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节

灯下坐着一个人,这不是画家刘雨农吗?他怎么坐在这里?史超群冷丁间产生了复杂想法,说,我的话到此结束。李焕仓让史超群表个态,怎么怎么样为国军效力的意思。史超群只是默不作声。

李焕仓和戈辉没有办法,只好宣布结束。过来两个卫兵把史超群带走了。

李焕仓装着埋怨戈辉,戈兄,我说不要让他讲话,你偏要……

戈辉说,怕什么?总有把他扳弯了的那一天!记住,要大造声势宣传史超群投诚反共!

欢迎大会在不欢喜的气氛中解散了。

画家刘雨农怎么又出头露面了呢?

此次,21师再次东进昌邑,又配以36师合兵,气焰很盛。一夜间,朔风大雪压倒昌邑,刘雨农又慌了心猿,既害怕又后悔,暗念,真是阴晴难料,世事难测呀!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恐怕有人揭发他与共党领导有过接触,并且接受过他们的治疗。

俗语说,怕神就有鬼。21师进驻昌邑的第二天,李焕仓便登上门来。

刘雨农冷汗岑岑,不敢正面与李焕仓相对。李焕仓笑了,说,老先生,我已知道了一些事情,那不算什么!你毕竟是个有影响的画家,共产党为笼络人心,把你送到医院治病,这是养鹅给鸭子看。我很理解。你呢,不要自疚,国军不在乎这个。何况我们是老朋友,志趣相投吗!

刘雨农自谦地说,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看来我修品不够啊!

士农工商都以保命要紧!李焕仓说,这不能说你修品不够。人之常情吗!

刘雨农听李焕仓这话,果真没有谴责之意,立刻来了精神,说,还是师座了解。可谓知雨农者师座也!

两个人又相知契友一样,高谈阔论起诗书画艺。谈话中,李焕仓每每穿插几句教训刘雨农的话。比如文人要有风骨,对国家局面要有彻底的认识,方能稳坐钓鱼船。等等。

刘雨农频频点头称是。

李焕仓给刘雨农带来重礼略表心意。刘雨农受之若惊,热泪盈眶。

李焕仓和戈辉要招集昌邑城各界代表参加“欢迎县长史超群反正投诚”大会,自然想到了刘雨农。

21和36两师二次占领昌邑后,昌邑城内有识之士纷纷躲避到乡下投亲靠友以免不测。留下来的人不敢说不去参加,捏着鼻子去了。

刘雨农接到邀请函,急急忙忙来找李焕仓。他说,师座,我就不要去参加了,因史超群曾与我有所交往,恐怕于他于我于师座都有些不便!

李焕仓笑了,看来老先生果真考虑的多呀!难道怕21师再次撤离?当然,撤离是肯定的,决不能在昌邑永驻呀!但是,老先生请记住国军是不败的,蒋总统是不会亡国的,共产党是长久不了的!

刘雨农见李焕仓言辞犀利,态度严肃起来,立刻解释,师座言重了,我刘雨农决没有晴天怕雨的思想啊!

李焕仓心里很痛快,这个迂腐老头,纯属叶落怕砸头的势利文人,一句话就被他吓住了。便又和气起来说,老先生莫怕。这个会你一定得参加。一则给大会增加气氛,二则也让史超群看看国军的威望远远胜过共产党。还有啊,他要投诚过来,老先生不是多了一个朋友吗?

刘雨农又频频称是。

李焕仓给刘雨农鼓气,要我说,你不但要参加,而且要坐在头排,带头鼓掌欢迎,发表演讲才好。

史超群在灯影里突然看见刘雨农,心中如同打碎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立刻觉得不该再说什么了。

史超群是怎么想的,李焕仓和戈辉不清楚,刘雨农也不明白。但是史超群认为已经把话说够了,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不懂吗?

史超群经过战争考验,有较成熟的对敌斗争经验,但是他不了解,文人中缺乏正义损失气节者亦有人在。

史超群回到软禁似的医院,思考着自己的打算。他认为刘明诚虽然有过失,但改变不了他对党的忠诚。

史超群等待着李焕仓和戈辉的到来。果然,有卫兵来领他去见二位师座。

一个很温雅的客厅,虽是隆冬季节,这里却充盈着暖意。厅前有迎春、腊梅等耐寒争春的盆景。进到厅中,细柔的乐曲缠缠绵绵,燕子一样来来往往的美女端茶送水喜姿飘逸。

史超群被领着走过花草隔山,见李焕仓和戈辉端坐席前。桌子上早已摆满了各种点心。见史超群进来,李焕仓与戈辉都儒雅地起来迎接。

史超群问,二位师座这是何意呀?

戈辉说,说说话,推心置腹谈一谈!

李焕仓也附合,唠唠家常。从此我们就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

史超群说,好啊!可有一宗,不要来虚的,说句正经话吧!你们既然让我投降,我参加了欢迎会。既然当成一家子,可不能囚禁着我呀!

戈辉一挥手说,马上解决!我还告诉你,我已向上峰请求,请你出任我36师的参谋长!

李焕仓说,这可比你的县长大多咧!

史超群又沉默不语了。

李焕仓和戈辉不催不逼,只是让史超群吃点心,喝茶水。

史超群大口咬着点心,大口喝着茶,眼泪突然流到嘴边。

李焕仓不解地问,参谋长莫非有伤心之事?

戈辉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必是到了伤心处。

史超群说,我对不起刘明诚啊!我的本事都是他教出来的。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没有一件事违背于他,今天,今天让你们逼得我当了叛徒!

史超群说得很动感情。这是他的心里话,更是做给李焕仓与戈辉看的!

史超群继续造势说,过去,我们合伙打你们,现在突然掉过枪口去打他。我,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啊!

若在昨天史超群这么说,戈辉与李焕仓都会提高警惕。现在史超群这么说,反倒使他们错觉到史超群的真实。正是史超群反向抓准了李、戈的心理。

史超群还觉得不够劲儿,又说,你们都是念过大书受过教育的,跟蒋总统多年,我呢,刚刚过来,又少文化,跟着蒋总裁哪有我的好果子吃呀……

史超群说着放声哇哇地嚎出声来。李焕仓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史超群拭泪。

戈辉说,放心,将相本无主,男儿当自强。蒋总裁手下也不都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也不乏高级官员出身寒微。总裁是以才取人的。

史超群打着嗝,抽抽泣泣。李焕仓和戈辉频频讲古论今加以劝解,才使史超群停止了哭泣。

60

当年北平之西,有许多著名的庄园。如京西八大水院、水塔园、白石庄、蔚秀园、承泽园、勺园等等。勺园是明代太仆米万钟所建。方圆百亩,一望尽水,长亭大桥,幽亭曲榭。路穷则舟、舟穷尽廊,高柳掩映一望弥际。

世事沧桑,勺园早已更易,官豪富贾多居于此间。李焕仓的家便在这里。那日李敬业按着其父的安排,将李锡九老夫妻,送到北平居址。

李锡九老夫妻不乐意去,闹着要回西麦港,李焕仓不能解劝,硬性将他们推上车。老夫妻只知去北平,但不知其住地。咳声叹气怨天尤人,十足的庄稼财主本色。

这一天阳光很好,每到正月,按着滦河下梢的民俗有个习惯,那就是“晒奶儿(蹭寨子壕)”。那个时候农家院场了地光,该猫冬儿了。秋收冬藏嘛。猫冬儿的时候,家人很少出屋,吃饱了饭,女的涮碗吊碟儿,男人铡草喂牲口,然后往热炕头上一坐,扯东倒西唠家常磕,或者计算着开春送粪种地的事。

家里的老年人,在家里呆不住,就袖着手出门,碰上老哥儿几个往秫秸寨子跟下一坐,唱昌邑民歌,也有的说乐亭大鼓书或唱皮影调儿,变成一个土娱乐坊,伴随着阳光的享乐。有人也称“蹭寨子壕儿”。

“晒奶儿”很有意思,大家身挨身,膀靠膀地挤。挤呀挤的挤出许多民歌,都是现编的词。比如,小烟袋,半拉锅,打壶酒,咱俩喝。喝了醉,咱俩睡,睡不着,你变耗子我变猫。你猫了,我找你,你出来,我咬你……再比如,挤呀挤,挤油油儿,挤到姥家炕头头儿。粳米干饭和油油儿,妗子不给吃,姥姥做猴猴儿……

这些歌谣多出于老头儿们的“晒奶儿”之作。这种习俗在滦河下梢农村,沿传至今。

李锡九和老伴被安置在比昌邑县更好的住室里,但他们不觉得快活。老伴儿说,快憋闷死咧!

李锡九望望窗外说,今格儿天好,咱们到外头逛逛吧!在老家正是蹭寨子壕的时候。

老伴儿说,这儿哪有秫秸寨子啊?要有秫秸寨子我也跟你去挤油油儿!

李锡九问,你不去?

不去。老伴说,靠着青砖墙挤不出油油儿来!

李锡九扫兴地说,你不去拉倒!

说着,披上棉大衣出了屋。

屋外自是一片萧索,虽然有树,寒风那么一吹,连松柏针叶树也失了光彩。竹叶多半落地,残存的叶片倔强地指问着蓝天。院里的家雀成帮成群借着好日光,在枯草地上啄食。

李锡九纯属闲游,这里走走,那里望望。走过一个四方石门,里边倒很素静。松树靠墙而植,竹子靠水而生,花木盆景有的正开着花。李锡九不认得别的,认识长春藤。藤条长长,绿叶蓁蓁,争开一串串鸡蛋黄儿似的花。盆景一直摆进月亮门里,李锡九低头看着往里走,不小心与站在门口的卫兵撞上了。那个卫兵笑笑,摆手制止着。李锡九也不强求,反折身往回走,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勾起他亲近之感,但驻足聆听着。

光滑滑牛骨圆丢丢,

关里背到关外头。

上下八城游个到,

游了九州八县四河头,

还是回到昌邑州。

小小牛骨亮堂堂,

一上一下对鸳鸯。

有朝一日落在唱歌人的手,

打它个招财进宝,

堆金积玉,

金玉满堂。

小小牛骨缀响铃,

能工做的好音声。

有朝一日落在唱歌人的手,

打它个凤凰展翅,

鹞子翻身,

天鹅在空中斗海青。

小小响铃长又圆,

摇晃起来响连天。

有朝一日落在唱歌人的手,

打它个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五子登科,

连中三元……

咳哟,李锡九晃如梦中,怎么回到了很多年前?这不是昌邑民歌开山之曲吗?昌邑民歌出于丐帮,以讨饭或念喜词为生,慢慢有了缀响铃的两扇牛胯骨,越唱越大发了。

这是谁唱的呢?北平城里难道会有昌邑民歌艺人?

乡音情重,勾起李锡九桩桩往事。他不禁也沙哑着哼起了这曲“响铃歌”。他不愿意离去,便向卫兵求情,想看看这个唱歌的人!

卫兵不允,向后推他。李锡九急了,跺脚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我是李焕仓的爹,李敬业的爷,你要不让进,等他们回来,我告你一状,你就回家种地去!

卫兵听了立刻说软话,老人家,我的确不认识你。这里边有一个重要人物,团长交待务必看牢。

李锡九不懂,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她会是那么重要吗?便进一步问,她姓啥叫啥?我明白地听着是老家口音嘛!

卫兵说,姓啥叫啥我不知道。大概是团长的老婆吧!

李锡九想了想,乘势而上,说,既然是我孙子的媳妇,那看看咋的?

卫兵实在没有办法说,你老进去可以,团长怪罪下来你可得担着。

李锡九乐了,摆摆手说,没错没错!

李锡九进了月亮门,兴趣正浓,便又唱起了“响铃歌”。边唱边走,一直来到小窗下。

屋子里的人仍在唱,慢慢地,屋里屋外合了拍。李锡九痴迷了,屋子里的人惊讶了。他们唱了好长时间,屋子里的人突然推开窗户,看见了眯眼唱着的李锡九,大喊,大爷爷,大爷爷,你咋到这里来了?

李锡九被惊醒,睁眼细看,也认出了口袋儿,几步跨进房门。两个女佣人想阻,李锡九说,混蛋,我是李团长的爷爷!

两个女佣人手脚老实了,缩在门旁站着。

口袋儿问,大爷爷你咋在这儿?

李锡九说,敬业那小子送我到北平遭罪来咧!你咋到了这里?

口袋儿哭了,便把李敬业怎么把她送来北平讲了一遍。

李锡九至今不知李敬业所作所为。他觉得很意外。不过他突然想到了那年李敬业回家去,神魂颠倒地要学民歌,鼓动着把苏小荣母女接到北平去,把昌邑民歌唱到北平城。

难道这小子还在做这个美梦?李锡九暗暗问着自己。他甚至想到了深一层,难道他想娶口袋儿做媳妇?

李锡九不敢问口袋儿。见口袋儿对他这么亲近,很是同情,便说,口袋儿,别着急上火,有我在他们不敢怎么样你!

口袋儿并没有死,滦河套里枪毙口袋儿,那是李焕仓父子精心设计的阴谋。

口袋儿被秘密解送北平之后,思绪杂乱无章,好像长了草。她想西麦港,她想二区,她想刘明诚、崔淑凤及同志们,最让她思念和放心不下的是史超群。如果史超群执行任务回来,听说她被敌人虏走,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口袋儿苦闷、急躁排解不开,结了块。便翻来覆去地唱着祖传歌谣排解忧愁。这是昌邑民歌的祖曲,是赵鸭子传下来的。虽然现今不唱了,可这是祖根啊!唱着祖曲,思念着响铃,思念着史超群,是心中的慰藉。

李敬业把她送到这里,匆匆走了,不知他做如何打算。

口袋儿被关在屋里,有人看守,跑不能跑,死不能死,只能等着李敬业回来。

今天在这里遇上了李锡九,她是又惊又喜。

李锡九仍叫她口袋儿,口袋儿称他大爷爷,两个人身挨身唠着家常嗑儿。

李锡九把啥事都跟口袋儿说,只是不说史超群的事。口袋儿打听,大爷爷,你知道史超群的事儿吗?

李锡九假装着问,共产党那边儿的人吧?

口袋儿点点头。

李锡九却摇着头,说,打仗的事,我不问,共产党那边的人,我更不认识。我只认得你。

说着说着,说到了血洗西麦港,说到了苏小荣的死,李锡九突然变得口呆了。殷殷乡情也低落下来。两个人都觉得拉开了距离,话也少了。

李锡九安慰了口袋儿几句,便离去了。

61

鲁杏园寻找刘明诚,很不顺利。她是头过年出来的,先到了山里,山里连一个人也看不见,后又来到县城,她已经折磨得不成样子,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