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节

中国昌邑滦河下梢血脉也……昌邑民歌,中国之宝,世界之珍,继承宏大,吾之所愿……

口袋儿看完了长长的书信,又端详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母亲抱着她,父亲坐在身边,三口之家,殷殷深情。

口袋儿和记住儿娘儿俩,直说到天亮。

记住儿很平静地说,妈,我常常想一个问题。

口袋儿问,啥问题呀?

记住,记住,你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呀?记住儿说。

口袋儿打了个沉儿,然后又轻松起来。

她原本想把自己的经历,完完全全讲给儿子听,这也是她的初衷。慢慢地,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儿,不要给年轻人添油加酸了,不能让儿子在她的阴影里生活。

口袋儿笑着说,当年我对你爸是独断专行。他也曾问我,为什么叫记住儿啊?我说,要记住咱们的婚姻呀!

记住儿问,你让我记住什么呀!

口袋儿笑着说,这个,你姥爷在信上也说了。妈就是让你记住,你是赵家之苗,是赵氏民歌的传人啊!

记住儿说,这个我忘不了,我的研究就是昌邑民歌。

口袋儿说,忘不了就好。昌邑民歌多灾多难,不象今天一派阳光啊!

记住儿匆匆走了,给口袋儿留下了更大的期盼。

记住儿走后,口袋儿请教十九坨老方丈,按佛门规法,将赵欢歌的舍利葬在十九坨高埠上。

过了一年,口袋儿去十九坨看望。先看望了父亲,又看望了母亲。

苏小荣与八五的坟茔,青松和鲜花相映成趣,别样肃穆。

口袋儿磕过头,站起来将要转身,却发现了奇观:刻着滦河灵芝的汉白玉石碑,从顶至尾,清清楚楚地裂开一道口子。

口袋儿惊异了,坚硬的汉白玉是不会无缘由地裂开的。她做各种猜想。走出陵园,不由自主地扭头眺望着高埠上的土丘。

口袋儿回到家,坐在炕上沉默。过往的事情如同烟云,在眼前飘乎。她想,历史是对过去事件的记载,而生活的细节,多数不在记载之中。细节的生活,生活的细节,只留在百姓的口头传承中。

轰轰烈烈,我经过了,平平静静,我也经过了,我还期盼着什么呢?

老槐树,开白花,

槐树根儿下戏台搭,

东家西家来看戏,

我家来了一群洋娃娃。

口袋儿哼唱着古老的昌邑民歌,仄在炕上,慢慢地睡着了……

清明节刚过,桃杏花开,细雨纷纷,正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天气,昌邑县委举办老干部座谈会,征集党史材料,口袋儿和鲁杏园被请到昌邑城,住进了新落成的昌邑宾馆,参加会议。

口袋儿和鲁杏园是老资格,参加会的多数是其下属,见了面自然尊敬倍至,三五成群地到房间来看她们。

昌邑县委书记和县长,给她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并派专人照顾。

口袋儿说,二位领导,我有个要求,望能照准!

书记和县长说,老书记,如有什么不周,尽管开口!

口袋儿说,不是照顾不周,而是太过分了,让我接受不了!

书记说,老书记,不比当年了。昌邑的条件好多了,也应该享受享受了!

县长接着说了个笑话,他说,三年前,我刚当县长,早晨上班,屁股刚坐稳,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北部山区的老农,手里捧着一顶皮帽子,向我桌子一摔,说,县长,你睁大眼睛看看吧!我一看,皮帽子里兜着一堆炒菜,汪着油花。我很吃惊,问,老同志,这是啥意思啊?老农气呼呼地说,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干部,下乡搞浪费,吃饭馆要好菜,吃了个七八成就扔了,我看不惯这个,用帽子兜来告他们,这也忒大尾巴狼咧!我理解老农的心,安慰了他半天,把他送走了。后来我调查,果有其事,是办公室两个同志下乡做的事。我批评了他们,如今下乡不吃派饭了,也不是鸡鱼肉蛋不可吃了,但要注意节省,更要注意影响,老乡们这种心情是可贵的。

鲁杏园听了县长的话,笑着说,他是不知道与时俱进这个词儿啊!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县委书记说,反腐倡廉要从小处做起,改革开放了,无论如何发展,艰苦奋斗的传统不能丢!

口袋儿说,我想起三反五反时,县委机关要从不浪费信封信纸抓起,决不能假公济私。

县长说,老书记说得对,这种精神应该发扬。

口袋儿说,当年的奋斗是为了今天的幸福,有苦自然有甜,苦的精神没有了,甜也守不住。

鲁杏园说,现在的小伙子小姑娘说我是老古董,是新世纪最后一个傻子。我就想到一个笑话,说一个土财主,一辈子省着攒着,不舍得破费。他见一个长工天天吃烧鸡,就说,我是财主都舍不得吃,你咋不心疼钱?长工说,我是挣一个子儿,吃一个子儿,也不攒着当财主。土财主听了觉得很窝囊,就狠心买了一只烧鸡吃,刚吃了一口,就被鸡骨头卡死了。见了阎王爷,阎王爷问他咋死的,他就如实说了一遍。阎王爷查了查生死薄说,你别不服,那个长工还能吃二百多烧鸡呢,你就是一只鸡的命……

鲁杏园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笑过之后,书记和县长问,老书记,你的要求还没提呢?

口袋儿说,很简单,我要和鲁杏园老县长住一个屋,把我这个屋子腾出来吧!

鲁杏园听了,打趣地说,我很同意,我们就是“一只鸡”的命。

书记和县长问,是不是说我们铺张浪费了?

口袋儿说,不是不是,我跟鲁老县长住一个屋,说话唠嗑儿乐呵!

书记和县长商议一下,说,那就尊敬不如从命了!

口袋儿与鲁杏园搬到了一个屋,两张床铺离得远,便挪过来紧紧挨上。口袋儿说,这回咱娘儿俩说话方便了!

可不。鲁杏园说,那年在田盘山受训,就住在一个屋,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唉,老而不死便是贼呀!

口袋儿问,不偷不抢,咋是贼?

鲁杏园说,啥都经过了,啥都知道就是贼。老早先,不是六十花甲子不死也活埋嘛!

口袋儿问,婶,你今年高寿?

鲁杏园说,小女子年长四十九,倒过来说。

口袋儿说,对,你比我大二十一岁,我今年是“坎儿”,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嘛!

鲁杏园说,孔子活了七十三,孟子活了八十四,言说圣人年龄,百姓不能超过。如今都是圣人了,就没有这一说了。你看我,早把他们超过了。

吃过晚饭,送去了几个熟人,口袋儿便拉着鲁杏园躺下了。

屋外华灯闪亮,透过窗帏,照着两张遍布苍桑的脸,街上的流行音乐隐隐约约,丝丝缕缕不断传来,鲁杏园说,这么晚了,真不知累。

口袋儿说,现在时兴夜生活。婶,要不听我唱一段老民歌吧!

口袋儿说着,拿出那两只扎着红布的响铃,在手里撞击着。

鲁杏园见了,伸手夺过来,轻轻地问,口袋儿,你总带着它吗?

口袋儿点点头。说,这是我的心肝宝贝!

鲁杏园说,你有精神寄托,我真羡慕。我没别的干的,就背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行人路上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人遥指杏花村。

口袋儿说,古人的诗还有泄有补呢!

鲁杏园问,怎么讲?

口袋儿说,清明时节雨,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各减去两个字,意思一样。

鲁杏园很有兴趣地问,补呢?

口袋儿说,补也有啊!比如,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鲁杏园说,都是人间乐事。

口袋儿说,每句填两个字,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皓首金榜题名时,这就是补。

鲁杏园笑着说,可惜,咱俩成了老姑子咧!和尚洞房花烛夜,那该是多欢喜呀!口袋儿,你一辈子经了三个男人,你最想谁?

口袋儿说,我最想史超群,不知为啥做梦总见他。

鲁杏园吸口气说,女人忘不了头一个男人。虽然李玉选不好,我还是常常想他。唉,人老了,爱多了,恨少了,我想的都是他的好处。

口袋儿说,因为你就他一个男人嘛!婶儿,你以后咋没找一个呀!

鲁杏园翻了个身,双手搂着口袋儿,说,口袋儿,咱娘儿俩最亲,我都快百岁了,不知道羞耻了,也不想把话带到棺材里去。我告诉你,当年为了寻找刘明诚,我认识了一个叫郑南的,指望让他进山引路,违心地跟他喝酒,那夜让他干了一宿,干得比李玉选还如遭,结果让我崩咧!

为啥呀?口袋儿惊讶地问。

因为他是滦还队员。鲁杏园说。

口袋儿赞佩地说,婶儿真是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果是个好人,你也许……

鲁杏园说,那也得另说。好人我也遇上过,记得我上坨给你送情报吗?情报咋来的,就是李焕仓的副官李明德透露出来的。那个人文质彬彬的挺好,他象猫偷腥似地巴结我,可是,因为他是21师的人,我没让他。想起来,挺对不起他的。

口袋儿听了很同情,婶儿,为了革命,你牺牲多了。

鲁杏园说,为了你,我也牺牲了一个人。

谁呀?口袋儿问。

鲁杏园说,刘明诚啊!其实,我在山里时,就知道崔干部死了,我本来要向刘明诚下笊篱,来个毛遂自荐,可是偏偏你遇上了难处,肚里有了崽儿,左不是右不是的,我只好成全你了!以后,一般人我看不上,所以我也就没心再找了,心如止水吧!

口袋儿深深感动,说,婶儿,你要下笊篱,哪有我的份儿!

如果那样,咱娘儿俩的历史就得重写了。鲁杏园说。

口袋儿内疚地说,我最对不起的是刘明诚。

鲁杏园说,不,你还是把心真正交给了他。他应该很满足。口袋儿,昌邑的党史,第一个人物是他,第二个人物,应该是崔淑凤,你同意不?

自然是她。口袋儿说。

只是她跟裴四的关系有点那个,海上渔民把她和裴四当成两口子。鲁杏园说。

口袋儿说,那只是一个符号,他们在战争中壮烈牺牲了,渔民们才把他们崇奉为神。那叫大节不亏。至于她与裴四的感情,也应该被人理解,在这一点上,刘明诚有些狭隘了!

鲁杏园说,那个年代,也应该理解他。

口袋儿说,他是天生的固执。

他要是活着,梦中常出现的还是崔淑凤。鲁杏园断然地说。

口袋儿似有凄凉,说,也许吧!

鲁杏园打个唉声,说,人上了年纪,靠回忆活着,回忆过去有苦有乐,我们做的事有对有错,总结一下,也许对后人有些帮助,有些启发。这就是活着的意思。世人都说神仙好,活着比神仙好得多。活着看看花花世界,就剩下享受了。

口袋儿笑了,说,婶儿,过去这叫革命意志衰退。我没有享受的感觉,我是天天劳动,日日唱歌是我的快乐。

鲁杏园说,口袋儿,要说衰退,你早就衰退了!三反五反运动时,你就辞职了。

口袋儿说,是。那时年轻,要脸儿,爱治气。其实,我最不光彩的是,听说史超群背叛了我,跟李敬业又有了那个事,我就不想革命了。平平安安过日子吧!后来想到了刘明诚、崔淑凤,思想才又振作起来。

鲁杏园说,你也别太自责,咱们虽是两辈人,可都是庄稼地里出来的女人,女人把贞操看得重,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夫。

口袋儿说,我妈常说我是琐碎命,偏偏一出道儿就遇上了史超群和李敬业,把我弄得乱七八遭。现在冷静想,啥叫命啊?其实都是自己走的。时代、性格,还有环境……

鲁杏园拍着口袋儿的手说,对对儿的呀!

鲁杏园有些困了,嘴里叨咕着,革命路上,我们送走了那么多好战友、好领导,咱娘儿俩却成了漏网之鱼。是幸事,也是悲哀。

口袋儿说,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年轻时都有几回搏,搏击中生命迸发火花,那是价值。如果一出娘胎,就啥都懂,就看破了红尘,那就不用活了,人生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后来人……都会……原谅我们……鲁杏园说话断断续续。

口袋儿贴着鲁杏园的耳朵,轻轻地叫了几声婶儿,鲁杏园回答的是鼾声。

口袋儿笑笑翻翻身说,年纪不饶人哪!

2008年10月——2009年3月第一稿于碣石山

2010年6月——11月修改于京东第一家

12月9日改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