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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午后如炙。
千禧年七月二十六日下午两时许,一辆中巴班车,拖着黑烟,喘着粗气,艰难地爬行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路面是新铺的,沥青已被晒津出来,远远地望过去,像抹了一层滚烫的热油,乌乌亮亮,冒着热气,车轮碾过去,刺啦啦响。山野里没有一丝风,路边的白杨树无精打采地立着,梯田里的玉米蔫巴巴地耷拉着叶子,平日里喜欢鸣叫的鸟儿虫儿都躲起来午睡了,只有知了在扯着嗓子可劲地叫,一副就它不怕热的样子。
车里的大人小孩一个个恹恹欲睡,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还打起了呼噜,高一声,低一腔,中间不时出现一阵断气一样没丁点声响的可怕状况,正当人们担心的时候,又突然憋出一声来,打雷一般山响。
魏嘉平靠车窗坐着,却睡意全无,一直处于一种因激动而呈现的亢奋状态。魏嘉平的激动与亢奋不是无缘由的,它起源于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是没必要激动的。但这个电话有所不同,这个电话是乔小柯打来的。乔小柯是魏嘉平的高中同学,在丹阳广播电视台当播音员,两人热恋多年了,若不是魏嘉平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可能早已谈婚论嫁了。所以为乔小柯的电话激动一下也很正常,但不至于亢奋呀,至少不会从中午持续到现在吧!这就涉及到电话内容了,私密了。其实,乔小柯的电话并不私密,最多说前半部分有点肉麻,肉麻也没肉麻到哪儿,就是些“我想你”之类的话,后面的更简单,就是要他到广播电视台救个场。
魏嘉平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个龙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大地震,陨石雨,三位伟人离世等等。
那天,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胳膊赤红,摸一下就要离皮的样子。谁知,刚过午,天空滚起了乌云,起初是一团在滚,继而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滚,一疙瘩一疙瘩的聚,又要下瞎雨了,人们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被揪了起来,像老鹰叼起的兔子,胡乱地踢弹。
不早不晚,就在这个时候,魏大根典了几个月大肚子的婆娘,突然说:“肚子疼!”接着,就像被谁一下一下揪的一样,被石磙一遍一遍碾的一样,一阵紧一阵的嚎叫起来。魏大根赶忙去村东头请王婆来接生。王婆正喂着猪,见魏大根来,就知道了,说:“赶紧回去烧水,我这就去。”魏大根刚折回头,一个炸雷响过,大雨伴着狂风,狂风裹着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魏大根捂着头猛跑,跒进大门,就听到婆娘陡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魏大根的心猛地一揪,婆娘的嚎叫声嘎然没了,却听到一声弱得跟小猫叫一样的婴儿的哭泣。
阵雨过后,王婆才赶过来,见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便讨好说:“天生异象,这娃儿非富即贵啊!”
是啊!这样的天,不正是戏文里贵人降世的天象吗?
魏家是地道的农民,向上推十辈八辈,也发现不了一个非农的,也就是从未有过经商的,做官的,哪怕有个唱戏的,唱一唱包公,演一演刘备,也算有过,就是没有。到了自己这儿,婆娘生了一个有贵人天象的儿子,魏大根高兴得屁花子一样合不拢嘴。儿子是贵人天象,自然要取一个贵人的名号。第二天一大早,魏大根用褡裢背了一升麦子一升绿豆,就去了米家坪的镇子上。
到了镇子,魏大根在镇子北头的秀才井边,用水舀子打了一舀子水,解了渴,便径直进了姬家大院。姬家是米家坪的大户,出过一个秀才,便打了一口井,在井上修了亭子,方便路人在此喝水解渴和坐下来歇脚,算是一个善举。谁知,自秀才之后,姬家便开始家道败落,日本打到米家坪时,杀了姬家仅剩的三口人,把姬家大院做了司令部。关于姬家的败落,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传说,米家坪原来只住着米姓人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姬姓人搬了过来,米姓人家就开始衰败了。算命先生说:姬者鸡也,鸡啄米,米尽,米焉能不亡乎?鸡无米可食,亦能不亡乎?传说很真实,很辩证,令人不能不信。姬家亡了,日本人败走了,姬家大院就做了学校。
魏大根找到老校长,说了来意,老校长掐过八字,思索了一会儿说:“叫嘉平吧,嘉字取其上为吉,去其力为喜,居家过日子图的是个喜庆吉祥,嘉字应了娃儿的生辰八字,娃儿的本领在嘴上,一生可能要靠嘴吃饭,后面跟个平字,娃儿若不平步青云,必一生平安。”
魏大根原想儿子贵为天子的,老校长这么一说,可能只是一个戏子,演一演帝王将相而已。
然而,命运总爱给人开玩笑,明明给你的是一个糖疙瘩,吃到嘴里却是一疙瘩黄连。
魏嘉平长到三岁多,能满庄子跑了,还不会喊妈叫爹,五岁上,才能把话说囫囵,但却说不清。魏嘉平是个吐啦舌儿。丹阳人说的吐啦舌儿,就是大舌头。其实吧,大舌头也不是舌头大,是舌头不灵活,是有东西把舌头绊住了。魏嘉平的舌头跟别人的一样,长在嘴里,跟下颚连着,只是连得比别人多了一点点。丹阳人说多了一点点,不说多了一点点,说多了一蝇子球。蝇子就那么大,球能有多大,想一想就知道,多么形象的一个比喻。就是这一蝇子球,把魏嘉平的舌头绊住了,成了吐啦舌儿,说话不利索了,有了卷舌音。现在看,这是小毛病,到医院,轻轻一刀,院都不用住,就好了。可那时候,不行,魏大根只能任那一蝇子球连着,看着儿子吐啦舌儿,干瞪眼。娃儿,这是命啊!
魏大根认了,魏嘉平不认。魏嘉平不认是有原因的。自打记事起,魏嘉平总被人耻笑,特别是那些小伙伴儿们的学舌,很伤自尊。魏嘉平就下定决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与吐啦舌儿斗争到底,跟大舌头斗争到底。不是大吗?不是多一蝇子球吗?我把它磨下去!魏嘉平捡了一个石头蛋儿,洗净了,含在嘴里,压在舌头下跟人说话。石头蛋儿很捣蛋,常常说着说着就蹦了出来,惹得人耻笑。魏嘉平就藏起来练。藏哪儿呢?红薯窖!丹阳农村,家家有红薯窖,储存红薯呀!红薯窖多在村子后面的土岗上。打井一样打两三米深,在底部对开两个窑洞,就成了。魏嘉平藏在里面,外面看不见,也听不见,里面却如一个天然音箱,很出效果。魏嘉平在红薯窖里含着石头蛋儿练了两年,舌头捋直了,吐啦舌儿就没了,大舌头就没了,舌头活了,灵了,普通话说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好听。于是,魏嘉平就有了一个当播音员的美好梦想。
机会终于来了,怎能让魏嘉平不激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