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平就近找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个花生米,一个青菜豆腐和一瓶红星二锅头,不多会儿,服务员便端了上来。魏嘉平拧开盖子,刚倒满一杯要喝,马国华走了进来,两人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魏嘉平忙起身说:“马台长也来吃饭,一块喝一个?”马国华是应付了一下场面,借口有事出来的,几乎称得上是逃出来的,走到夜幕下的大街上,突然想喝一杯,就走了进来,不想竟遇上魏嘉平一个人在喝酒,便直接坐下来喊:“服务员,拿套餐具,再加俩菜,一荤一素。”魏嘉平跟马国华喝过很多次酒,譬如随份子酒,譬如出镜招待酒,譬如陪客应酬酒,像今天这样两个人在小酒馆里对酌,还是第一次。丹阳人把这种场合叫吃地摊儿,是很率性的,很粗俗的,一般有身份的人是不吃的,掉价儿!魏嘉平是播音员,而且是管理播音员的播音员,大小也是个副主任,马国华更不用说,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不只有身份证的有身份人,怎么能自甘堕落到地摊儿呢。其实,有身份人应该多吃地摊儿,地摊儿上有货真价实的好东西,譬如真话,譬如真人。人都是真的,爹妈生的,即使试管婴儿,也同样有着206块骨头,有着639块肌肉,还有能绕地球两圈半那么长的毛细血管。这是生物学意义的真,这里说的是没有伪装的真。看看四周,一个个赤膊露肉,坦胸露乳,没有一丝伪装,连掩饰也没有,大声地争着,吵着,猜着,喝着,得劲,得劲极了。魏嘉平不时地偷看一眼,甚至看得忘了收回目光。马国华也一样。看过几回,马国华说:“咱也猜吧。”魏嘉平说:“合适吗。”马国华说:“没球事,猜!”丹阳人把划拳叫猜枚,十个指头十一个数,猜住谁谁输,输者喝酒,有点鼓励失败者的意味。猜枚盛行的地方,大都不喝闷酒,都要猜。猜枚下酒快,一瓶二锅头,没喝哩,可完球了。马国华说:“再整一瓶!”魏嘉平冲着正在忙碌的服务员喊:“服务员,再来一瓶!”服务员踏踏儿拿过来一瓶,放在桌子上,刚要去忙别的桌子,魏嘉平说:“加个肚丝汤。”两个人接着喝,把两瓶酒喝了个底掉,还要喝,服务员认识魏嘉平,说:“魏老师,店里没二锅头了,喝两样酒不好,伤身子,还是别再喝了。”魏嘉平说:“啥球饭店,连酒都没有。”马国华把身上的T恤衫一脱说:“没酒,咱喝汤,谁赢谁喝。”魏嘉平跟着也脱了个净肚子,把杯子一墩说:“谁怕谁,猜!”两人一下子有开猜了,“五魁首呀,六六六呀,七星照呀,八大仙呀。”魏嘉平说:“你输球了,你喝。”马国华说:“胡球说,你赢了,你喝。”两人喝完了汤,喝开水,一直喝到饭店打烊,才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摇三晃地走出了饭店。
那个晚上,魏嘉平想倾诉的,一句也没倾诉,马国华也一样,连邹虹回来的事一个字也没提,他们只能把想倾诉的东西隐在心里,直到永远。世上事,有许多时候,跟广告一样,需要隐一隐镜头,才会有一点意味。
第二天,魏嘉平正准备做晚饭,邹虹来了,拎着一只烧鸡一袋花生米一瓶光兜儿伏牛白,往餐桌前一坐说:“魏老师,昨天你走了,今天我补上,你不愿吃大餐,咱姊妹两小聚,喝小酒。”魏嘉平对邹虹的事一直内疚着,这两年刚刚好转一些,邹虹回来了,必须面对了,只是他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有点猝不及防不知所措。邹虹今天来是兴师问罪吗?这该是当时就做的事情,何必要等到现在。是来恶意羞辱吗?那应该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必一个人独自来到家中。哪会是什么呢?魏嘉平猜不出,也猜不透,便真诚地歉疚地说:“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邹虹说:“魏老师,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不怨任何人,啥都别说,咱喝酒,一醉方休!”
一瓶酒,谁都没醉,谁都醉了。魏嘉平说:“邹虹,广播电视台最对不起你的人是我魏嘉平,我正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邹虹说:“魏老师,你醉了,净说醉话,是我当年不懂事,错怪了你,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我正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魏嘉平说:“邹虹,你是真醉了,话都说反了。”邹虹说:“醉了好,酒后吐真言,魏老师,你想听我的真心话吗?”魏嘉平没吱声,静静地看着邹虹眼睛,他发现没有一点醉眼朦胧的迹象,河水一样清澈着,仿佛还看到了一尾欢快游动的小鱼儿。魏嘉平不解了,是邹虹成熟了,还是酒后流露了真诚?邹虹看到魏嘉平的心思,接着说:“我知道我不该回来,但我忍不住,我被除名了,心还在,我是丹阳广播电视人啊!大海里的鲑鱼尚知道洄游,何况有情感的人。我知道我回不到从前了,无法再出镜了,但我可以隐起来,在大家背后默默地做些事,让一颗漂泊的心有一枝可栖。我知道我有显摆之嫌,但有谁知道这种显摆的背后又有多少辛酸泪,一个走错的路可以重走,走过的人生呢?无法回头啊!我只有用这种看似显摆实为极其羞辱的方式回来,才能把过去的一页旧历撕掉,才能把那一把把的辛酸泪浸泡的痛楚丢弃在远方,才能在世俗的目光里站直腰身......”
那晚,魏嘉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送走的邹虹,只记得邹虹走后他又拿出了一瓶光兜儿伏牛白自己把自己干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