲直接促发了昌邑民歌的雏形。明朝的竹枝词,以及清初形成的乡俗曲艺……
口袋儿听着他的讲述,禁不住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他的确深爱着昌邑民歌。这些故事和昌邑民歌走过的路,苏小荣秉承赵家祖训,都曾对女儿讲过。她深深印在心田里。对于伯夷叔齐的“采薇歌”她可以倒背如流,因为它是这方水土的标志和骄傲。
你给我唱一曲“采薇歌”吧!李敬业渴求地说。
口袋儿说,好,便唱起来,她把悲伤与慨叹融在一起,张扬着心怀天下的清节和孤傲。
李敬业没听见过任何人用昌邑民歌演唱“采薇歌”,真如突降天籁,使之毛骨怵然,激动着想握口袋儿的手,连说真好真好,是昌邑民歌的绝响。
口袋儿怒气冲冲将李敬业推坐在椅子上。大声说,你知道这么多昌邑民歌,也会背古贤人的“采薇歌”,可是你缺少那种精神,那就是清节和正义,所以不值一提!
李敬业仍然沉浸在美妙里,他以哀求的语气叫一声妹子,还是三年前的话,咱们一定一同把民歌唱到北平去,甚至唱到世界去……
口袋儿哈哈大笑,说,你不配!因为你是昌邑百姓的敌人,自然也是昌邑民歌的敌人!
李敬业急着解释,战争是可以结束的,民歌是大众的精灵,永远流传。战争可以是民歌的内容,但民歌也取代不了战争……
看看天黑了,口袋儿结论似的说,不用你讲了。看在知音的份上,不要伤害十九坨上的人,放我回去!
李敬业冷丁从梦境出来,望着口袋儿一双大眼睛有些害怕。慢慢坐下来说,我们的谈话,也许在这个时代是极不和谐的音符。但却真实地出现了。我承认我是在世外桃源赞美着民歌,企图达到炮火硝烟之外的沟通。
口袋儿说,是。这也是我说的战争式的民歌,民歌式的战争。因为不论丑恶与善良,都是由古老的源头滋生出来的。
口袋儿,你要知道这是战争。战争就要为自己的胜利而不择手段。李敬业亲近地说,可是我今天与你,不是战争,而是个人之情。当然,我可以答应你的恳求,我更不忍心,白白殒落了一颗民歌巨星。
口袋儿说,我的生命不足惜,只求你放过坨上的乡亲们。
李敬业说,国共两党的战争迟早会结束的。不管谁胜谁负,但昌邑民歌不会结束,它要永远流传下去。你想,独具魅力和个性的昌邑民歌从定形到如今,不知经过了多少战争,失败者和胜利者都化作泥土了,昌邑民歌呢,依然存留着……
口袋儿不乐意听了,打住话头,说,李敬业,别再优雅了,露出狰狞的面孔吧!我可以先化为泥土,但是你不可以自残骨肉,不要做孽!
李敬业仍然很亲切的样子,说,口袋儿,今日一见,当刮目相看,你确实成熟了,不再是胆子很小不敢开门的那个小丫头。
口袋儿也笑了,说是,是你们的反攻倒算让我成熟的,是你们的枪炮让我长大的。我母亲为乡亲而舍掉自己的命,我一夜间就明白了许多道理。
李敬业躲闪着口袋儿的话锋,说,好。战争不让优雅,那就讲个条件吧!
口袋儿睁大眼睛问,啥条件?
李敬业坚决地说,你,必须跟我走。然后再说其他。
不能讨价还价?口袋儿问。
不能!李敬业说。
口袋儿咬着牙,瞪大眼睛,寻找着抉择。如果随了李敬业去,将是个什么后果。她心里想到的是史超群。史超群为了执行一件特殊任务,而未能参加地委会议,他回来了会怎么想,肯定痛不欲生。但是不答应李敬业,十九坨的地委首脑就要遭受毁灭性的损失,这可都是革命的精英啊!
口袋儿衡量来衡量去,做出了为大局牺牲自己的决断。
好吧,口袋儿说,我跟你去。但你要立即撤兵!
李敬业说,不能。因为枪炮不响我就撤兵,无法向上峰交待,士兵们也不知为了什么!
口袋儿问,你要咋办?
李敬业说,装装样子。
口袋儿说,好,一个钟头之后,按我的指令开炮。
李敬业说,好,我听你指挥。你是巾帼英雄!
54
滦河套柽条林里搭起一个个窝棚,裴四领着机干队驻在这里,以避21师突来的锋芒。
十九坨方向传来激烈的炮声,接着便是阵阵枪声,裴四惊觉起来。
裴四并不知道刘明诚在坨上召开高级会议,但是他想,敌21师和36师突然反扑昌邑,地委和县委一定放弃了昌邑城。他们要去的地方,一是在北部山区与敌周旋,二是来滦河下梢在海岛上避其锋芒。这时近海结了冰,海上人员稀少,敌人也不会想到这里。
裴四沉默地思考后,断定,十九坨上一定有我们的首脑机关。
裴四很着急,他第一个想到了昌邑县委。因为县委中有他心上的人。想到这里,裴四解开栓在窝棚上的大白马,飞身上马大喊着向十九坨方向跑去。
裴四的喊声被海风吹散,消尽在黑暗的海滩里。
大白马在海滩上飞奔,象流星似飞羽风驰电掣冲向十九坨。裴四将身伏在马背上,把手中的枪握紧,当作马鞭子敲击着大白马的屁股。马知人意,它的心里比裴四还急。跑过海滩,冲上海冰,冰糕似的海水,上软下硬异常光滑,没跑多远大白马失蹄滑倒,把裴四甩在冰糕里,浑身是冰是水,他爬起来寻马,大白马早早站起来到他身边。裴四又跳上马,狂奔。大白马似乎有了经验,寻找着灰色的地方跑。常走夜路的人都知道:白水黑泥花达道。就是说黑夜里白色的是水,黑色的是泥,花花达达的是土路。
夜里的海冰上,灰色的是沙土,会减少滑度。大白马不会说话,但心里知道。一直跑到十九坨的岸边。
李敬业象听其父的命令听口袋儿指挥,故作声势炮轰十九坨。只往坨东南角开炮。口袋儿知道,那里是一片沼泽地。寺庙和妈妈的坟墓不会遭到炮火。地委和专署及军分区的警卫营也都离开了十九坨的中央,分散于边缘草树间。
一阵炮火连续炸在十九坨沼泽地中,刘明诚观察着情况,当机立断开始突围。黑夜里,分四个方向猛突。李敬业围坨官兵没有准备,只望着坨上的炮火出神。刘明诚的警卫营保护着首长冲上海冰向着敌人猛打,敌人慌忙反抗,如群龙无首,有的被击毙,有的负伤,有的逃跑,羊滚山坡乱了套。
崔淑凤保护机关人员向外冲,走在后面。一个女干部没有听过枪炮声,吓得乱跑,黑夜里分不清东西南北,朦朦怔怔跑进沼泽地。崔淑凤喊着追过去,把她拉回来。
一只流弹打中崔淑凤左臂。她负伤了,坐在杂草间,撕开衣衫包扎着伤口,大喊着,向外冲,别往回跑。
裴四骑着大白马在十九坨岸上寻找,他眼前是混战着的人,看不清向哪里开枪。他大声喊着,天仙!天仙!
黑夜间,大白马的颜色格外着眼,一阵阵机关枪向着白色的飞点射击着。大白马的前腿儿被打伤,扑在沙地上。裴四大吼,起来,起来!
一串子弹从裴四的背部穿过去。大白马挺起精神把裴四驮起来。
崔淑凤催着女干部向前冲的喊声传进裴四的耳朵。这声音让他意外兴奋,拍马跑过去,看见崔淑凤正包扎着伤口,伏身把崔淑凤提上马背,这时一排子弹扫过来,射中了崔淑凤。大白马跑过十九坨,又跑过一段很长的海冰,到了一个很高的沙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