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七月
1、绳各庄村,日,外。
村中凄凉败落景象。几只瘦狗向村外狂奔。
槐树下几只苍毛的鸡,蔫蔫地啄食。
村中街上无人。家家门前贴着白纸,不时传出几声呼爹叫娘的哭声。
门院中陆续抬出柳木棺材,向村外走去。零零星星的戴孝帽子的人,尾随其后。
突然有两个抬棺子的扑倒在地,人们慌乱一团。
2、成兆才家,日,内。
过堂屋,杂乱堆放着秫秸杆儿。有没有完成的“盖帘儿”。
东屋土炕上,兆才父母双双躺在炕上,奄奄一息。
父:来顺,这场胡里拉,是老天爷收人呢:十年一转,一晃又十年咧。咳,我跟你妈好不了咧。我们死后,你和大秋妈,好好拉扯着孩子过。编盖帘卖,虽说不上大手艺,养家糊口也是一点贴补。别再东跑西颠地扭秧歌咧,那玩艺儿不顶饭吃……再说……
(成父一阵喘吁)
成母:……再说,你媳妇也不放心……
(听西屋有女人哭叫)
成母:过去看看,她们娘俩咋样咧?
(成兆才点头,挑帘出屋)
3、西屋炕上,媳妇桂子抱着儿子大秋哇哇哭。
成兆才急视,夺过儿子抱怀里,大秋已经停止呼吸。
成兆才望着大秋,泪水落在儿子的脸上。
桂子从炕角向前爬,双手抠着炕席,指甲出血:……,秋……
桂子一口气憋了回去。
成兆才如同木人转身将儿子大秋放在桂子身旁。
成兆才:大秋妈,给儿子吃口奶儿。
(成兆才见桂子无声无息大喊)
成兆才:桂子,大秋妈,大秋妈……
成兆才见桂子已死,风一样跑向东屋,东屋炕上,木桌上的水壶已倒,残水滴滴嗒嗒。成父成母,一人一只手攥在一起,成兆才边呼边掰)
(成兆才木然无泪,走到堂屋。街上传来阵阵哭声)
(成兆才掀开水缸,将头插入水中。水面冒泡)
(一个人的双手,使劲将成兆才揪出来)
(成兆才抬头望着来人坐地上哇哇大嚎)
4、荒郊野外,日
几个村民以锹镐打墓。
成兆才头上扎着白布,双手抱头。旁边放着三口杨木棺材。
董连会、金鹞子眼含热泪望着成兆才。一个打墓的村民,停下锹,喊:墓已打妥,入土为安。
村民开始抬棺材下葬。
董连会扶着棺材头。金鹞子扶着棺材尾。
成兆才跪地呼着:爹,妈。
成兆才又跪爬到桂子的棺材前,双手猛敲棺材板,大嚎:桂子,大秋,你们娘俩好苦啊……
成兆才昏厥过去。
董连会喊:狗剩头(金鹞子)快把来顺控起来!
金鹞子跑到成兆才面前,双手抱着成兆才的头,喊:来顺,来顺,醒醒啊!
成兆才苏醒过来,双手击掌,狂笑。嘴里数板,喊:
天上下雨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老少爷们帮一把,
酒换酒来茶换茶。
5、村外,土路上,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狂跑着。她是一池水。
一个土坷拉绊个跟头,爬起来仍跑,渐渐她看见下葬的村民归来。
6、日,外,路上
董连会、金鹞子扶着成兆才慢慢向村里走来。
一池水跑到他们面前,猛地抱住成兆才,痛苦失声。村民扭头望着他们。
董连会制住:水灵儿,听话,别哭咧,扶着来顺,家去!
7、农村集镇,日,外
远望尘土飞扬。镇口有杨柳杂树。
杨柳下有一石牌,上刻:杨柳古镇。
杨柳镇正逢集日。因为霍乱瘟疫刚过去,街面集市显得冷清,没有往日的热闹。但各种买卖铺户照样齐全。粮市、牲口市、发行市等大场面,仍有买有卖,各种经纪人在活动交易。
门市铺面挂着各种招牌及匾额。
各种卖花生、芝麻糖、海货、旱烟等摊点前稀稀拉拉走着人。
在卖生活日用品的摊点前,成兆才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堆盖帘。旁边放着一罗毛草纸唱本。
成兆才面如土灰,脸上作着苦笑,招呼着行人。
成兆才木然地念道:哎,都来瞧,都来瞧,成记盖帘手艺高,熬豆面儿,做渣粥,不盖盖帘熟不了……
一个农家妇女蹲下挑盖帘。
成兆才应付着卖出一个,收下一个铜钱。
成兆才继续吆喝着:……烀白薯,熬粉条儿,条件好的蒸上粘豆包儿……
人们慢慢围上来,并不买盖帘,只为听他唱。
一个滑稽农民喊:哎,来顺,别卖盖帘咧,干脆卖唱吧!唱比粘豆包还好。
成兆才打起精神:大伯,我猜你老人家也准爱唱,正好我这里还有唱本呢!
滑稽农民:嘿,对我的眼儿咧!
(滑稽农民蹲下拿起唱本看,有几个也过来)
成兆才(念):扯勒勒,掖勒勒,砸了面儿做饽饽,你一本,他一本,看看乐呵不乐呵……
(人们翻看着问价钱。没等成兆才回答)
一池水:两个制钱。
(成兆才一怔。原来一池水早来了,就在他身后)
滑稽农民:嗬,比盖帘还贵呢!
一池水:对呀,比编盖帘费事嘛!
滑稽农民:咋个费事法?
一池水:编盖帘光费手,编唱本还要费脑筋呢!买唱本才是识文断字的呢!
滑稽农民:对对儿的,小老板锦心绣口,借你吉言,买五本!
7、绳各庄成兆才家,日,内
屋内空空,四壁挂满蜘蛛网。
(一池水从院内抱来柴禾,划火点柴,用烧火杖塞进灶堂。火苗着起来。又急着拿瓢舀水刷锅。
(成兆才出屋)
成兆才:水灵儿,点火干啥?我买了饭咧。
一池水:干咬干巴饼子啊?我给你甩了秀汤。
成兆才滑稽苦笑:秀汤好甩,没有鸡蛋啊!没有鸡蛋和葱花不算秀汤,那叫白开水咧!
一池水:这你就不用操心咧。你瞅瞅后门旮旯儿是啥?
(成兆才走到门旮旯儿,看见一个小柳条篮子,篮子里装满鸡蛋。蹲下身默默瞅着,不禁一汪眼水滴下来)
(一池水取过两鸡蛋,在盆沿儿上磕破,然后用筷子调好,放入滚开的锅里。接着盛在盆里,端进屋里,放在炕上)
一池水:二哥,快吃饭。
(成兆才忍住辛酸,变得嘻笑起来)
成兆才:咳,愧对愧对呀!妹子,钱搭子里有我买的饼,咱哥俩吃完,我把你送回去!扭秧歌还有千里送京娘呢,你这个不远。
一池水:不用。
成兆才:咋不用?日头没了,你小丫头家不害怕?
一池水:吃吧,吃吧,边吃边说。
成兆才:嘿,你不说,我就不抄筷子!
一池水:那,你就去西屋看看!
成兆才:咦,西屋有啥,不会一屋里鸡蛋吧?董师傅和金大哥两家养的鸡,也下不了那些鸡蛋吧!
一池水:你看看去就明白了!
(成兆才好奇地去屋,过堂屋,掀开西屋的门帘,炕上铺着行李。冷丁缩回身)
成兆才:妹子,这可不中。二哥不是小孩子,胆子比倭瓜大,不用你作伴。
一池水:我不是来给你作伴,我来给你做饭!
成兆才:哎呀,师傅啊,师兄啊,你们可真有能耐啊!
一池水:二哥,吃饭吧!
成兆才:吃啥啊,心里难受啊!妹子,一场瘟疫,我家抬出四口人,二哥我上对不住父母,下对不起妻儿。老父临终攥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扭秧歌咧,就指着编盖帘过日子。我不得不遵啊!
一池水:可师傅说,你是扭秧歌的虫眼儿,他舍不得你扔了啊!
成兆才:这,这不是瘫疤掏雀蛋,心在树上,脚在地下嘛。
一池水:二哥,我知道你爱扭秧歌,就是怕不听死去的伯伯的话。
成兆才:你伯伯为啥这样嘱咐我?我知道他是怕我一扭上秧歌,成天没日地不着家,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嫂子啊!
一池水:可是,可是嫂子也没咧。
成兆才:他老人家虽然不知道你嫂子跟他们一起走了,可他还是想让我成个家,过个平常的日子啊!妹子,你还小,你不知道,哪家烟囱不冒烟啊?
(一池水低头无语。拿起干巴饼,用手一块块撕开,放进汤盆里)
(成兆才也沉默着望着一池水。突然,他滑稽地扭起来,边扭边唱)
闲来没事我到村西,
看见了人家坐轿和骑驴,
扭头又看见了一个推车汉,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一池水被逗乐了,也情不自禁扭起来)
一池水:二哥,你这是答应师傅了。
成兆才:水灵儿,你让二哥再想想。
9、成兆才家,内,夜
西屋炕上,躺着一池水。她已经睡沉了。
东屋里炕上,却空荡荡地亮着炕席。几只草虫子在上面爬。成兆才却不知去向。
10、成家墓地,外,夜
天上星光暗淡,夜风习习。
在三个坟头中间,有一个黑物件,看不清是人是物。
金鹞子从道上走来,在坟头转悠。树上几只夜雀惊飞。
突然,金鹞子走近黑物。俯下身,双手抚摸着。
金鹞子(念):小鬼,小鬼,好大头。
(黑物滚动一下,露出脸,原是成兆才)
成兆才(念):鹞子,鹞子,好大胆。
(成兆才突然坐起来。金鹞子与成兆才相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成兆才:师兄,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金鹞子:猜的呗。知弟莫如兄啊!
成兆才:我是来和你叔讨令来咧!
金鹞子:也为的躲开不好的名声。
成兆才:啥不好的名声。
金鹞子:男女授受不亲啊!
成兆才:多虑了,水灵儿一个小丫头片子。
金鹞子:哦,她对你可是一个心眼啊!
成兆才滑稽一笑:还记得吗,
(几只被惊飞的雀,又飞回来,扑楞楞在树枝上站稳)
成兆才(望望树梢,继续说):还记得那年正月在村里扭秧歌,你扮妞,我扮丑,水灵儿扮小媳妇。搽完了红脸蛋,董师傅问她,水灵儿,你要给扮丑的作媳妇,水灵儿一听急了,连声说,我不,我要那个俊的。说着就跑到你身边去了。
金鹞子:那时水灵儿刚几岁?
成兆才:有个七八岁吧!说不准。
金鹞子:如今的水灵儿可有见识了。要她选汉子,就不是我了!
成兆才:去吧,咱们都有老婆孩子咧!
金鹞子:可,如今都没咧!
成兆才:那也别胡思乱想。师妹就是师妹。一辈子是师妹。
金鹞子: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11、唐山小山闹市,日,内
两间矮房,外间一个伙计正在熬粥,外边桌前坐着几个喝粥的人。
内间火炕上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坐着董连会及中年胖子周大宝,外号“大碗粥”。
大碗粥:也不知跟你叫叔,还是叫哥?
董连会:别,我不拿大,还是叫哥吧!再不就称个董老会。
大碗粥:那不是瞎骡子打滚乱套咧!论咱们是老乡,称你一声老哥。客气点儿我该叫董老板,唐山一带都知你董老会的大名啊!
董连会:咳,要说有名,你的名声把唐山震了。
大碗粥:真不假,在小山一带谁也不知周大宝是谁,可一提大碗粥,大小孩子牙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董连会:这是你干出来的。你是狗庄的,我是董家坡的,房不连脊,地不连边,虽没有大走动,可是常常见面,也挺投机缘。所以,我今天找你来……
大碗粥:找我有啥事?
(外边喝完粥的,朝屋喊:大碗粥,赶明个儿再熬锅枣粥,喝了安神补气)
大碗粥:不劳你见教,还放上一把地道的枸杞,喝了还能壮腰健肾呢!
(喝粥的人嘻嘻哈哈,乐呵呵地散去)
大碗粥:老哥你看,这些个粥客们都是朋友啊!
董连会:佩服,佩服。你算打出威风来咧。我这个秧歌脚,可没混到你这分上啊!
大碗粥:哎,抽大烟拔豆根儿一码是一码。我有我喝粥的朋友,你有你扭秧歌的伙伴。说吧,找我有啥事?
董连会:还不是为了扭秧歌嘛,想神法保住秧歌脚不散。
(大碗粥不住地点头听着)
大碗粥:扭秧歌可不比卖大碗粥,那得有那分天赋,箭杆儿剥虫子———是那个爬爬儿。你那个三个徒弟鹞子、兆才、水灵儿都是好料。尤其是兆才,那可是个奇才。
董连会:不错。俗话说,有怪风必有怪雨,有奇人必有奇灾呀!
大碗粥:咋的咧?
董连会:前个月一场瘟疫,把他父母和妻儿老小四口全收走咧。
大碗粥:四口呀,这可了不得。可够兆才担的!
董连会:他老爸头死留下话,不让他扭秧歌了,只守住编盖帘这个手艺,过个平常日子。我正为这事发愁呢!这才跑着跟你叨咕叨咕。
大碗粥:啧,这事有点怵手。想给他张罗一个媳妇吧,又在大孝之期。咳,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现实下不好办,只有等等再看。
董连会:我只是这么叨咕叨咕。说媳妇又不是买头牛,得有对事的,你的眼睛宽,多给留点心吧!
大碗粥:中中儿的,老哥你放心吧!这年头咱穷人是光棍好打,媳妇难说呀!
董连会:来顺家有父母撇下的三间破草房,二亩沙薄地,总比扛活作月的强吧!
大碗粥:那倒是。人家都三十出头咧,你来顺来顺地叫,不合规矩咧。
董连会:惯咧,打小儿尿尿和泥儿就跟我扭秧歌。
大碗粥:可也是,在你眼里他总是孩子。
12、董连会家,日,外
小院里很安静,沙里蹦在石磙子上摔粘高粱穗。一下一下地高粱粒乱飞,落在石磙子旁边。
沙里蹦自己嘿嘿地笑着。他把摔完的高粱穗放在一旁,然后拿起笤帚扫粒儿。
董连会从屋里出来,拿着簸箕从地上锄了高粱粒儿,在迎风的地方簸,簸去皮子欲倒入口袋里。
董连会:小子,挣着口袋!
(沙里蹦嘿嘿傻笑,望着董连会)
董连会:咋的不会?我不是教过你吗?
沙里蹦:会,会……
(沙里蹦笨拙地用双手挣着口袋,粘高粱粒刷刷倒入口袋中)
董连会:好小子,一年比一年尖咧!等着吧,我给你蒸粘干饭吃!
沙里蹦一直笑着:再炖肥猪肉……香……
董连会(似自语):等着吧,再把你狗剩头哥,来顺哥都请来。
沙里蹦:还有……水灵姐呢!
13、村外,日
一池水手提柳条篮子快步走着。
村头元宝坑边,几个孩子在坑边玩耍。见一池水走来,扑通通先后跳入水中。
14、董连会家,内,日
一池水洗脸,赌气囊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