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节

排子车,一步一步走到县城,在昌邑古城的护城河里,寻到了刘明诚的尸体。

刘明诚平躺着,满脸血迹,双腿断了,一条胳膊被打成三节。还是那身旧衣服,油渍麻花,散着腐臭。

口袋儿看着刘明诚,止不住辛酸,哇哇地大嚎,骂着他,你呀,你呀,你摔手电棒儿的精神呢?你的革命呢?你的哲学呢?

口袋儿把刘明诚背上车,脱下自己的布衫,将他的脸苫上,头也不回地拉起排子车。

突然来了许多红卫兵小将,打着小旗,高呼口号,刘明诚死有余辜!大破鞋赵英兰罪该万死!边喊边向口袋儿身上扔破鞋。一只只破鞋落在口袋儿身上,落在排子车上。

口袋儿忍着羞辱,昂着头照样走,一直走到野外,小将们才回去。

西斜的日头,血一样红,口袋儿忽然想起当年取油印机回来,也是这样的天相,要来暴雨了,她只得快走。

刚刚过了双雁坨,炸雷连着炸雷,暴雨让人喘不过气来。

口袋儿站住车,再给刘明诚苫苫脸,小声说,明诚,你不是教导我经受暴风雨吗?你的预言实现了。

口袋儿昂着头,一步步在泥水中跋涉,通身淋透,电光偶尔把她照成银条,瞬间逝去,便消失在苍穹里。她唱起这样的旧民歌:

一头耕牛二亩田,

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滦河里头驾小船,

酒在一边鱼在一边。

棉麻线胜丝绵,

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口袋儿置雷电于身外,想着上次接刘明诚,是在五年前,他在病中,夜里月光很好,心情也不错。这次接刘明诚,虽是傍晚却比黑夜还黑。

那次他们都活着,现在他们似乎都死了。

雷鸣电闪追随着排子车,暴风骤雨冲刷着安然的和行动着的身躯和灵魂。

回到家中,口袋儿给刘明诚洗了澡,做了一身中式衣裤,将他装裹起来。

口袋儿在滦河套里,选一处高地,深深地掘穴,厚厚地掩埋,高高地筑墓。用青砖刻了字,埋在墓前土里。上边刻着:丈夫刘明诚之墓。背面刻:本系路北山里人,葬于滦河套里,待与其妻赵英兰并骨时立碑。以此存念,并示其子记住儿。

一切做完了,口袋儿在墓前烧了纸钱,纸鸢飞舞,口袋儿对刘明诚说,你是我的领路人,你是我的丈夫,我有没跟你说清的话,可是我把心给你了。打日寇,求解放,搞建设,你太累了,好好歇着吧,等着我跟你会面,我还有闭不上眼睛的事啊!

一阵秋风吹来,树叶纷纷而下。

1983年,鲁杏园退休了。在此之前,她几次找到口袋儿,县地两级已经向省委打报告,恢复口袋儿的职务,都被口袋儿拒绝了。

鲁杏园说,你不愿上班,起码可以按正处级待遇,这叫落实党的政策。

口袋儿仍然不同意,说,什么级也没用,不要打扰我平静的生活了。

鲁杏园退休后,不愿在城里住,搬回了汤家河,经常找口袋儿唠嗑儿。

鲁杏园的养子垛口,起名孟米鲁,在中科院工作,身份虽显,不忘养育之恩,视鲁杏园为生母。

口袋儿很羡慕鲁杏园。她说,我只惦着记住儿,不然早追随刘明诚去了。

鲁杏园开导她,你毕竟是共产党员,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分不开的。党走了弯路,我们都做出了牺牲。不能悲观厌世,应该朝前看。刘明诚被追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家,成了昌邑一面旗帜,你应该和他生前一样,不能给他抹黑!

鲁杏园经常来,经常讲振奋精神的话。口袋儿想,鲁杏园是最了解她的人,也是最可信赖的人,她的话不管多么刺耳也听得进去。

第二年春起,万金宝过来说,老妹子,今天是三月三了,曲麻菜见天了,咱们挑菜去呀!

口袋儿说,差点忘了,难为你想着!

两个人准备下地去,万金宝的女儿小菊来找他,说县里来个电话,叫他别出门。

万金宝问什么事,小菊说,说是有个美国朋友来咱西麦港。

口袋儿说,你去等着美国朋友吧,我自己去挑曲麻菜。

小菊说,姑姑,我跟你去。一边挑菜一边教我唱民歌。

小菊很活泼,边说边唱:田边菊花朵朵开,昌邑民歌火起来……

万金宝说,你也别去了。人家美国朋友要来你也得烧点水,扫扫地呀!

小菊很不情愿,说,村里找个服务员吧,别啥事都让我做。

口袋儿只得自己去了。

滦河套的河埝儿上,曲麻菜最多,口袋儿很快就挑了一柳条篓子,沿着河埝儿往回走。河套里小草绿了,柳树的枝条在微风中柔柔地摇动,滦河水象绿绸子慢慢地流淌。

春天焕发生机,也唤起思念和回忆。清明节就到了,口袋儿自然想起好多故去的亲人。妈妈和八五叔的墓在十九坨,刘明诚的墓在北边的高埠上,史超群和李敬业的墓,被青草掩盖着,就在前边。每次去都引起许多伤感,今天,她不想去看望他们,等清明节再去祭拜。

滦河养育了她,滦河套里有许多可留恋的往事,她一桩一件地回忆着。

口袋儿慢慢走着,忽见前边河埝儿外边,停着一辆小轿车,车窗在阳光下闪亮。前些天电视台曾来人采访昌邑民歌,也许又是她们。

口袋儿这么想着,见一个人就在她不远处,闪亮的西服,银色的头发,引起她的好奇。尤其奇怪的是,那人跪在河埝儿上,头朝西麦港村,连连地磕头。

口袋儿停住脚步,望着那人站起来,向着小轿车走来。直走到口袋儿的对面。那人突然怔住了。口袋儿的眼睛有些模糊,搜寻着记忆。

口袋儿姑娘,那人先认出了她,说,好巧啊!

你不是李焕仓吗?口袋儿惊讶地想起来了。

真是巧啊!口袋儿愤怒地说,三十多年前,也是三月三,你21师扫荡滦河,把百姓直赶到大海去,想必不会忘吧!

李焕仓深鞠一躬,说,我怎能忘记,罪恶深重啊!

咋不敢进村啊?口袋儿说,怕西麦港的百姓揍你?

李焕仓惭愧地搓着手,说理所应当,焕仓甘愿请罪。

李焕仓当年,逃到南京后,几次派人寻找李敬业,未果。解放前夕,他辗转到了美国,过着清贫而忧烦的生活。几次申请回国未准,这次得以如愿。

到了县里,他才知道李敬业与史超群的情况,李焕仓很伤感,把当年的情况讲明白。县里领导很重视,史超群多年沉冤得以昭雪,对于李敬业也给予客观评价。

李焕仓说,我愧对于昌邑,尤其获罪于滦河下梢西麦港的乡亲。

口袋儿说,你儿子,还有史超群的坟,就在你身后。

李焕仓说我都知道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万金宝喊着跑到河埝儿上,喘着粗气问口袋儿,那个美国朋友,跑哪儿去了?

口袋儿冷笑着说,他,就是。

万金宝疑惑了,美国人咋和中国人长得一样?

李焕仓说,我是中国人,是西麦港人,我是李焕仓啊!

万金宝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没见过李焕仓,可是李焕仓的名字他忘不了。

李焕仓,你可把咱老家坑苦咧,万金宝喊,你咋还有脸回家呀!

李焕仓连说,回家请罪来了!

回到村里,李焕仓脱去西装,换上万金宝一身衣服,万金宝引着他,一家一户地走,进门磕头,报着自己的名字,来赎罪!

万金宝的心被磕软了,西麦港乡亲们的心被磕软了。大伙儿说,知恶知善的人性,回归了。

李焕仓对口袋儿说,刚刚逝去的那场战争,是肉骨相残的战争,历史应该记住这个教训!

口袋儿说,这是民族文化造成的,你们李家三代人就是血的教训。你想告知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的回国,给史超群一个昭雪。他的叛变罪,生前背着,死后背着,也算你当哥哥的,为弟弟办了一件实事。

李焕仓离开西麦港,不几天又回来,他把李锡九夫妻的骨殖请来,再把史超群和李敬业的坟起爨,一齐葬入李家祖茔。

李焕仓想把史超群更名李焕群,跟口袋儿商量。

口袋儿说,请尊重超群的心意。何况还有你父当年的过嗣单。史超群已是史歧黄的儿子了。

李焕仓有些心痛,口袋儿把李锡九当年的过嗣单递给他看,上边明明白白盖着李锡九的指印

李焕仓说,这个我早见过了。说着无可奈何地摇头。

口袋儿此时悟懂了李焕仓,说,你不应忘了为尊者讳吧?这是你父生前的不光彩,何必非要再让世人议论一遭呢!

口袋儿的这句话,让李焕仓突然猛醒,暗暗佩服口袋儿的见识。

口袋儿说,该隐藏的就隐藏下去吧!我想从古到今,无论达人显要或是芸芸众生,一定都有许多隐藏着的事情。

李焕仓点头同意了。

农谚曰:处署十天乱割谷。今年春天雨水勤,谷子长得壮,狗尾巴谷长得象狗尾巴,龙爪谷长得象龙爪,油光锃亮,垂着沉甸甸的头。

口袋儿在承包地里种了二亩龙爪谷,长得喜人,等待收割。她一天看三遍,恐怕误了收获期。

口袋儿种地有经验,她知道九成收十成丢的规律,庄稼人种地,春种夏管秋收冬藏,都有讲究。

春天种谷子的时候,鲁杏园摇着轮椅找口袋儿唠嗑,在家里没寻到,小菊带着到地里。到了地头儿上,看着口袋儿自己扶犁、滤粪、点种一手活儿,问小菊,你姑姑咋不找个帮手呢?

小菊说,她不找。我姑姑身板儿好着呢!七十来岁的人,头发没有一根儿白的,墨儿一般。她呀,还来月经呢!

鲁杏园笑了,暗想,真是个特殊人。

口袋儿犁到地头儿上,鲁杏园说,什么时候学会掌边儿(扶犁)了,连个牵牲口的都不用,技术不错。

口袋儿说,多年练出来的呗!

鲁杏园把口袋儿拉到轮椅边,嘻笑着说,给你找个老伴儿,还能生一啪拉孩子!

口袋儿嘎嘎地笑,说,我自个儿都着窄,这么大岁数还来身子!

鲁杏园说,得让科学家研究研究,你是个什么材料制成的人。

口袋儿认真地说,干活儿能创造奇迹,我不象你,早早地养尊处优了。婶儿的身板也不错,快九十岁了,就是头白如雪了!

鲁杏园说,按规律我得比你先走,你得给我送双料的花圈,把你妈妈的也送出来!

口袋儿说,俗语说阎王殿上没老少,也许我走到你前边。

鲁杏园说,你劳动,你心里有盼头儿,总也死不了。

口袋儿说,借婶儿的吉言,我当个千年王八万年龟。

两个人议论起记住儿,一晃二十多年未回来,口袋儿日里夜里盼。

记住儿在国内大学毕业,到日本早稻田大学研究东方口承文化。中间回家一次,在刘明诚墓前祭奠完就匆匆走了。

口袋儿在谷子地里,埋头割苗子,边割边捆,攒成一堆儿,再用排子车往家里拉。

口袋儿汗流满面,不直腰地干,头脑里一片空白,全是眼前的谷子。

突然有人喊妈妈,口袋儿停住镰,抬头望,莫非是儿子回来了?

记住儿边跑边喊,向着谷子地里跑来。

口袋儿扔下镰刀,跟头巴势迎上去,一头扑进记住儿的怀里。

记住儿扶着妈妈,口袋儿望着儿子,口中唱起当年的歌谣:

小小子儿荡浪着腿儿,

滦河套里来打滚儿,

上学堂喝墨水儿,

花钱买书又买本儿

……

口袋儿流泪说,你可回来了,我真怕你又丢了!

记住儿说,工作太忙。

口袋儿埋怨,再忙,也别忘了有个妈呢!

记住儿说,妈,回家吧。我的行李在院子里放着呢!

口袋儿说,还有谷子呢!你看妈割谷子。

记住儿要割,口袋儿说,你不中,手还嫩呢!

记住儿说,妈,我都四十多岁了!

口袋儿说,一百岁也是个喝墨水儿的!

口袋儿猫腰快干,谷子割完了,就装车,记住儿也帮着装,装满了车,口袋儿把套绳儿勒在肩上,拉起就走。记住儿在后边推着。

到了家里,卸了车,口袋儿说,你在家先歇着,等我把谷子拉完。

记住儿说,我帮你推车。

娘儿俩直到把谷子全拉回来。

记住儿洗着手脸说,妈,你别这么干了,古稀之年了,该歇歇了。

口袋儿一边忙活着饭,一边说,儿子,你不知道,妈干活儿心里舒坦!上马饺子下马面,我还是老规矩,切面条,鸡蛋打卤。

吃完了饭,娘儿俩坐灯下唠嗑。

口袋儿问,儿子,你媳妇和儿子咋没来?

记住儿说,你儿媳妇忙,等明年我们一齐来。

记住儿的话,又给口袋儿一个期盼,直到今天她还未见过这个日本儿媳妇呢!当初记住儿订婚结婚,都写信告诉过她。她回信说日本人好侵略,是一个不好的民族。你太姥爷是被日本人打死的,你姥爷让日本人抓去了。记住儿回信说,对日本人不能一概而论,对日本国也不能一成不变。感情的事,不分国籍,更不能蒙上历史的灰尘。

提到感情,触动了口袋儿,她又写信说,妈妈理解,妈妈不做棒打鸳鸯的老擓。

夜深了,记住儿很严肃地告诉妈妈一件事,在日本我一直跟姥爷在一起。

口袋儿很惊讶,认为是不可能的事。记住儿说,大学请姥爷讲昌邑民歌,讲完了他找到我,说早就知道我在日本。姥爷早已皈依佛门,但仍依恋乡情。他拿出他和姥姥和你的照片让我看,又拿出了赵家族谱,这次我都带回来了。

口袋儿问,你姥爷咋不回来呀?

记住儿说,姥爷已经圆寂了。我把他的舍利匣也带回来了,还有一封信,是密封的……

口袋儿对其父赵欢歌,没有太深印象,只晃乎记得欢喜岭的送别。后来听妈妈说,他被日本兵抓到日本做劳工,十有八成早死了。

口袋儿接过密封的信,信封上规矩地写着,女儿口袋亲拆。

口袋儿小心翼翼展开信笺,观看着里面的文字。

口袋吾女:

当年为父被抓,在日本北海道挖煤,苦痛难言。日本战败,急欲归国,后闻国内战争不止,心念俱焚,皈依佛门。佛讲六根清净,为父仍念风尘。四十年前获机,回乡探望,知你罹难,不能相见。期待来时,怎奈天不加佑,圆寂在切,留书如面。你母已归她属,不便强更,只望吾女,将吾余灰,按佛门规法,葬于十九坨上。我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