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节

锡九拍着膝盖说,老哥是高人。我就吹喇叭的开窗户直出儿吧!我是请你来咧,超群的伤已经好利索咧,你也该去看看呀!

李锡九望望史歧黄,史歧黄不动声色,便接着说,也不光是看看,我儿子念骨血儿关系,不忍害他,也不敢放他回到共党那边,只有让超群留在这边,你看他们哥俩儿变成一拉面儿的,你我不就都省心咧?

史歧黄说,所以,你请我去劝他投降?

李锡九说,对对儿的。老哥高明,一猜就是!

不过,这事我不能办。史歧黄痛快地回绝了

出乎李锡九意外,立时感到发凉,但仍不死心,磨磨叨叨地劝。

史歧黄说,老弟,你磨破了嘴皮子,我也不去。

李锡九颓丧地说,我的种儿,随了你,肯定也是这么倔呀!

史歧黄说,也许吧。当年他参军,我不让,他砸了我的药厨子楞跑去的。现在他大了,我更管不了他。

李锡九抓着头皮,无计可施。

史歧黄又想了想说,要不这么着,我把你当年的字据交给你,让他看看,知道你是他亲爹,或许他能听你的。

李锡九连忙说,别别,那个字据别让他看见,那跟打我嘴巴一样啊!

望着李锡九发愁的样子,史歧黄动了恻隐之心,思考半晌说,这样吧,我给超群写封信,你把信交给他看,看他怎么决断吧!

李锡九一路的好心情减去一半。史歧黄执意不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是下策,也比无策好啊。

老夫人炒好了菜,让二人喝点酒。李锡九心里毛躁,连连摆手说不喝。

我喝口水,李锡九说,等着老哥写信。

史歧黄写完了信,递给李锡九。李锡九如获至宝,便匆匆告辞。

吉普车开得飞快,李锡九麻搭着眼皮儿,一声不响,喜歌唱不出来了。

当天晚上,李锡九按着儿子的吩咐,来医院见史超群。一进屋,史超群正抱着头哭。李锡九不知原因,也不敢说话,在床边干坐着。

前晌儿李敬业来看史超群。因为其父有令只叙乡亲不论其他,李敬业一团和气的样子。说什么呢,说西麦港与史庄只有五里之遥,说彼此是同龄同辈人,说西麦港北史庄村南的沙龙和大北窑,嗑儿总是有些唠的。史超群却不言不语。当说到史超群与他比赛步行与自行车的快慢时,史超群冷笑说,你早是我手下败将。

这句话一下子激怒了李敬业。他说,如今呢,你却被我活捉了!

都是为了口袋儿。史超群说,我问你,口袋儿被你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敬业冷冷地说,她死了。

史超群猛然坐起,双手去抓李敬业,门外卫兵进屋,将史超群按住。

李敬业说,你稍安勿躁。其实是你害了她,本来我想留住她,可她非要去找你,乘夜逃走了。岂知整个昌邑城是国军的天下,岂能逃得出?她又被抓回来了,这个我就无能为力了。后来听说她和几个共党干部一起被处决了。

史超群傻了,两片嘴唇哆索着,发不出音来,头上的汗水蒸笼一般滴吧。

李敬业见此状况,只得悻悻地走了。

李锡九望着史超群呜呜哭得可怜,油然想起那个雪夜里,从破庙抱出亲生骨肉,无奈送到史家的情景,不禁痛怜交加,噗地一声跪在史超群的床前,哭叫,孩子,苦孩子,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做的孽呀!

史超群痛彻心脾,头大如斗,痛哭中听见李锡九的喊叫声,冷丁坐起来,见一个老头跪在床头,不知何故。仔细辨认看清了李锡九的容貌,说,老先生,快快起来,何故至此?

李锡九见史超群停止了哭泣,坐在他的身边,抓着他的手说,孩子,我是你爹呀!你生身之父啊!

史超群心乱如麻,又突然来了个生身之父,冷笑说,老先生不要开玩笑,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啊!

李锡九颤抖着手,从兜里掏出史歧黄的亲笔信,递给史超群。

史超群接过发黄的毛草纸,上边的墨笔字,正是史歧黄的手迹。这笔字他太熟悉了,从小随在史歧黄身边,一天不知要看多少遍。

信上写道:超群吾儿见字如面,非常时期又因非常事情,我不得不写此信。从小你就打听生身之父。我总是躲躲闪闪,因为与你生父有约,不能相告。

我本想让你传承史家医术,发扬光大,为民造福。可是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你选择了从军以报效国家,如今看来,为父深为赞服。儿陷囹圄,身受重伤,吾本当探望,但为人所驱,吾当不愿,又恐增加儿之负担。

李锡九是你生父,他有亲笔字据为证,儿当不要怀疑。

至于李家父子劝你归降国军事,为父不愿替你拿大主意。你已立业成人,大事当前,自有决断,凭儿自决。

你已知身世,应该认祖归宗,为父亦不强留。至于那张字据权当做废,我们父子生活二十余年,也是苍天所赐之缘分。可记,可忘,无可无不可!养父史歧黄具笔。

史超群看第一遍时,心中刺痛有加,难以控制。再看第二遍时,却冷静下来。到今天为止,他才真正认识了史歧黄,一个可亲可敬可爱的老人。想起儿时的倔强不恭,懊悔不已。对于李锡九认子之情,他能理解,但想起他以往的怯弱,顿生藐视之情。但骨血相关,不能否认。

史超群没有寻到生父的欢乐,没有认祖归宗的喜悦,只是澄清了他多年的疑团。

史超群欲叫李锡九一声爹,冷丁又想到这是李焕仓的政治。对他不杀不放,只有劝降,这是重要一步。

李锡九眼皮不眨地望着史超群,过了好长时间,悄声说,孩子,你信不?我是你爹呀?

史超群说,我信。过去,我一直急着知道,可是现在我不想知道。

李锡九急忙说,这是真的呀!

史超群自言自语说,因为是真的,我才不想知道。

李锡九听不明白。但他的目的很清楚:你是李家人,不能再和哥哥生死相拼了。

实在忍不住,李锡九说,孩子,李焕仓是你同父异母兄长啊,我不论国民党与共产党,我只论你们都是老李家的,都是我李锡九的儿子,我忍心看着你们杀呀砍呀的呀!孩子,你归顺了你哥吧,放下枪吧,中不中啊?

不中。史超群说,你咋不劝我哥归顺我呀!

李锡九没话可说了,急得哇哇嚎。嚎了半天,断断续续说,他的人马多,你的人马呢?

史超群笑了,我的人马比他的更多。简直没办法比。

李锡九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沉默,沉默了许久,没有话说。李锡九突然急了,跺脚问,你咋就不听我的话呢?

史超群望望他说,老先生,你请回吧!

我走,我走也是你爹,阎王爷那里都有底子呢!李锡九手指着史超群,嘴唇打颤。

史超群笑着看他,不言不语。

李锡九看看墙上的挂钟,长长地打了一个咳声走了。

史歧黄这封信,李锡九先让李焕仓看过了。看得出史歧黄并没有劝儿子归顺国军之意,但书信又不能改,只好让其父先试试看了。

李焕仓很为难,一要瞒着36师戈辉,二要满着母亲与儿子,对史超群不杀不放,如何达到劝降的目的?

儿子李敬业向他汇报已把口袋儿被处决的消息告知了史超群。李焕仓想,这一消息对于动摇史超群也可能是一剂催化剂。

思考多时,李焕仓对李敬业说,你暂时不要在史超群面前露面了,做你的事去吧!

打发完了李敬业,其父李锡九悄悄进来,大声咳叫,这小子被史歧黄染了粗倔臭犟的毛病,就是不进盐浆味儿。

李焕仓平静地说,你老稍安勿躁吧。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

你,你别裤裆里点灯笼,装鸡巴诸葛亮了!李锡九向李焕仓发火,你都五十多岁咧,当了这么多年官儿,到了寸劲儿上,也是翻白眼儿!

李焕仓只能忍着,不敢顶撞。沉默许久说,你老先回去吧!

李锡九甩手说,我不管咧,看你的。反正不是你顺他,就是他顺你,你们得到一块堆儿!说着气乎乎走了。

李焕仓这一招失算,只能打开第二招儿。第二招儿就是启动麻面戈辉。这一招儿挺险的,每一句话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他都要思谋得仔仔细细。

李焕仓躺在椅子里,拨通了36师师部电话。说有要事面见戈师座。

戈辉觉得突然,不知李焕仓连夜造访有什么话说。

59

李焕仓见了戈辉故弄玄虚,大赞其子李敬业去汤家河镇清剿共党的区小队,在十九坨上不但全歼区小队,而且生擒了共党县长史超群。

戈辉听了不动声色,暗想你小子事先不通告,事后来炫功,居心叵测。

李焕仓明白他的心意,说,戈师长,连日来我们与刘史部队在山里周旋,这回不期而遇,敬业事先也没告诉我。谁知那里藏着一条大鱼。这是咱们此次东进的重大收获,功劳该记在你我头上。21师决不能独吞的!李某前来是听听戈兄的高见啊!

戈辉听李焕仓这么说,心里松快许多。他问,不知贤弟如何打算?

李焕仓故意装作没有主见。他知道戈辉向来以资格老而自居,表面上特别尊重他,知道他爱听奉承。

戈辉想了想,说,一是杀,杀一儆百,绥靖地方,二是取……

李焕仓装着听不明白,问,戈兄,取是何意呀?

戈辉放声大笑,取,即取其心也!劝他反正投降归顺党国!

李焕仓听了拍手称高见高见,只是共党的赤毒很深,史超群不会很快做到的!

戈辉很自信地说,那就改一个词。叫做逼其反正!这对我们阻挠东北共军入关,会起很大作用。

李焕仓双手赞成。并说,晚不如早,早不如快,应该抓紧进行……我先摸摸他的底儿。

戈辉大手一挥,连说,对,对。我等你的消息。

李焕仓离开戈辉,心中甚喜,没想到戈辉不挑眼儿,没给他出难题,几句奉承话就糊弄了他。

趁热打铁,李焕仓借着好兴头儿,直接来到医院见史超群。

自李锡九走后,史超群想了好多,大风中的杨树易折,柳树却不折。为什么?因为杨树脆柳树柔,保留下来的是柳树。便做好了应对的主意。没想到李焕仓连夜赶来,两个人见面,互相端详半晌。

李焕仓笑了笑,很高雅的样子,先给史超群倒杯水,然后大赞史超群很有出息,是个人物,也算李家祖坟生辉,连篇累牍,滔滔不绝。

史超群打断他的话,说,李师长,我不愿意听从你嘴里说出许多假话。我替你说句真的,不就劝我归降吗?

李焕仓辨解说,不是归降,而是咱兄弟二人不要再刀兵相见了!

史超群说,好啊,那你就跟我走,脱离国民党,走一条光明的路!

李焕仓俨然以胜利者自居,说,兄弟,依我看共产党成不了事,也夺取不了蒋总裁的江山,你何必一条道儿跑到黑,偏偏要上独木桥呢?

史超群说,我不乐意跟你议论国共两党的前途,这个不久自然分晓。我知道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我知道中国穷苦百姓占大多数,大多数人说共产党好,你能否认这个事实吗?

李焕仓讽刺着说,我只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是俘虏,成了阶下囚。

史超群说,对。所以我得听你摆布。放,你不敢;杀,你也做不到。只剩让我投降这一条,难道我说得不对?

李焕仓很动感情的样子,拉住史超群的手说,咱们是同父异母兄弟,我不能眼见你受罪呀。人生在世,转瞬百年,何必自讨苦吃呢!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谁也改变不了你我骨血一脉的关系呀!

史超群说,要我归降,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得当大官。

李焕仓笑了,说,难道比哥哥我还要大吗?

那倒不必。史超群说,至少得弄个哥哥第一弟弟第二。我自小出来,就是想熬个大官当当。我本来可以当个良医,不为良医,志在良将。

李焕仓想了想说,说,好,看哥哥我的手段吧!

史超群说,静听佳音。

李焕仓悄悄嘱咐史超群,哥哥我也告诉你,你我的关系,不准跟任何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

第二天夜晚,昌邑古城街面上很安静,民户早早关门睡觉,家家铺面提前上板,熄灭灯光。空荡荡的四街上只有一些巡夜的士兵游魂似地走着。

今夜没有风,清冷清冷,弯月和疏星象冻僵的石粒散着寒光。西门内古墙下灯光却十分刺眼,古墙上的松柏象一块映壁,映壁之下有一古老建筑,上刻“三义庙”,乃供奉刘关张结义之意。庙门上方扯起一条红绸,红绸上用白纸剪字贴在上面,写的是:欢迎史县长反正投诚大会。

会场里人不多,预备了五十个人的座位没有坐满,到会的只有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坐着。他们是昌邑城各方代表人物。卫队远远地包围着会场。会场前排有三个座,一个是戈辉,一个是李焕仓。中间的座位是史超群。

戈辉和李焕仓都穿着绿呢子大衣,头戴棉帽,脚穿高腰皮鞋。

史超群是医院发的那套衣服,灰色棉衣棉裤,戴灰色的棉帽子。脚上穿着黑布棉鞋。临来时,李焕仓告诉他,昌邑城各方代表要见见你,开一个欢迎会。要换换衣服,打扮得整齐一点。

史超群听了,说,等升了官,我再换衣服吧!李焕仓说,那也好。

会议开始了。李焕仓和戈辉讲了话。说出会议的主旨,就是欢迎共产党的史超群县长反正投诚归顺国军,这是明智的选择,也是昌邑古城各方人士所热盼着的。

李焕仓和戈辉带头站起来鼓掌。下边也随着鼓掌。

李焕仓坐下后,说下边请史县长讲话。

戈辉更正说,不。不能再称呼史县长了,应叫国军36师的参谋长……

史超群站起来,开始声音很低,他说,各位昌邑城的代表们,也许你们是愿意来的,也许是不情愿来的。可惜人来得太少了……

李焕仓和戈辉又鼓掌。

史超群的声音渐渐大起来,这里是三义庙,是昌邑城的古建筑,三义庙是纪念刘关张的,是个好地方。关老爷身在曹营心在汉千古流传,人人知道,成了处世的楷模。我不能跟古圣贤相比,我只说说我自己……

李焕仓和戈辉再次鼓掌。

史超群说到这儿,低头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