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魏嘉平走到看守所外的空地上,抬起头,深情地看着天上的太阳。冬天的太阳,红红的,像一片凉菜盘里圆圆的红萝卜,凉凉的,没有热度。魏嘉平还是感到有些刺眼,只好把眼囚了囚,再看,毕竟许久没有这么自由地看太阳了。魏嘉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掏出手机。魏嘉平的手机已经静默几个月了,终于公元二零一五年农历腊月廿四日上午九点零九分联通。魏嘉平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马喜华,只简短的一句话:“来接我。”

马喜华开着他刚买的北京吉普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魏嘉平坐上车,木讷地说:“回家。”马喜华说:“你这样胡子拉碴的回去,叔婶和娃娃们见了能不心酸,先理个发,洗个澡,再回去。”魏嘉平没吱声,马国华就直接把车开到了东方王朝洗浴中心。

一个钟头后,魏嘉平穿着马喜华刚买的一身新衣服精神焕发地出现在了一家人面前。魏大根老眼泪滚地看着儿子,好像自己的儿子压根就没有蹲大牢而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母亲喜极而泣,拿衣襟不住地擦眼泪,不住地喃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艳梅一下子扑进魏嘉平的怀里,像受委屈出走已久突然被大人找到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良久过后,马喜华说:“艳梅,别只顾高兴,快给嘉平打一碗合泡蛋。”母亲和李艳梅才一边抹泪一边下厨房去了。

魏嘉平看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禁不住眼窝热了起来,有些哽咽地说:“爹,都是我不争气,让您跟着担惊受怕。”魏大根说:“平娃儿,咱没做亏心事,不怕小鬼敲了咱门,老天早晚会收拾他们。”魏大根还不知道他说的小鬼们已经遭了报应。魏嘉平也不知道父亲为了他已经把家里的猪和牛都卖了,做好了春节之后进京上访的准备。前天夜里,魏大根把一家人叫到一起说:“今年的年不在庄上过了,明天就去县城,过罢破五(正月初五)咱就进京告御状,俺就不信没人收拾那些小鬼们!”儿子现在出来了,魏大根依然要告御状,接着说:“我把家里的猪、牛都卖了,开年就去告御状,咱这几个月的牢不能白住了!”魏嘉平想劝一劝父亲,又觉得不妥,就对马喜华说:“有烟吗?”“看我只顾高兴,忘了给叔让烟吸了。”马喜华一拍脑袋忙把烟掏出来,抽一支双手递给魏大根,然后把剩下的连盒塞到了魏嘉平手里,说:“你们爷俩先聊着,我去安排一下,中午给嘉平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午饭是蔺小虎安排的,在丹阳最豪华的丹阳宾馆,跟魏嘉平要好的几家人都到了,二十二人台的大桌子围得满满的。

丹阳宾馆的饭菜是印版饭菜,没啥好吃的,蔺小虎选到这里有两个因素,一是只有这里有一个丹阳最大的餐桌,有二十二个台位,几家人刚好挤得下,这样热闹,还有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圆圆满满的意思,能让大哥更高兴一些。二是这里是丹阳星级最高的星级饭店,到这里请客的和赴宴的非富即贵,也就是说,不是老板,就是官员,再不济也是与之有关联的人士,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他们才不在乎这里的饭菜是不是印版,是不是好吃,是不是合乎自己的口味,他们看重的是这里的星级,也就是档次。一般人能在这里吃一顿,自己的人生就可能高了一个层次,至少可以在他人面前炫耀一阵子。他们会说:某年某月某天某个什么什么领导或什么什么老板请我在丹阳宾馆吃了一个大餐,那菜叫个精致,那菜叫个好吃,那菜叫个色香味俱佳,你见都没有见过。对那些经常出入这里的人来说,不在这里宴请就是看低了我的身份,你不是要找我办事吗,那就免开尊口。所以。在这里给魏嘉平接风洗尘,有一种昭告天下的味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当然,魏嘉平没有一点这个意思。蔺小虎也知道一顿饭抬高不了魏嘉平的身份,也不值得魏嘉平在他人面前炫耀一番,但蔺小虎就是要人知道,魏嘉平出来了,而且是我们的座上宾。

蔺小虎把奶奶也请来了,坐了主宾,蔺小虎说:“今天是为大哥接风洗尘的,主位应该由大哥坐,有老不显小,奶奶坐了,叔婶一边一个,然后男的依次挨着大叔坐,女的依次挨着大婶坐。”于是,男的一边闫炳奇、魏嘉平、马喜华、苗东风、肖先友、费玉、蔺小虎依次而坐,女的一边依次是梁淑敏、李艳梅、牛春丽、葛燕燕、王明丽、魏秋平、郝梦莹和回来实习的蔺丹杨。人已坐定,服务员开始上菜,蔺小虎抬腕看了看表,自言自语说:“十二点十分了,该到了。”这边话刚落拍儿,石灵灵推门进来,嘻嘻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说罢,也不等大家让座,径直座到了蔺小虎旁边的空位上。牛春丽见石灵灵进来,忙起身说:“这次灵灵出力最大,应该挨着婶子坐。”说罢,过来拉人,蔺小虎说:“灵灵是自己人,就坐这儿。”牛春丽历来嘴不饶人,大声说:“咋了,你俩又不是小两口,干吗坐你跟前儿?”俗话说,做贼心虚,石灵灵没做贼,心也虚,脸一下子红成了苹果。蔺小虎见状,站起来说:“本想一会儿再向大家宣布的,既然牛姐说了,我也不隐瞒了,灵灵正式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大家都是一诧,继而就拍手起哄,满脸的笑,十分地开心。不知是谁说:“灵灵没吱声哩,算不算呀。”这明显是在挑衅石灵灵,挤兑石灵灵,要石灵灵开口承认,逗更大的乐子。石灵灵的脸就愈发地红了。石灵灵毕竟是石灵灵,是一名有着三年警龄的人民警察,警察是何等职业,歹徒都不怕,还怕大家起哄?石灵灵索性站起来,冷不丁抱住蔺小虎,在抹了蜜一样甜笑的脸颊上,炮炮炮,一连吻了三下,然后松开说:“这回都满意了吧?”蔺丹杨端起酒杯说:“我提议,为我有了嫂子干杯!”老二忙说:“今儿是嘉平的接风洗尘酒,也是灵灵融入大家庭的见面酒,是双喜酒,我提议,大家连饮两杯!”老二首次没有说肚脐之下的话,大家突然觉得老二有些陌生了,陌生得有些新奇,老二文明了。

大家应着老二的提议都端着杯站起来,准备碰杯了,房间的门又被推开,大家以为是服务员都只顾碰杯,却听到进来的人打哈哈说:“大家喝酒,怎么不叫我,是不是怕我肚子大呀?”众人一扭头,见是马国华和戴微微夫妇,忙起身让座。马国华说:“大家都别动,我在老二跟儿加个位。”马国华说着,已经搬过来一把椅子。马国华加在了老二跟儿,这边,戴微微就对应加在了梁淑敏跟儿。两下坐定,重新举起了酒杯。老二对马国华悄声说:“这回是你主动夹的,可别嫌球大。”老二恢复了老二的活力,老二还是那个老二,还是喜欢把话说到肚脐之下的闫炳奇闫老二。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马国华站起来,面向蔺奶奶说:“蔺奶奶,您含辛茹苦培养出一对这么优秀的孙子孙女,令人敬仰,我敬您老一杯!”马国华喝过,令服务员斟满,双手抱杯向魏大根和魏嘉平的母亲拱一拱说:“叔,婶,是我没照护好嘉平兄弟,让你们二老受惊了,我自罚两杯。”喝毕,马国华转向魏嘉平说:“你我兄弟尽在酒中,来,走一个!”魏嘉平慌忙站起来说:“马台长,都是我做事欠妥,给你添麻烦了,我敬你,先干了!”魏嘉平一仰脖,咕咚,一大杯落了肚。梁淑敏说:“都别只顾说,吃菜,吃菜。”这时候,戴微微包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接了,递向马国华说:“陈一兵,找你的。”马国华一边伸手接机,一边嘟囔说:“关了机,也不让人吃不安生。”马国华接住手机听了,一惊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陈一兵大声说:“詹瞻站在广电大厦上,要跳楼了!”这回听清了,马国华愣了一下说:“你们继续,我有事先走了。”

马国华赶到时,楼下已围满了人。丹阳人永远都有一个喜欢看热闹的毛病,对自杀之类的事尤为其甚。公安和消防的人都已到了,几个消防员正手忙脚乱地在张拉气垫。马国华昂头看向楼顶,见上詹瞻站在那个平台上。平台没有垒砌女墙,外围也没有任何防护。原本要在上面安装电台发射塔的,因一直未在省厅列上项目,而狗尾巴山上的发射设备还能正常使用,这事也就搁置了,一搁就是几年。后来,抓安全的副台长说了几次,马国华才让人在平台内侧安装了护栏。护栏只有八九十公分高,只可以防止小孩,大人抬抬腿就能过去。不想,詹瞻真的就抬抬腿上去了。

詹瞻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跟新娘子一样,应该说新娘子也没有这么漂亮,毕竟是堪称丹阳第一美女的美女,没人可比的。詹瞻穿着肉色的保暖衣,暗红色的印花旗袍,西北风吹着,旗袍一展一展,像楼顶插了一面彩旗。詹瞻这么穿有她的考虑。你看哦,一个鲜活的生命从十六楼做自由落体运动,与地面接触会怎样?“嘭——!”就成肉饼了,即使不成,血是要飞溅的,至少也会汩汩地流出来,在水泥地面上洇染开来,少不了要弄脏衣服,那样是何等难看。一般人都难以接受,何况是一个播音员,更何况是堪称丹阳第一美女的播音员。穿了暗红的旗袍就不一样了。血洇染上去,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的。詹瞻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离开人世,走向另一个世界,也要走得漂亮,跟外出去主持一场大型晚会或开业典礼一样,在那个世界一样要吸引眼球。

马国华看了一眼,立马就去了电梯间,他必须站在楼顶,站在救援的第一现场,与自己即将自由落体的属下保持最近的距离。护栏边站着一名民警,正在苦口婆心,马国华要过去,民警摆了摆手,马国华只能和几个人一样远远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