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档节目一道菜,广播电视台就是大饭店,广电人跟餐饮人一样,都是搞服务,餐饮人把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上席面,广电人把一档档节目呈上荧屏,一个是物质的,一个是精神的,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大饭店里,餐饮人很多,客人能看到的却很少,主要是餐厅里漂亮的服务员,或者与餐厅服务员有关的服务人员。广播电视台呢?人也很多,在某种程度上说,比大饭店的人还多,观众能看到的听到的只有播音员。其他的广电人呢,都在荧屏后面,离荧屏近的几米,远的几公里,几十公里,几百公里,几千公里,甚至上万公里。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播音员很重要。
客人来了,点什么菜,当然跟客人的口味有关,但也跟菜的特色有关,好坏有关。一道菜好不好,客人没吃哩,自然不会知晓,要靠服务员推介。推介得好,点得得当,吃得如意,就有了回头客;广播电视节目也一样,也需要推介,那就是节目预告,那就是内容提要。新闻节目有,专题节目有,即使一台文艺晚会,也会有一个神采飞扬的诗一般优美的串台词。有了这些还不够,还得有人说,这就离不了播音员,电台离不了,电视台更离不了。
电台只出声音,播音员嗓音好,普通话说得流利,再有一点激情,再有一点艺术,就OK了。电视不行。电视播音员,不仅要出声音,还要出形象。形象是啥?形象是指能引起人的思想和情感活动的具体形态或姿态。这个具体的形态或姿态,代表着一个广播电视台,当然也代表着一个地方,这就严重了。一个人要代表一个台,一个地方,这个人就必须具有美好的形象。形象很抽象,也很具象。抽象得无法描述,用丹阳人的话说,有点云天雾地,又具象得具体,看得到,摸得着。譬如脸蛋。脸蛋得漂亮。漂亮也不够,还得能出镜,在镜头里漂亮,在电视里漂亮。许多漂亮的人,看着漂亮,而且很漂亮,但在镜头里却不漂亮了,出不了镜。相比之下,晚会主持就好多了。主持人漂亮就行,会煽情就行,甚至低俗一点也无所谓。但晚会若还要录播或者直播,那就另当别论了,那就要求跟电视播音员一样了,必须能出镜。
出镜是行话,可能也称不上行话,充其量跟土匪的黑话差不多,带着地方性,只是丹阳广播电视台播音员的一种说法。如果要做一个名词解释,就是指出现在电视镜头里。电视里有许多人,也就是说有许多人出现在电视镜头里,但出现与出现是不一样的。一种是作为新闻人物出现在镜头里,一种是作为职业出现在镜头里,这也是不一样的,譬如说演员与播音员,都是作为职业出现在镜头里,作用却不同,演员是演绎故事或吹拉弹唱给观众逗逗乐子,播音员呢,是引导观众去观看电视里出现的人和事。有不同,就要有区别,播音员的出现叫出镜,其他人的出现叫上镜。
上镜是很有意思的,也是很有意义的,镜里有风景,镜里有生活,镜里有故事,镜里有乾坤,镜里有人生沉浮,镜里有世事百态。一个人上镜了,就成了新闻人物,上镜多了,就成了公众人物。一个演员上镜了,就知名了,上镜多了,就成明星了。所以,大家都喜欢上镜,多上镜,尤其是领导。这就有一个上镜率问题。上镜率是电视台控制的,让谁上谁上,不让谁上谁就不得上,干眼气。其实也有例外,譬如领导,电视台就控制不了,让上,不让上,都得上,而且还要上得好,上得多,上到前面,最好是新闻头条。头条只有一个,领导却很多,就说一个县,县委有书记副书记还有常委部长,政府有县长副县长还有党组成员,还有人大,还有政协,四大家哩,一路算下来,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头条该给谁?这就需要一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了规矩广播电视台才好摆布,才不至于得罪这个得罪那个。这个规矩是不成文的,是约定俗成的,也不能说是约定俗成,上级组织部门给领导排有座次,那就是书记、人大主任、县长、政协主席,以此类推。许多时候,有文的规矩还没有无文的规矩好使,上头条的规矩就这样,丹阳广播电视台拿捏得很好。
丹阳是个县级市,区域面积达两千八百多平方公里,下辖二十六个乡镇,一百二十多万人。不管丹阳有多大,终究是县,丹阳广播电视台自然是县级台。县级台都不大。丹阳例外了。单就电视而言,央视几千人吧?省台千余吧?市台大几百吧?丹阳呢?整个广播电视台二百多人。但大着哩!一般的县级台,大都是几十人,上百就少有,丹阳广播电视台能不算大吗?说大,还有一个标志,电视频道多。当然,多也是相对的,不能跟市台比,也不能跟省台比,更不能跟央视比,也就是不能纵向比,只能横向比,跟县一级比。县一级是啥概念?一个频道!国家批准的,只能一个,多一个都不行!丹阳呢?五个!山区啊,偏僻啊,山高皇帝远啊!这是劣势,却被丹阳广电人生生弄成了优势,厉害吧?国家鞭长莫及,省呢?市呢?没办法呀!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哩!于是,省里睁只眼,市里闭只眼,多就多吧,吃饭要紧,不出乱子就中!
人多,频道多,也不能说丹阳广播电视台就大,重要的是有一个播音部,全称叫播音与主持工作部。播音部是广播电视台的脸,它多大,脸多大,广播电视台就多大。鼎盛时期,丹阳广播电视台播音部有十二人,三男九女,严重的阴盛阳衰。播音员一个比一个英俊,一个比一个靓丽!人多好啊!人气旺。俗话说,人少好吃馍,人多好干活。但现在好多事都反了。人少不吃馍了,吃海参,吃鲍鱼,吃燕窝,吃鱼翅,吃熊掌,吃昆虫,吃穿山甲,吃一切稀的,少的,濒危的,哪怕河豚一样有毒,也照吃不误!人多呢?不干活了。又应了一句老话,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说远了,啰嗦了。小说就这样,用废话讲故事,一堆一堆的废话,一堆一堆的废话,把人的脑子废了,嘴巴废了,鼻子废了,耳朵废了,只留一双眼睛,顺着方块字铺就的小路,绕来绕去,绕来绕去,曲径通幽,把人绕进去,把思想绕进去,故事完了,小说没完,绕梁三日,才是好小说。所以,小说就是啰哩啰嗦,是废话堆积的啰嗦,比生活中的废话还废话,比生活中的啰嗦还啰嗦。小说是艺术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啰嗦是必须的!
那天下午,马国华正在琢磨着上镜与出镜,放在办公桌上的摩托罗拉响了。马国华是谁?丹阳广播电视台台长呀,刚上任不久,你自然不认识。丹阳广播电视是两台合一体制,也就是说,本该独立的电台、电视台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一个台长,一套班子,一个办公室,一个财务科,就连电台电视台的业务部门也是在一起的。譬如新闻部,譬如播音部,人不分你我,台不分音屏,皆有守土之责。广播电视台是业务部门,在业务部门干领导,不懂业务不行,至少得知道一点皮毛,马国华就先从基本常识学起,当然也要了解一些行话,这样才不至于总说外行话。上镜和出镜,是播音员的行话,必须得学,马国华琢磨了几天了,终于琢磨出了一点味道。
电话是云台镇书记姚奇峰打来的。云台镇位于两省交界,是边贸重镇,书记享受副处级待遇。姚奇峰已经享受了一年多了,按照丹阳的惯例,再享受一两年,姚奇峰就不再是享受了,就会到市里正式任实职了。享受算什么?享受跟吃别人酒席一样,很容易就不让享受了,很容易就享受不成了。姚奇峰很清楚这一点,自然就很想把享受变成实职。实职是什么?实职是实实在在的拥有。享受与拥有,不一样的,拥有不仅可以享受,而且可以决定享受。享受却不行,享受只能享受,不能决定享受。这个区别看似不大,有可能看不出什么区别,但享受者看得很清,知道那是多大的区别,绝不仅仅是坐桌吃饭坐不了主位那么简单,绝不是坐在主席台最后一排的边缘地带不用讲话那么轻松。姚奇峰虽是北京一所重大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要在一两年里把享受变成拥有,因素还很多,问题也不少。但对姚奇峰来说,靠干干靠跑跑可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有一个问题靠干干靠跑跑是解决不了的,那就是公众形象。公众形象靠的是口碑。口碑太慢了,跟中药一样,虽然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需要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人生苦短,经不起漫长的等待,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更短,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就没了。姚奇峰不想吃中药,想来点见效快的西药。这剂西药就是电视宣传,利用电视把自己推介给观众,推介给领导,也就是上电视,就是上镜。一般的,上镜率越高,公众形象就越高。这就是电视宣传,药效很奇特,杠杠的。
姚奇峰喜欢上镜,尤其喜欢上访谈类节目。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一般人都会这么问,不了解姚奇峰的人或不懂电视的人也都会这样回答。但马国华很清楚。访谈节目,不仅对工作有评价作用,而且还可以展示形象,展示口才,展示思维,展示应变,展示一切其他节目无法展示的方方面面。这一点,马国华了解,姚奇峰也深谙其道。这些年,广播电视台没少给姚奇峰做这样那样的节目。不是广播电视台想这样做,是必须这样做,电视台是收了赞助费的。那时候,姚奇峰还是皇后乡的书记,还没有享受副处级。皇后是个小乡,深山乡,深山出俊鸟,据说古时候曾出过一个小国的皇后,因此而得名。在小乡能给赞助,现在是大镇,财大气粗,更应该给赞助,何况是乔小柯出面洽谈的。云台镇给了钱,就要给云台镇做一个栏目,姚奇峰喜欢访谈,自然就做访谈栏目。
马国华拿起手机,翻开盖子,接了,问:“喂,姚市,有何指示?”
姚奇峰是享受副市级,他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知道就不能只喊姚书记。丹阳有二十多个乡镇党委书记,总得有所区别,可喊享受副市级姚书记,这样虽喊得准确,却拗口,还有点讽刺,不能这样喊。但喊姚市长,也不妥,特别是在真正的市长副市长在场的时候,会让领导心里有一丝丝的不得劲,可别小觑这一丝丝,它比蝴蝶效应还厉害,弄不好,你戴着的乌纱帽就没了,或者你想戴还没戴上的乌纱帽就飞了,落到别人头上了。怎么办?聪明智慧的丹阳人,开动脑筋,集思广益,生生造出一个非常贴切又非常适宜的称谓——市。于是,就有了张市,王市,李市,赵市。
姚奇峰说:“马台长,早想一起吃个饭,祝贺你高升,今天,刚好在台里做节目,跟陈老师和乔大美女在一起,请你务必给个薄面,赏个光,让兄弟表示一下!”
马国华忙说:“姚市回广播电视台指导工作,哪能让领导请,我安排。”
挂掉电话,马国华赶忙乘电梯去了十二楼的播音部。
节目已经录好,制作人员正在抓紧赶制。姚奇峰由陈一兵和乔小柯陪着,在演播室外面的休息室里聊天,等着审看。见马国华进来,二人便走了出去。马国华与姚奇峰握过手,相互礼让着坐下,便闲聊了起来。马国华说:“听说姚市马上要回市里任职了,可要多关照广播电视台啊!”
姚奇峰说:“纯属瞎说,咱这没人没钱的农村娃儿,弄个乡镇书记,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哪还能有那奢求。”
马国华说:“我这儿,别的帮不了,只能为姚市摇旗呐喊,当好啦啦队。”
姚奇峰说:“这才是拿钱买不到的情谊啊!有老兄这句话,就知足了,先谢谢老兄了,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小弟定当竭尽全力!”
马国华说:“做好宣传是广播电视台分内的事,就怕我们做得不到位,不能为领导增光添彩。”
姚奇峰说:“说远了,那都是些没边没沿的事。”
两人正聊着,陈一兵推门进来说:“节目好了,请二位领导过去审看吧。”
姚奇峰说:“走,瞧瞧小弟我出镜的形象如何!”
马国华纠正说:“你那叫上镜,我们播音员那才叫出镜。”
姚奇峰说:“对我来说,都是出现在镜头里,卖卖能,出出洋相,赚赚眼球而已。”
马国华说:“那可不一样,看似都是出现在镜头里,作用和意义却是大不一样的。出现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像你这样的新闻人物出现在镜头里,一种是我们的播音员出现在镜头里。二者是不同的,有着质的区别,你是为配合宣传尽一点公民义务而上电视,叫上镜;播音员呢?是天天上,有规律地上,不上不行地上,上电视不是义务,是职责,是职业,是事业,这才叫出镜。当然,还有一种出镜,就是走出镜头,播音员会这样,新闻人物也会这样。”
姚奇峰说:“还有这么大区别?”
马国华说:“那当然了,领导讲的是上,讲上镜,讲上镜率,上镜跟上京同音,上镜就是上京,上镜率就是上京率。领导是不能说出镜的,你想想,说领导出镜了,就是领导从镜头里消失了,不是离岗了,就是双规了,甚至是挂了,所以,是不能说领导出镜的,只能说上镜,而播音员不一样,播音员出镜,是为领导更好地上镜哩。”
姚奇峰说:“长知识了。”
一般节目审看是总编室的工作,也在总编室进行,自办节目要在制作室进行,便于修改。制作室与演播室是相通的,中间是硕大的玻璃隔断,旁边有一扇小门,是导播和播音员的通道。马国华带着姚奇峰搞了一次特殊,走了通道。
审好节目,大家便一起去吃饭。饭局安排在澳门豆捞,那是各乡镇的定点饭店,在这里吃饭安全,纪委不会让你在丹阳广播电视台的曝光台上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