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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嘉平推开院门,母亲正坐在前檐下抱着儿子魏一。魏嘉平跟上高中那会儿回家一样,推开门便喊:“妈,我回来了。”

母亲楞了一会儿,才认出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是自己日日想天天念的儿子,心疼地说:“你咋弄成这个样子?赶紧烧点热水洗洗。”

魏嘉平说:“我骑摩托去了一趟高庄金矿,一路的灰。”

母亲问:“没事你去那鬼地方干啥?”

魏嘉平说:“去借一个人,谁知没见着,白跑一趟。”

母亲问:“借人?借人干啥?”

魏嘉平说:“这不快元旦了嘛,办晚会的扎堆了,主持人不够用,领导让我借几个应应急。”

母亲说:“是借费玉吧?”

魏嘉平说:“你怎么知道?”

母亲说:“我一猜就知道,费玉嗓子好,说不定将来比你有出息!”

魏嘉平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跟领导说了好多回,领导就是不透口让进电视台。”

母亲说:“这些日子,我正琢磨着咋跟你张嘴说这事哩,你就回来找了。”

魏嘉平问:“这话咋说?”

母亲说:“你妹子秋平,跟费玉好上了,家都不愿呆了,跟着跑县城打工去了,死丫头没跟你联系?”

魏嘉平说:“联系了,我能跑这趟空腿?从来都是我联系她,哪有她主动联系我的,除非是上学那会儿没钱了才主动一回。”

母亲说:“不着调儿的死丫头,都让我给宠坏了,你快打电话问问,人在哪儿,在干啥?”

魏嘉平打开手机,翻找一会儿,拨了过去,不一会儿,通了,秋平在电话里说:“皇兄有何吩咐?”

魏嘉平没好气地说:“又穿越了吧?魏大公主!”

魏秋平说:“正看《甄嬛传》哩,不穿越能咋的?此刻打电话来有何指教?”

魏嘉平说:“你现在人在哪儿,在干啥?”

魏秋平说:“回皇兄,本公主在县城呢。”

魏嘉平说:“正经一点说,是不是跟费玉在一起!”

魏秋平说:“妈又告我状了?那我就如实向你汇报汇报,我跟费玉是在一起,一起合租的房子,一起搭伙吃饭,但绝没有一起住,各住各的,至于我现在在干啥,你就别管了,反正不偷不抢,靠自己劳动吃饭,不会给你和爹妈丢脸。再说了,我也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上哪儿找,你又不是领导,安排不了,我能有啥办法。要不然,你开个公司,我们都跟着你干咋样?”

魏嘉平知道妹子秋平说的是戏话,他现在确实没有能力给妹子安排工作,但妹子的话给了他一个启发,这个启发令他有些吃惊,也令他激动。其实,这个想法早就有了,只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跟天上的薄云一样飘忽不定,或者说是跟母亲的豆腐锅一样汤汤糊糊,突然被点了酸浆,电闪雷鸣一般炸开了缝,锈成了块,有模有样了,清清楚楚了。他必须马上见到台长马国华。于是,挂掉手机,魏嘉平跟母亲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谎称事急,立马去米家坪赶晚班车了。

班车到达城区时,已是掌灯时分,到处灯火阑珊,霓虹闪烁。如今的丹阳城有点都市的味道了。夜不再是夜,是另一种白昼,彩色的白昼,走在这样的夜里,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十年前,魏嘉平上高中的时候,丹阳的夜跟魏家庄的夜还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多了几盏惺忪的路灯,而且到了深夜路灯一灭就一样了。现在呢,路灯多了,亮了,一栋栋大楼上都装了彩灯,各式各样,即使路灯灭了,那些门店门楣上和那些路灯杆上五花八门的广告灯箱依然亮着,依然五彩缤纷,只是跟晴转阴一样光线暗了一点而已。

魏嘉平走在夜的白昼里,梦一般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他要把费玉弄进播音部,他要给妹子秋平弄一个体面的工作。魏嘉平走了一阵儿,觉得有些饿,在一个昏暗的巷口,吃了一碗炒凉皮,招手要了一辆摩的,七拐八拐就到了广播电视台。

魏嘉平走进电梯间,电梯蓝屏数字显示,电梯刚停在八楼,而且箭头朝上。魏嘉平摁了一下摁钮,站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电梯这玩艺总爱捉弄人,你不坐时,它就停在你面前,你坐时,它总在其它楼层忙碌着,而且不紧不慢,让你等得心焦,等得心烦,等得火星子直冒,然后,选择去走楼梯,等你刚下几阶或刚上几踏,它又来了,“咣当!”一声,好像在耻笑你,咋恁没耐性!魏嘉平就是一个没耐性的人,等了几秒钟,见又停在了九楼,而且箭头仍然朝上,说明还在继续上行着,就过去走了楼梯。魏嘉平几乎是飞跑的。台领导都在的七楼。丹阳地上,有“七上八下”之说。“七上八下”原是指丹水河里一种洄游的鱼,七月游到上游来产卵,产完卵,已是八月,便顺水而下了。丹阳人做了领导,或做了老板,都喜欢把办公室选在七楼。上了,官越做越大;上了,生意越做越大。就是老百姓买房,也喜欢择七而居,图的是个吉利。七者,妻也,老百姓图的是老婆娃子热炕头嘛!魏嘉平跑了四层,就气喘吁吁了。魏嘉平放慢了脚步。脚步慢了,心跳没有慢,他感到再跑,心就要蹦出来了。他好像已经看见,有一颗心在楼梯的转身台上,一蹦一蹦,跟刚从丹水河里钓上来的鲫鱼一样,很想再蹦回水里去。魏嘉平在转身台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怕踩住那条鲫鱼,他要等那条鲫鱼蹦回去。

魏嘉平终于上到七楼。大楼坐北面南,台长办公室在七楼东头。东为左,左为上,据说是有讲究的。魏嘉平径直朝东走去。楼梯口是司机休息室,挨着是主任办公室,再往里是生活秘书的办公室,台长办公室是个通畅的大三间,里边套着一个卧室,是供台长临时休息的。里边是个啥样子,魏嘉平没进过,自然不知道。那是一个公开的神秘地方,别说魏嘉平没进过,就是几个副台长也不一定进过。办公室的桌椅几凳是一色的红木家具,老板桌硕大,气派,坐南面北摆着,一边站着一只跟真的一样大小的烫金大黄狗,一边立着一匹前蹄腾空引颈嘶鸣的骏马。桌面之上,一端蹲着一尊貔貅,另一端放着一只木雕的飞鹰,中间是一台电脑。老板桌的后面是墙一样矗着的一排红木书柜,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砖头一样的各类书籍整整齐齐地码着,中间还夹杂着几本泛黄的线装书。据说,整个办公室是按照一个高人指点布置的,摆什么,怎么摆,摆多少,都是有定数的。书柜上摆的书是给人看的,这种看是只看书,不看书中的内容,甚至连一个字也不用看。这种看只需要你看见书,嘴上不说领导不读书就行了,哪怕你心里说这是作秀,甚至出了门,走出领导的听力范围,骂上一句也未尝不可。但看见了书,你就不能说领导穷得连一本书都没有,只剩权了!这就是摆书的伟大意义所在!

办公室是郭国旺兼台长时弄的,家具是商家抵的广告费。马国华回来后,办公室的摆设原样没动。当然,书也没动。

魏嘉平一路小跑着到了最东头。台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魏嘉平还是叩了叩,见里面没有动静,便伸脖子往里瞅了瞅,台长的老板椅空着。跒进一步,见卧室的门关着,刚要离开,门却开了,马国华从里面走了出来,转身坐到老板椅上,一边下意识一般去摸电脑键盘,一边问走到老板桌前的魏嘉平:“找到人了吗?”

魏嘉平说:“费玉找到了,但老觉得这不是长法,我有一个想法,想跟你说说。”

马国华说:“啥想法,你只管说就是。”

魏嘉平把成立公司的想法梗概式地说了,末了说:“这样不仅能增进收入,还能解决播音员不足问题。”

马国华说:“你的这样想法很好,也很容易办到,但这样一来,播音部就着忙了,就怕陈老师不会同意。”

魏嘉平说:“我还没跟他说,只要台长同意了就好办了。”

马国华说:“这样做,陈老师会对你有看法的,弄不好还会产生矛盾。”

魏嘉平说:“陈老师已经对我有看法了,不在乎多这一个,我这也是为的工作,时间久了,他会理解的。”

马国华说:“这事我原则同意,如果班子会能通过,就可以实施。”

马国华说罢,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魏嘉平知道马国华急着回家了,便说:“我也没吃饭,一块下馆子吧?”

“好呀,你请客?”

“必须的,哪有让领导请的,你说去哪儿?”

“去丹阳饭店粤菜厅吃海鲜吧!”

“马台长,我胆小,兜里只有一张红票,去那地方,你得请我!”

“长点男人气概好吗?看把你吓的,请我喝羊肉汤吧?”

“这个好,吓不着人!”

“你说的这个事,要真弄成了,说不定咱真敢去吃海鲜。记着,你欠我一顿海鲜!”

魏嘉平只在丹阳大道北段的粤菜坊吃过一次海鲜,乖乖,一个大龙虾,就那什么一点点东西,一千多块,快顶两个月的工资,别说自己掏钱吃,就是别人请客,吃着都心疼!喝羊肉汤好,一人十块钱,一个烧饼一碗汤,剜一筷头油波辣子放进去,葱花蒜苗香菜一撒,味就出来了,嘴唇贴着碗边,哧溜儿,喝一小口,热热的,辣辣的,香香的,满口生津,那叫一个得劲!再吃那烧饼,皮焦里嫩,黄皴皴的壳,星星点点的芝麻,看着就要流口水,又有这一口汤先刺激了味蕾,早等不及了,只顾着吃馍,只顾着喝汤,谁也顾不了自己的一副吃像。所以,喝羊肉汤的,多不讲究,大都是些街井市民,而且大多是些男人,偶尔有一两个官员,想要弄一个小单间,老板说:“没有。”,也就只能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往往是喝着喝着就忘了顾忌,露出大家一样的吃像。

马国华选了老憨羊肉汤馆。老憨羊肉汤馆是丹阳的老牌子,在老城区十字街的西边。二人扎好摩托车,走进了馆子。这档口正是饭点,喝汤的人多,又没有单间,魏家平只好找了一个角落,好在灯光有些昏暗,大家又都只顾吸吸溜溜地喝汤,没有谁过多的注意谁。但魏嘉平是个播音员,丹阳的公众人物,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就不一样了。大家的眼球就被吸引了,有看一眼继续喝的,有看一眼,喝一口 ,再看一眼,再喝一口,反复扭头看的,喝到最后,竟有一个熟人走过来说:“魏老师你慢吃,帐我已结过了,不知够不够,不够再添点?”魏嘉平忙起身说:“够了,够了,又让老板破费了,谢谢老板!”寒暄几句,那人走了,马国华问:“这人是谁?怪热情。”魏嘉平说:“怪面熟,好像是个小老板,忘记叫啥了。”这就是名人效应,喝碗羊肉汤,都不用掏腰包。

从羊肉汤馆出来,马国华说:“你进电视台七八年了吧?还是第一次请我吃饭,足见你是个不善交际的人,现在的社会,不会交际,可是一个致命弱点,你要好好学一学,但也不能学得跟陈老师一样,有点过,许多事情都一样,一旦过了头,味就变了。”

马国华的这些话,给了魏家平很大启示,但他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可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