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签字仪式放在星期天下午,在电视台一楼的演播大厅,广播电视台职工每人三张票,算是一种福利。李艳梅刚好过星期回来,魏嘉平就带着李艳梅和刚上小学的儿子来了。魏嘉平是中层领导,虽然只是一个副的,分到手的门票也是A区的,只是稍稍靠后一点而已。晚会准时开始,主持人在舒缓柔美的乐曲中健步走上舞台,魏嘉平一下子愣住了,在场的人,可能都愣住了。那男主持人是尚一鸣,女主持人竟是被除名多年的邹虹。邹虹还留着几年前的发型,一绺刘海斜斜地贴着额头,其余的秀发梳拢在脑后,耳朵欲藏还露,只是美丽的耳垂上吊着一对钻石耳坠,灯光下,随着轻轻的摆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邹虹的细白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胸前的吊坠部分不是吊坠,是一弯月牙形金鳞状的裙摆,每片金鳞上都嵌了绿宝石,金光与绿光交互辉映,身上穿的不是旗袍,而是黑色的职业装,笔挺笔挺的,浑身透着高贵典雅,又不失威严庄重。如果说邹虹身上有没有变的地方,就是她哪张好看的脸蛋,好像岁月不曾光顾一样,还是原来的那个模样。

魏嘉平的第一反应是邹虹回来了。当年邹虹走多半是因为自己,魏嘉平为此后悔了很多年,可以说现在还在后悔着。魏嘉平千万次地追问,如果你不报告,会有人听到邹虹与莫部长的打情骂俏吗?如果没有人听到,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不知道,谁也无法知道。然而,魏嘉平报告了,各级知道了。魏嘉平直接伤害了两个人,应该说是两个家庭,也就是说间接伤害了两个家庭的所有人,这里面包括了他挚爱着的乔小柯。自己酿的苦果,只能自己吞,烂在肚里,苦在心里。其实,即使魏嘉平不报告,张大年也会知道,只是稍晚一点,更被动一点,很可能就不是从正科降为副科了,会一撸到底,成为一个净净光的自然人,连公职也保不住。若是宛都市或省广电主管部门先知道了,那问题就更严重了,可能张大年和郭国旺直接就进监狱了。邻的黄色录像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一下子进去了五个人。这么说,大家应该感谢魏嘉平的,却没有一个人感谢。不感谢没什么,问题是大家还怨上了,恨上了,有人还咬牙切齿。许多事情就这样,没有对错,对的可能也是错的,错的有可能也是对的,谁也无法左右一个人对事情的认知,甚至包括自己本身。

邹虹在一片惊异的目光里,报完幕走了下去,接着“呀——!”一声尖利的宛梆唱腔从幕后刺出了。魏嘉平又是一惊,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牛春丽。牛春丽辞职后,拉起了一个草台班子,到处唱流行歌,也唱宛梆、曲剧。前几年,市宛梆剧团改制,牛春丽将剧团接了过来,自己做了团长。做了团长,牛春丽照样登台,唱宛梆,也唱流行歌。去年,市里搞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牛春丽作为宛梆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到北京演出,一炮走红。魏嘉平曾派郝梦莹去做过一期访谈节目,梁淑敏也策划过一个牛春丽宛梆专场演出,在丹阳电视台播出多次。魏嘉平没料到尚一鸣搞的这台晚会,请的竟是牛春丽的剧团。魏嘉平很喜欢宛梆,是宛梆的铁杆粉丝,应该说跟粉丝不一样,是发烧友,烧到三十九度以上的那种发烧,炙热,烫人。不仅喜欢,还会唱,比牛春丽剧团的那个男一号还在上,若不是更喜欢播音一点,很可能早投奔牛春丽去了。或者说,若是魏嘉平去了,牛春丽就可能不是团长了。

魏嘉平突然感到演播厅里空气压抑,想出去透透气,刚要起身,李艳梅说:“嘉平,咋半路换主持人了。”魏嘉平这才看到走到台前的主持人成了牛春丽的人。这个尚一鸣,搞的什么鬼!这边正疑怀着,台上已开始介绍出席仪式的嘉宾了。男主持人介绍说:“出席签字仪式的甲方嘉宾是丹阳广播电视台马国华台长,廖景栓总编辑。”女主持人接着介绍说:“出席签字仪式的乙方嘉宾是虹虹文化传媒集团公司董事长邹虹女士、虹虹文化传媒集团公司丹阳分公司经理尚一鸣先生和公司代理杜铮铮女士。”魏嘉平低声对李艳梅说:“里面太憋闷了,我出去走走。”说罢,魏嘉平弯着腰,低着头,快速地走出来,一个人去了丹水河边。

邹虹离开丹阳广播电视台后,去了南方,具体是哪儿,没人知道,如何发了家,更无人知晓。若干年后,有人从深圳回来也只是说了一些道听途说的情况。当年,邹虹揣着三千块积蓄,一路北上,到了北京,本想找一个体面的工作,日后好荣归故里,可她这样的文凭,别说找体面的工作,连去工厂打工都很难。眼见身上的积蓄快完了,她只好屈就到一家名牌服装专卖店做了导购员,由于人漂亮,很能招徕生意,很受老板赏识,但毕竟这份工作与她的期望太遥远了。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南方客人,说可以带她到广州发展,钱挣的肯定比这边多。邹虹没有犹豫,立马就辞工跟那个客人去了广州。到了广州,邹虹方知上当受骗了,但为时已晚,她只好待在一家洗浴中心。地球人都知道,洗浴中心的工作性质。邹虹在那里干了两年,认识了一个香港大佬,被包了二奶,还生了儿子。香港大佬就把开在广州这边的虹虹文化传媒公司作为补偿给了邹虹。

时光荏苒,容颜难驻,邹虹始终没忘要荣归故里,但再回播音部是不可能了,就派尚一鸣提前到丹阳来打了前站。

丹阳刚下过一场大雨,淇河涨了洪水。山区地理落差大,洪水来得猛去得快,两天过去便消了,清了,跟平常一样了,只是水量比平日大了一些。河边涌着一堆一堆的河柴,干的树枝,朽的木头,也有一些小树,鸡蛋粗的,胳膊粗的,枝叶早没了,树干也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魏嘉平小时候,见过大人们捞河柴,一些胆大的,会下到洪水里去捞,常常是上游漂下来一棵树,两个人都去捞,一个捞住了树头,一个捞住了树根,免不了一番争吵,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现在,家家户户都不烧柴了,河柴也就不稀罕了,任其往下游漂,能漂多远飘多远,即使这样一堆一堆堆着,也没人要了。魏嘉平沿河边漫着步,心情渐渐地平静了。魏嘉平脱了鞋袜,在一个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来,把脚伸到水里,感受着河水的清凉。不一会儿,一群小鱼儿就围了过来,尾巴一摇一摇的欢快,偶尔在脚上啄一下,便迅速游开,过一会儿又游回来,依然尾巴一摇一摇的欢快。魏嘉平看着看着,心情就小鱼儿一样欢快了。

太阳压山了,余晖洒下来,镀亮了丹水河。魏嘉平抬眼去望那一河的金色,却被一道亮光刺了一下,闭了一会儿再看时,那金色了静静地卧着一个白色的石头。魏嘉平知道,那是荧石的一种,丹阳叫它白尖石,质地很硬,也很脆,拿石头去砸,火星飞溅,一旦被砸开,多是一地碎石,石棱刀一样锋利。看到白石,魏嘉平乔小柯白皙的酮体就站在了眼前。魏嘉平忘情了,痴迷了。魏嘉平缓缓地站起来,电影里慢镜头一样,缓缓地走过去。十米,五米,一米,魏嘉平猛地一扑,被绊倒了,一下子爬到了那个露在水面的白石头上,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跟磕响的似的。魏嘉平一下子灵性了,站起身,掏出手机接听。手机是李艳梅打来的。李艳梅说:“你在哪儿呢,晚会结束了,邹虹在丹阳饭店请客哩,所有人都来了,不吃白不吃,快过来吧。”魏嘉平说:“我有事,去不了,你们在那儿吧。”魏嘉平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索性坐到了那个白石头上。

魏嘉平有好几年没有联系乔小柯了。莫部长出事后,乔小柯也下了镜,进了宛都市委机关,具体在那个部门,做什么工作,魏嘉平就不清楚了。魏嘉平觉得是自己害了乔小柯,没脸相见了。事实上,是乔小柯早就做好了工作。地方台的播音员吃的是青春饭,大约只有五年的黄金期,女播音员尤其如此,下镜意味着转岗,乔小柯不想继续留在电视台,就提前找好了退路。此刻,魏嘉平非常想见到乔小柯,不是非常想见,是非常想倾诉。人是需要有倾诉对象的,这个人可以是爱人,可以是闺蜜,可以是朋友,不管是谁,必须是心灵相通的,乐意倾听的。魏嘉平觉得自己的倾诉对象是乔小柯,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即使天各一方,也能倾诉,而且不需要写在纸上鸿雁飞书,也无需利用英特网光纤传情,只在心里就可实现一番番倾诉。该向乔小柯倾诉的,魏嘉平早就无数遍倾诉过了,他现在只想找一个乔小柯之外的倾诉对象。魏嘉平第一个想到的是马喜华。尽管这些年各忙各的,小聚小聚还是经常有的,问题是自己心里的这些东西,怎好向一个大老爷们倾诉呢,何况现在马国华正在丹阳饭店的酒桌上享受着美酒佳肴,会来这淇河滩上倾听你喋喋不休毫无意义的倾诉吗,即使能来,该倾诉点什么呢。魏嘉平只是想倾诉,至于倾诉什么,还是一个模糊的东西,可能是有关李艳梅的,可能是有关乔小柯的,可能是有关邹虹的,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说不准的情绪而已,只是想倾诉而已,仅此而已。最后,魏嘉平想到了酒,向酒倾诉。

酒是男人最好的朋友,柔弱如水,热情似火,既能使沉默寡言者滔滔不绝,又能让能言善辩者缄口不语,既能使人变成魔鬼,又能让人成为天使,最要紧的,酒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你什么都可以说,心里话,悄悄话,牢骚话,甚至骂人话,它只会耐心地听,一句也不插话,一句也不打岔,一句也不驳斥,更不会嫌你啰里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