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节

一边哼唱:

三十儿黑介,搓布结儿,

心里平展又干净儿。

不借钱,

不借物,

一年的日子悠悠儿的。

三根布结儿搓完了,放在布结儿板上等李锡九回来。

李焕仓坐在椅子里打蔫儿,思考着下一步的办法。

前些天,他偶然跟李锡九提到,抓了共党昌邑地区的二号人物史超群。李锡九说,带我去看看。

李焕仓先是不同意,说,这不关你老的事,你看他干啥?

李锡九执意要去,李焕仓只好领他去了医院。

史超群已经离开急救室,在一间很讲究的屋子里养伤。防卫很严,门前有站岗的,除非李焕仓、李敬业父子,谁也不能入内。

李焕仓领着李锡九悄悄入门,史超群靠着行李,半眯着眼睛,见了李焕仓一言不发。此前,李焕仓与李敬业都看过他,彼此算认识了。

今天见来了一个老人,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腰有些佝拉,不知何许人也。

李焕仓轻轻地说,史县长这些天心情好吗?

史超群说,别来玄乎套,是杀是放,凭你裁决。

李焕仓不说话了,李锡九走到床前,仔细地端详着史超群,问,你是史庄的?史歧黄是你啥人儿?

史超群冷笑一声,李师长没跟你说过吗?老先生,你是他啥人儿?

李锡九说,你小子真倔。他是我儿子。

史超群一拍手说,哦,我知道了。西麦港村的大财主。劳驾了!告诉你,坐不更名,立不改性,我叫史超群。你问的史歧黄是我养父。

李锡九想了想,又问,你的生父你见过吗?

史超群说,我想他早死咧。不然怎么不养自己的儿子?

李锡九不再说话了。在屋地上踱着步子,然后不言不语地出了门。

李焕仓急忙跟出来。从李锡九的问话里,他似乎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信息。

回来的路上,李焕仓大胆地问,爸,你好像与史超群有一点关系。能告诉我吗?

李锡九沉默着,眼眶子汪着泪,说,儿子,我想喝口酒。

李焕仓说,滦河水干了,酒断不了。爸,到我那去喝。

不中。李锡九说,你找一个安静的饭庄,安置个雅间,你陪老爸喝几盅。

李焕仓望着李锡九的神色,断定他有话说,便痛快答应了。便告诉司机,到北关吊桥饭庄。

北关吊桥饭庄很有名,坐落在昌邑北关护城河附近。过去护城河有吊桥。白天放下桥便人通行,夜晚把桥吊起来,关闭城门。如今,没有吊桥了,护城河还在。

车在吊桥饭庄门口停住,两个卫兵先下来,李焕仓扶着李锡九走进了饭庄。

饭庄的老板认得李焕仓,躬身施礼。李焕仓说,安置个背静的雅间。别在二楼,在一层。你亲自送菜,不用伙计。

老板唯唯诺诺,安排在靠东的一间屋里。一推门,屋里喷出淡淡的清香。李锡九用手扇了扇鼻子,一屁股坐在软坐上,李焕仓坐在他的对面。

老板问点什么菜,要什么酒,主食吃什么?

菜清淡一点儿,李焕仓说,酒上孤竹国吧。转身问李锡九,爸,吃点啥饭啊?

老板听了李焕仓的话,双手作揖,尊敬倍至,连忙说,原来是老太翁,你老万福!

李锡九应承着,万福万福,你也万福!

老板说,就上一品赵家馆饺子吧!

李锡九说,别,来一碗炒疙瘩儿,再一份吹吹打打。

老板说,老太翁,炒疙瘩儿我会作,玉米面拌萝卜丝,暴火一炒。这个吹吹打打,在下手拙,没见过世面,请你指教。

李锡九说,吹吹打打就是温火烤馒头。

老板问,咋叫吹吹打打呀?

李锡九说,馒头烤得焦黄儿,上边带着灰儿,用手捡起来,你不是连吹带打吗?

老板和李焕仓都乐了。李焕仓说,家父就是想吃点家乡饭。

李锡九说,对对儿的,然后来个鸡蛋甩秀汤。

老板问,清水秀汤,不加佐料?

李锡九摆摆手,啥也不用。加佐料,就不是原汁原味咧。

老板说,好咧,一切照老太翁吩咐。

不多时,菜上齐了,酒斟满了。李焕仓对老板说,你去吧,有事叫你!

李锡九见屋子里安静了,自己端起酒盅,一仰脖儿喝干了。

李焕仓说,爸,慢慢喝,多吃菜。

李锡九不吱声,自斟自饮,连着干了三盅。李焕仓急忙过去,夺过酒盅说,爸,你不能这么喝酒,受不了的。

李锡九抢过酒盅,说,小子,你坐下。酒是好东西呀,酒能壮人胆哪。有酒罩脸儿,不知羞耻,有酒壮胆,啥话都敢说。

李焕仓只得坐下,望着李锡九又干了三盅。

李锡九放下盅,脸红得火烧云一样。

李焕仓说,爸,你的脸红咧,夹口菜吧!

李锡九笑着说,小子,你知道四大红咋说吗?听我告诉你,庙里的门,火烧云,小二姐的裤子,杀猪的盆。

李焕仓说,爸,你心里肯定有事,就说出来吧!

李锡九又干了一盅酒,一摔酒盅说,小子,我告诉你,你逮住的那个史超群,他,他是你亲兄弟呀!

李焕仓认为李锡九喝多了,说胡话呢,便劝解说,爸,你有啥委屈都可以向儿子说,千万别胡诌啊!

李锡九说,我不胡诌。他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李焕仓傻眼了。直眼望着李锡九。

李锡九话语放缓了,说,焕仓,老爸我把一辈子都不想对人说,带到棺材里的事,告诉你咧。这也是你逼的呀!在汤家河,我就想合盘儿告诉你,可是没有。我是但愿着你们哥俩别再打仗咧,那叫猪八戒啃胖蹄爪儿自餐骨肉啊!这回不说不中咧,再不说就要了他命咧。你看看,如今他还在养伤,我看着揪心啊。等养好了,你再把他崩喽,天大的伤天害理,伤人伦啊!

李焕仓慢慢地冷静着,暗想,人间奇事多多有,不象此事这么巧。同父异母的兄弟刀兵相见,互相残杀。难道这是天意安排吗?!

李焕仓说,爸,你能跟我说说当年的情形吗?

李锡九自嘲说,也就是老爸我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呗。中,今晚有酒罩脸儿,我全告诉你。其实就是男欢女爱那点事。不过,老爸做得也下流。你知道,你妈是个醋缸,她宁死不让我纳小,说家里没那些闲钱,也闹得家庭不和。她还用治家格言教训我,娇妻美妾非闺房之福。丑妻近地家中宝。可,年轻时候谁没花心啊!后来在郊外遇上了一个讨饭的姑娘,怪可怜的,她家父母双亡,又鲜兄妹,只身一人讨饭为生。细看那姑娘长得也不错,后来我们在破庙里办了事,办完事她就走了。俗语说,十个女人九个准,就怕男人嘴不稳。我把人家害巴咧,我跟谁也不能说呀!尽管有时也想她。嘿,果真她又来了,在庄头儿上转悠儿,我急忙过去问,你要钱来了吧?她说,不是。我怀了你的孩子。我说那也许是别人的。她急了,上前就打我,说我没良心,转身就要走。我急忙拉住她,说我认,你生吧,生了我照养。等她把孩子生了,我只得告诉你妈,我要纳妾。你妈疯咧,拼死拼活不让,说你要纳妾,我就拿刀抹脖子。我没办法,只好偷偷地资助她。不料那年冬天,大雪蒙了井,她落井里冻死了。夜里我把她掩埋了,回到破庙里找到那个孩子,可是我没法照养啊,这才冒着雪,把孩子写给了史歧黄。老爸我再说一遍,这孩子就是史超群啊!

李焕仓安安静静地听李锡九讲完,长吁一口气,说,爸,明天你带我去见史歧黄,见见那张字据。

李锡九说,中中儿的。

吉普车开到双雁坨,李锡九非要看看史超群差点儿丧命的地方。也就是鲁杏园看到的那一幕。

史歧黄淡泊生涯,安于行医。史超群中间曾看过他几回,爷儿俩个话语也不多。史歧黄只是嘱咐儿子,跟共产党好好干,不图当官,图个天下太平。

史超群说,国民党不让太平,只有以枪对枪,江山是打出来的。

这天门口停了车,他认为是史超群来了,迎出门。猛见李锡九,还有一个国民党军官,心里发毛。

李锡九连忙说,老哥,别怕。他是我儿子。

史歧黄说,人参鹿茸天麻或三七,看是补是泻吧!

史歧黄把李锡九和李焕仓让进屋子里坐下。老夫人给上茶。

李锡九呷了口茶,说,老哥,你该知道我来干啥?

史歧黄说,你来有两件事,一是看病,二是要儿子。

李锡九说,老哥不愧名医,心里长牙。那就说二吧!

史歧黄笑笑说,儿子不能给你。当年你的字据还在,打官司你也赢不了。如果你拿枪杆子说话,老朽的命也就豁出去了!

李锡九站起来拍着胸脯说,儿子给你了,你把他养这么大,我不抢!

史歧黄问,那你要干啥?

李锡九说,我就是要看看那张字据。

史歧黄说,白纸黑字又有手印儿,我都可以背下来,你忘咧?

李锡九说,我刻在心里咧,不死不能忘啊。

史歧黄对夫人说,开开小匣,拿出来让他再看看。

老夫人有些迟疑。李锡九看出来了,依旧拍拍胸脯说,嫂子,错不了。我一不抢二不撕,只是让他看看(指着李焕仓),史超群是我的种儿。那个时候,我无可奈何写给了史歧黄。

史歧黄说,不怕你抢,不怕你撕,人心你抢不去,撕不了。

李锡九说,对对儿的!

老夫人将当年的文书拿来交给李锡九,李锡九抖动着双手,递给李焕仓。

李焕仓拿着发黄的草纸,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默默地送回史歧黄,站起身就走。

李锡九也站起来,说,老哥,完事咧,我们就走咧!

刚走几步,李锡九又回来,用手遮着嘴在史歧黄耳旁说,告诉老哥,超群负伤了,在医院治疗呢!

史歧黄听了很平静地说,打仗枪林弹雨,哪有不负伤的,常事,常事!

李锡九匆匆地走了。

史歧黄与夫人望着他们,不知李家父子的目的。老夫人感叹地说,哎,一晃二十多年咧!

今儿黑介,李锡九心里有事,非要和李焕仓说不可。

李焕仓和其父的心情一样,想着心事。

李锡九进屋就说,小子,现在是大年三十儿黑介,老爸要你一句话,啥时候放了你兄弟?

李焕仓说,爸,我很为难啊!杀不能,放不能啊!

李锡九问,为啥放不能?

李焕仓说,这回不光是21师,还有个36师呢!我想他们早闻到消息了,只看我咋办。再者说,放了他,等于放虎归山,龙入大海,仍是与我为敌呀!·

李锡九说,那咋办?要不让我劝劝他?

李焕仓反问,他能听你的?

李锡九叹息着摇头,说,要不,让史歧黄劝劝他,别当兵打仗了!

李焕仓笑了,说,只有一个办法。劝他投降国军。

李锡九想了想,暗暗佩服儿子,说,这个好,让他跟你变成一事儿!

李焕仓说,爸,你歇着去吧!劝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锡九拍拍李焕仓的肩膀,说,你动动脑子吧,我得赶紧给你妈粘布结儿去咧!

说完匆匆走了。

58

36师师长戈辉,李焕仓有些怵他。这个麻面人物,贼尖溜滑,资格老又有些根底,虽然本事不大,却好为人师,气指颐使,一派威风。李焕仓常在心中念小曲儿,麻面无须不可交,矬子心里三把刀,最毒不过一只眼,一只眼斗不过水蛇腰。这戈辉就占了两条,麻面及水蛇腰。

此次进剿昌邑,李焕仓打好主意,要事事小心,得忍且忍。

劝降史超群是件大事,成或不成两可之间,成怎么办,不成怎么办,他都要慎而又慎。他不能把史超群的身世告诉戈辉,因此在正式通报戈辉之前,要把一切事处理好。

初三这天,李焕仓先将李敬业叫来,告诉他到医院去,带上礼物看望史超群。只叙老乡旧情,不说其他。多多安慰,稳定史超群的情绪。李敬业领命走了之后,李焕仓又到父母房中问安。

李锡九与李焕仓心照不宣,只是瞒着老伴儿。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闲话,李焕仓要告辞,说他要到阁上逛逛,看看那些吹糖人儿的,刻影人儿的,拉洋片的,问二老去不去?李锡九老伴说阁上闹得慌,不如在家清静。李焕仓又看李锡九。李锡九说,我和你去。

李锡九又坐上了吉普车。除司机外,只有一个卫兵。李焕仓说,我就不去了。只要你把史歧黄请来,就中咧!

李锡九很自信说,放心吧,他准来。他也不乐意看着你们自残骨肉啊!

李锡九成了老小孩儿,把事情看得简单,只要两个儿子变成一拉面儿的,他就放心咧。一路上他心情不错,田野里虽然光秃秃的,看远处的柳条云雾状现出鹅黄色。便见景生情,哼唱起来:

中华民国锦绣山河,

现如今的事颠倒着。

想当年都是婆婆管媳妇,

现如今却是媳妇管婆婆。

为什么能把婆婆管?

有一个情由听我说:

婆婆生气不吃饭,

媳妇生气吃得更多……

李锡九唱得很滑稽,把司机和卫兵都逗笑了。

李锡九问,知道我唱的是啥吗?

司机和卫兵都摇头说不知道。

李锡九自豪地说,这是我编的昌邑民歌,不大离儿吧?

卫兵问,啥叫不大离儿?

李锡九说,不大离儿就是好。小伙子,在昌邑住一回,好好学着点儿吧!接着又来了几句顺口溜儿:不大离儿,小肚脐儿,红的是酸枣儿,黑的是杜梨儿。

李锡九一路好心情,不知不觉来到史庄村。他让司机和卫兵在门口等着,就拎着匣果、酒和茶叶进了史歧黄的家。他在窗外喊,老哥老嫂,我给你们拜年来了。

史歧黄迎出来,说了句笑话,咱滦河边上的令儿,外甥拜年初二三哪!

李锡九也不挑拣,说,外甥就外甥,反正你是我老哥,爱咋捉弄我咋捉弄我。我也许过了正月来呢!

史歧黄说,青草没马蹄,拜年也不迟啊!不过,那都是些穷亲戚。如今你是人上之人,比地主老财还威风咧!

两个人说说闹闹进了屋。史歧黄夫人忙着打点饭。李锡九说,我不吃。

大正月里哪有不吃饭的道理?老夫人说,一定得吃。何况你还拿了年礼。

李锡九连忙说,小意思,小意思。

史歧黄沉思着说,老弟此来,大概不光是拜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