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这段再商量。

（来人愤怒地抱起地上的盖帘就走）

（成兆才惊怔，站起来边唱边追）

好个泼妇真狂妄，

抢我盖帘为的那一桩？

（围观的乡民哈哈大笑。大声议论：准是当家的来咧！）

（在几棵树下，成兆才追上了陌生客）

（陌生客一回头，原来是一池水。成兆才滑稽地苦笑）

成兆才：还是你？我当是哪家泼妇呢！

一池水：你还唱，小心把你抓去！

成兆才：习惯咧。唱着卖盖帘，不知不觉就上了戏词。

一池水（妩媚地）：你呀，你呀……

成兆才：我咋的？不过是大脑袋小细脖，一个心眼儿两个大耳朵儿……

一池水（笑）：你呀，真讨人稀罕……

16、绳各庄，日，内

成兆才家，成兆才用笤帚扫炕，接着又上炕支开窗户，嘴里说着：妹子，快坐下，你看我这屋里乱的……

一池水：二哥，平时你都是掩着门，今格儿咋上了锁？

成兆才：我正写剧本呢！那都是心血呀！开着门，那个混小子进了屋，把它弄乱，我就白熬灯油咧！

一池水：二哥，写啥呢？

成兆才：最近哪，我看《今古奇观》，内中有一个故事，叫我想了许多。

一池水：啥故事？讲给我听听。

成兆才：中，故事里说呀，早时候，老田家有哥儿仨。大家在一齐同居过日子，他们院子里有一棵紫荆树，长得发旺，枝叶茂盛。后来呀，老三的媳妇，嫌过着不自由，闹着分家。两个哥哥不允，日夜吵闹，甚至打碎灶王爷神像。二位兄嫂不得不同意分了家。分家以后呢，院子里的紫荆树立刻就干枯了，你说怪不怪？

一池水：嗯，是怪。后来呢？

成兆才：后来，哥儿仨个在紫荆树的感悟下，重归于好。院子里的紫荆树，就立刻复活了，主张分家的老三媳妇，羞愧难当，由病而死。就这么个故事。

一池水：哦，我明白了二哥的用意。

成兆才：看你多聪明。你说说，我听听。

一池水：你是想啊……我是瞎猜呀！

成兆才：没关系，你猜吧。

一池水：你是想啊，你、我还有金大哥，总也别分开。要是分开了，紫荆树就立时枯死……

（成兆才沉思，突然大笑，情不自禁地抓住一池水的手）

成兆才：妹妹，你真是个透龙杯儿啊！你钻到我心里去咧！

（一池水羞涩状，成兆才突然撒手。两个人对望着）

成兆才：妹子，这是美好的向往啊，但求我们哥儿仨永远不散。我也是怕呀！

一池水：好好的，二哥想远了。

成兆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谁也阻挡不了花开花落，谁也阻挡不了风雨雷电啊！二哥这是由春勃想到了秋肃。

一池水：所以这个故事感动了我。

成兆才：对对儿的。所以我把它编了一出戏，名字就叫《打灶王》。里边的角色，我、你、金大哥都能施展上。

（一池水沉思，成兆才望着她，二人沉默）

成兆才：咳，天下事都是缘分啊！你就说咱哥儿仨，都是因为跟师傅学扭秧歌……

一池水（突然）：二哥，那天在庙会上，我看见嘎咕咧！

成兆才：嘎咕？就小年的混儿子？

一池水：对呀！还见了两回呢！

成兆才：没见住小年？

一池水：没有。嘎咕也是两次瞄着影儿，他就跑咧。头一回是他在戏台下喊他妈，二次是炸台子，他大呼大叫“马跑咧”，说不定就是他松的马缰绳呢！歪打正着，却解了咱们的围！

成兆才：那，那他们母子走不多远。我得去找找他们！

一池水：找他们干啥？

成兆才：哎呀，师傅没跟你说？

一池水（生气状）：没有哇。二哥，你说咧，世上事都是缘分，要是有缘分，自会在眼皮子底下，要是没缘分，见面也不相逢。

成兆才：可是，我得把心中的事了喽！

一池水：我知道，不就是因为媳妇急的吗？去吧，去吧，去找他们吧1知道这样，不如不给你说。

成兆才（滑稽状）：说了有啥不好，将来你会有个二嫂子，还有一个小侄子。

一池水（眼中含泪）：二哥，难道，我的心你不明白？

成兆才（冷静）：妹子，你是金香玉，你是透龙杯儿，你看看二哥这分相貌，也就是找个旧水梢咧！

（一池水木然地望着成兆才）

成兆才：妹妹，别胡思乱想咧，走，我送你回家去！妹子，你在我心中是个透龙杯儿金不换……

一池水：既然这样，你……

成兆才：抽大烟拔豆根儿一码是一码！

一池水：不用你送。我还有事。

成兆才：你干啥去？

一池水：二哥，水灵儿已是大姑娘咧！大姑娘的事，还能都跟你说吗？

（成兆才愕然）

17、和尚坨破庙里，夜，内

一座破庙，住着花子帮。花子们大多已经睡觉。

花子头和成兆才坐在门坎子上。

花子头：哥们儿，我后来就没有见着那个嘎咕儿。他妈，我就更没见着咧。

成兆才：四五天时间，他们不会走忒远吧？

花子头：这也说不好。按说一边讨要一边走，不会忒远。可谁知道他们往哪方飘了呢？

成兆才：大哥，麻烦你咧。往后要是遇上他们，就说绳各庄有要事找，请他们飘一趟！

花子头：好咧，我装在心里。

18、沿海村庄路上，日，外

已入冬月，刚刚下了一场小雪。荒芜的海边村庄，西风凛冽，土路弯弯。

演员们自背行李和道具，在风中跋涉。

董连会步行艰难，沙里蹦肩背着两个行李，手里拎着那把大铁壶。

一池水过去跟沙里蹦争背行李。

沙里蹦：不，不用。姐……你还唱戏呢！（拍拍胸脯）让，让咱爹……找背风的地方……歇会儿……

一池水等人继续前行，来到一片蒿草前。

一池水：大哥，二哥，歇会儿吧！

（金鹞子望望成兆才。成兆才放下背上背着的金菜心儿）

金鹞子：下来吧，歇会儿。看把你二叔累的。你这孩子也真怪。不让我背着，偏让你二叔背。

金菜心儿：二叔背着舒坦。还给我讲故事，做鬼脸，有意思。

金鹞子：好，将来把你过继给你二叔算咧。

金菜心儿：二叔，啥叫过继？

成兆才：过继？过继就是你跟我叫爹。

金菜心儿：哎。

19、荒郊野外，日

一堆干蒿草，在风中唿唿地响。背风处坐着十多个演员。大伙儿虽然苦累，心气不错。

金鹞子、一池水坐在董连会身旁，金菜心儿坐在董连会怀里。

金鹞子：来，坐爹腿上来，让爷爷好好歇会儿。

金菜心儿：不，等二叔来了，坐二叔怀里。

金鹞子：你二叔呢？

金菜心儿：他跟我说的，尿湿湿（尿）去咧！

（大伙儿一阵笑。一池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心情随之沉闷下来）

（成兆才从蒿草后面走过来，顺势坐在一池水身旁。一池水动动身子）

一池水（悄悄地讥讽口气）：二哥，又去找你那个旧水梢吧？

（成兆才摆摆手，露出尴尬状）

金鹞子：啥？旧水梢？你们哥俩说啥唇典呢？

（一池水笑笑，低下头）

（金鹞子沉思状）

董连会：中咧，大伙儿听我再说说。我们这次出来，是双国孝开禁以后，第一次。上回炸台子，伤了滦州的差役，为了避开麻烦，我们进入乐亭界，绕道打入永平府。等我们的翅膀硬了，再回滦州去，到唐山小山去，争取进永盛茶园。所以大伙儿要知道，我们是在磨刀啊！

（演员们齐声赞成：老爷子放心吧！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海边这么一绕，赶到了永平府，准丢不了人！）

20、接前景，日，外

一池水手里拿着一缕干草编“小人”———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男孩儿。成兆才静静看着。

一池水（把手中的“小人”递给成兆才）：给，我给你找到咧。

成兆才心里明白，把“小人”悄悄扔到背后的蒿草里去。

（金鹞子看在眼里，悄悄拾起来）

沙里蹦：爹……该，该走咧！

21、蛤儿崖村，夜，外

蛤儿崖村，老槐树下，戏台用旧船板搭成，四外围着蓝布蓬子。戏台的前楣上有一横幅，上面绣着白字：滦州董连会平调梆子班。被台前挂着几盏桅灯照得雪亮。

戏台上，戏已开始。演员及乐队各安本分，沙里蹦提壶送水。

戏台上正演《王少安赶船》

成兆才饰张德。

成兆才上场唱：

风催浪涌起银花，

父女江边做生涯。

生来一世命运穷，

以指打鱼度日生。

（白）老汉张德。船已拢岸，待我上街买些瓜菜去。女儿哪里，快拿一个篮子来——

22、戏台幕后，内，夜

幕后，一盏桅灯放在桌子上，几个化好妆的演员在喝水。

沙里蹦跑进跑出。

一池水饰张德女儿张翠娥。她已化好妆，坐在桌前等候，但精神不振，思想出窍。

幕前成兆才的呼唤，她没有听到。

23、幕前，夜，外

成兆才心急，故意走到上场门再次呼唤：翠娥女儿快来，快来！

24、幕后，夜，外

演员“琉璃球儿”急过去招呼一池水。

琉璃球儿：哎，上场咧，上场咧！

（一池水一惊，急忙拿起道具上场。却把“篮子”错拿成“扇子”）

一池水：来咧，来咧！

25、幕前，夜，外

成兆才：儿啊，好好看守渔船，爹爹上街买些瓜菜去。

一池水：是，爹爹快去快回。

成兆才：那是自然。

（成兆才从一池水手中接过道具。一看不对。立刻急中生智）

（唱）扇子怎能把菜装，

女儿今天好慌张。

也怪爹爹舌头大，

我儿没有听其详。

（白）快，回船换去。

（一池水知道自己错了，一阵尴尬，便也随机应变）

一池水：是，怪女儿一时慌乱。换去！

（小锣下场——乐队人员窃窃发笑）

26、蛤儿崖村，戏班下处，内，夜

一间大屋子里，桌子上点着桅灯。戏班所有人员在场。

董连会大发脾气：水灵儿，你是咋的咧。上场拿错道具，三呼两唤也听不见，你简直是不想吃这口饭咧！

（一池水泪流满面，静静地听着）

（沙里蹦心疼地走着。一会儿站在董连会身后，一会儿又站在一池水身后）

（金鹞子拦着金菜心儿。金菜心儿没有见过董连会发这么大火，惊得两眼发呆）

成兆才（佯做轻松）：师傅，你老别生气咧。也许是师妹在考验我呢！

董连会：考验啥？

成兆才：考验我临场应变的能力呀！

董连会：胡扯。《王少安赶船》不是跑梁子趟水的戏。那是死词死赞死情节，你们这么整不是乱套了吗？

（成兆才无言以对）

金鹞子：师妹的临场发挥也不错，说着就换去咧！师傅，过年吃豆腐渣子——没啥。再说咧，他们海边上的人很少看戏，也看不出来的。

董连会：你更错咧。我们不是靠着糊弄人混饭吃的。鹞子、兆才、水灵儿，你们都是跟着我学扭秧歌闯荡出来的，如今你们都成了台柱子，别人不爱惜我们，我们自己不能糟践自己呀！

（董连会越说越激动）

各位同仁，白天大伙儿在蒿草堆里说的话，我董连会字字刻在心里呀！我们苦巴苦业奔波为啥呀？对，就是争口气！把我们的玩艺儿打出去，敢和京梆皮影这些古老的剧种平起平坐。我们不能光撂地摊，我们要进园子啊！起码，也要进永盛茶园，要让大碗粥周老板心地诚服地接纳咱们啊！同仁们，大伙儿都有一股旺劲儿，我喜欢。可是，水灵儿你是我闺女，你不该呀，我心疼啊……

（说着一阵咳嗽）

（一池水呜呜地大哭。猛然跪在董连会面前）

一池水：爹，我错咧。你消消火吧，我改，我改！

（成兆才、金鹞子扶着董连会坐下）

（沙里蹦慢慢地把一池水扶起来）

一池水（面对大伙儿）：大哥大姐们，我一池水错了。好马一鞭子，大伙儿监看着我吧！

董连会（一边咳嗽一边说）：对，从今朝后，咱们是该定几条规矩咧。规矩是人定的。可是它要管人，哪破了也不中！

（成兆才一直低着头，很内疚的样子）

27、蛤儿崖村中老槐树下，夜，外

老槐树枝干萧条，冷清的星光下，金鹞子与一池水对望着。

金鹞子：妹子，啥也别说咧。大哥我心里全明白……妹子多年演出，没出过半点纰漏。

一池水：大哥，是小妹不好，把老爹气着咧，给大伙儿抹了黑。大哥，我改，一定改！

金鹞子：妹子，别打岔，别瞒我。白天你悄悄拿草编“小人”，我看见咧……

（一池水惭愧地低着头）

金鹞子：大哥明白你的心，你是对兆才情有独钟啊！其实，师傅也明白，只是不跟你说罢咧！世上痴心女子负心汉多咧……不，兆才不是负心。他对你可是爱如掌上明珠啊！但是，他不娶你。这是因为他把你看得重啊！

（一池水实在不忍再听）

一池水：大哥，你别说咧！

（说着匆匆跑走了）

28、蛤儿崖戏班下处，夜，内

大正房屋，住着男演员。

董连会抽着烟。

沙里蹦端着热水盆进屋，给董连会洗脚。

成兆才躺在床上睁眼想着心事。

金鹞子搂着金菜心儿钻进被窝。

29、蛤儿崖演员下处，夜，内

小厢房屋是女演员住处。

琉璃球儿、撇拉脚儿、一池水三人都躲衣躺下。

小桌上桅灯闪亮。

一池水用手擦着眼睛。

琉璃球儿：水灵儿，别懊遭咧。谁还不会出点错呢！就是你，要是我还得懵了灯！

撇拉脚儿：就是，往后加点小心就中咧！

（一池水只是听着，不吱声）

琉璃球儿：躺好咧，我吹灯咧。

（琉璃球儿钻出被窝，吹灯）

（忽听，门外有人喊）

喊声：戏班是在这儿住嘛！

30、蛤儿崖演员下处，夜，内

大屋里，董连会、成兆才、金鹞子都听见了。

董连会拿着烟袋出屋：是，在这住。有啥事？

喊声：我是来写戏的。

董连会：你是哪庄的？

喊声：我是王家伙房的呀！

（董连会听了一怔）

（成兆才一惊坐起来）

31、蛤儿崖女演员下处，内，夜

一池水坐起来，仔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