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天藏>作品相关 (2)

作品相关 (2)

错,这字竟然出自那位誉满三朝的太子太保王杰之手!

且说,这个未脱三界的冒牌和尚,貌样看似邋遢,却也是个看过几本闲书的人。面前这黄口小儿居然有意难为,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回答小施主说:“今生一眼,也是百年宿缘呐。贫僧不才,却也知道圪崂村这户贾姓人家,其祖上在元代就出过俊才,挣得了皇上御赐的金马鞍;乾隆年间,其曾祖贾彦公官至江苏淮徐海兵备道,诰授中宪大夫。乾隆爷南巡与之同桌吃饭、把盏猜拳,酒酣耳热之余御笔一挥,赏其‘督理宣防,卓识伟略’八个大字,至今还挂在这家堂屋。即使在此人百年之后,进村沿路树有的那二十五通彰扬这位彦公殊功异德的石碑依然整齐如初。可见,这三个并不似寻常那些提醒小心路滑之类的小善之举,亦不是寻常布衣白丁的附庸风雅,应当认真对待才是!”

小儿掩嘴笑了,开口又追问了一句:“既然师傅品出其中另有滋味,可否不吝当面赐教?”

和尚捋了捋光秃秃的胡茬下巴,只好笑吟吟地回答说:“诗经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见,故人那份心思,今人很难读懂。行走一生世路,胆颤心惊、极为谨慎的做人感受,也只有这三个白字表达起来最为贴切。进出这道门槛的儿孙,每每抬头看到门楣这三字利剑,定当时时感到振聋发聩……”就在和尚摇头晃脑的在那儿解说之际,只听当啷一声,手里钵中便多出一枚咸丰五十文大钱!抬头再看,眼前童子早已不知去向,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大梦初醒,和尚不免心生奇异。山下这户贾府人家,他曾多次上门化斋。家主贾二太爷年过耄耋,依然诵读不止,两人有着不少相同志趣。每每对坐话茶,总会有一番心得。自己这头刚有点偷闲之心,梦中就受到如此天示?看来人不可一日无事,还得抖擞精神,起身修持。于是,掩好山门,这就下山准备登门拜望一番。

却说,他这头刚刚走近销银巷巷头,却见贾府大门上有不少人进出,还都是村上那些绅五绅六人等,且不时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好像这家人户刚刚出了点事情。他不免驻足伫立,在心里暗自思揣:如此贸然登门拜访,似乎有失礼仪,不如他日再作打算。也就在这个时候,耳旁无意间却听到随风吹来一句碎语,且言之凿凿地道说——“二太爷……疯了!”

且不说这个消息孰真孰假,一向挺硬朗的老爷子偶发贵恙就已经令他感到惊讶。何况,此类走夜路、喝冷酒才会招惹上身的不净风邪,居然拐着弯儿找着一个闭门修心的老太爷,来势又是如此凶猛。不过,没探清虚实,最好还是把此话题暂且压下不提。

按理说,老爷子这个头顶三尺烈焰的身旺男人,一辈子走南闯北,都不曾被那些断桥孤魂或深渊野鬼轻易缠身。看来,人一旦到了老境,身子骨逐渐变弱,难免扛受不住那些栉风沐雨的恣意侵蚀。再硬的铁锨,也有被折断的时日。要不,老人家怎么偏偏得下这号或多或少也都有损爷们一世名望的“魔怔”呢。

循着这个话题,倒也有些说头。近在冶户川,远到西坊塬,周遭的大小村庄,并不是男人们十分在意名望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穷其一生都在认真地经营着这门艰深的做人学问。纵是家财万贯,也得礼敬近远;谨记低头行事,勿伤借钱人脸;寻常不告虚假艰难,闭门常思有无过言;衣着止是麻布蒲綀,饭食休夸山珍海鲜。反之,既生穷居陋巷,更应不坠凌云之志;只问书中求真索,切莫攀比吃和穿;范进五十才中举,王严八旬夺状元;王侯将相本无种,贫寒人家出孝贤。总归一句话,男人一辈子无论自家小光景过得咋样,提到行事做人这方面的德行,只要不被四邻八舍时常伸出小拇个儿指脊背,才算是不枉做过一世人厢。

像贾二太爷这个杖朝之年的耄耋老者,轰轰烈烈地活出了这么高个寿数,身后多多少少还都留有一些可供说叨的人生故事。应当说,这才是流芳百世的大名望呢。而何况,即便进了号称“小北京”的龙门县,只要有人随意提起贾盈老汉的大名,不说其如雷贯耳,至少还有点不凡响声。

作为男人,这辈子活得也算是很值当了。

然而,老爷子这一闹病,况且闹的还是这号不便让人张扬的怪病。于是乎,有关他本人年轻时那些好听的、或者不好听的过往传闻,一下子又都成了村庄时鲜的话题。

大有说叨的是,老汉年轻时那真可谓是“出五关斩六将,喝米汤尿一炕”,大大小小也曾闹出过一世界的风闻。以至于此地坊间一直流传有这个老男人一段别样传奇。事情本身是否真实可靠,其情节有无夸大其词,一直以来也无人为此去较真。这段让知道根底的人听起来显然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居然被谣传得风花雪月,叙说的过程更是活色生香。令那些反复聆听过这段故事已经被听得耳朵生茧的老顾客,每听一次都有新的感受而倍觉荡气回肠。

这段故事,通常较完整的版本一般是这样开头的——有一年正月十六这天,打春的太阳刚冒花花那阵子,从党贾圪崂西坡顶头走上来一个十七岁的英俊后生。小伙子穿着一件粗布棉褂袍,肩膀上搭着条褡裢,径直走出了西坊塬。他这扭头一走,便杳无音信。直到过了将近三十年的光阴,就在人们几乎忘记这个出走的村庄男丁的一天黄昏,村头蓦然停下来一队骡马驮子。第一匹鸡屎花大儿骡的货垛子上,端端地坐着一位貌美如花的俏丽佳人,怀抱的襁褓里还裹着个男孩子。后边的骡马驮子,一箱箱卸下来的东西,放到地上都会发出矻砼的沉闷声响。有人亲眼看见,那些加铁箱角撞上地面,每每都会砸出一个个小坑。也怪帮忙的伙计们不小心,不慎摔坏了当中一只箱子。围着看稀罕的人一下子傻眼了:从那只双层樟木箱子里,眨眼间滚出了一地丁零当啷的银子疙瘩……

几位回过神来的长者,这才大张着嘴巴一齐抬头看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客官”。最终,他们从对方那似曾相识的面目上,蓦然想起村庄早已故去的那位贾老掌柜!于是,有人就从嘴里喊出了“贾盈”这两个字来。只见这个面目酷似其父的老者,这才满眼老泪地五体投地,一个个给村老作揖磕头……

这个人,正是当年那个走出村庄的翩翩少年。

此后,西坊塬大小村庄的村头巷尾也就渐渐有了一个动人心弦的整端故事。大约是说,有一个少小失家的小男人,乘着牛皮筏子走尽黄河、又换坐大木船沿着长江一路南下,先是在茶马古道做了十多年掮夫,最终落脚扬州当皮匠、开硝铺,以至生意发达到一下子在京杭大运河港口的扬州城拥有两处大仓储,成了日进斗金的甩手大掌柜。其特意被渲染过的主要情节更是雷人。好像这个人二三十年间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花,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把历年积攒的那些碎银子销成一块块大锞,临老才用骡子驮回西坊塬,修起了圪崂村第一座青砖碧瓦的大宅。并把此作为男人就得对自己狠一点的励志故事,一直吊在周边村夫的嘴边,时常被四处彰扬。

这样一来,让那些无意结识圪崂村这个老汉的人,必然会对故事的主人翁产生一些额外的尊敬。甚至在不断翻新着情节的传说中,居然将这位贾二太爷描述成闲书上那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

其实,熟识老爷子的人都知道,老汉身材倒是挺壮实,个头却些许有点偏矮。随着岁月转逝,村庄的老少爷们已经有人称他为“老太爷”了。不过,老爷子饭量却极好,依然爱端着只大老碗,每到饭时便圪蹴在自家门前炫耀。除此之外,此人全身上下毫无一丝惹眼之处。假使让他放下手里的大老碗,坐在祠堂门前的长树凳上和一堆老汉挤着晒暖暖,让人刻意从中仔细地打量,也不见得就会多看这个胡子稀疏、衣服破旧的糟老头一眼的。

且慢。俗话讲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爷子绝对不是一般人。一般人的故事大都平淡无奇,即便是有所经历,亦活不出老汉这么个九死一生、悲凉豪壮的味道来。

有道是,命纲硬不受刑克,有福人气死天爷。如果说这句坊间俚语还需要有个应验过的人生比照,这位贾老太爷穷其一生的遭遇,活脱脱正是这样一部活的范本。至于他年轻时候下扬州,一人打拼天下,闹得金银满柜动用大秤和徽商斗气,盘掉一条街上的两家仓储,硬是娶回扬州城第一美人为当地西商扬眉吐气的事儿,更算得上是西坊塬可圈可点的男人故事之一。

当然,一个人活出这么高的寿数,需要细细提说,显然不单都是灿烂辉煌的岁月,也一定伴随过令人心酸的流年。如果了解老爷子曾经贫苦的家世和不幸的童年,以及最终背井离乡、九死一生的经历,你就会知道,一个男人的生平,那还真不是一两件故事就能堆砌起来的简单陈述。那是生命和死神的绞缠,白天跟黑夜的交割;欢歌伴着血泪的旅程,悲苦凝聚着甘甜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