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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1)

表前事夫唱妇随度光阴 道不幸独子积弱病缠身

儿娶亲喜气盈门天睁眼 父猝死大祸临头地陷沉

在早先,贾家还算得上是圪崂村一个名门望族。到了贾老太爷这门,却只是一户勉强将就的日子。当年,老太爷的爷爷在甘肃古浪县做着一个教谕的官差,也还勉强能挂住祖上官宦门第这张脸面。可是,指靠那点俸禄,家中接济却时常入不敷出。那种困顿情景,绝如他家祖堂上那幅高悬着的两行自谑联所写照的那样:“发雷霆之怒瞪门斗两眼隔窗,纵口腹之欲割豆腐四两带筐”。

不过,清苦归清苦,一家生计还能维持。到了老太爷的父辈手上,由于天年薄收,加之当时家里还没开一间铺子,老两口指靠在家做“弓弦绳儿”赶集换点米面,小日子那真是到了人无御寒之衣、瓮无隔夜之粮的地步。膝下一女两儿,女儿八岁上两口儿才生出大儿子。三年之后,又添了个老二。随着夫妻年龄增高,这个老二一出娘胎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庄户人的追求无非是人丁兴旺,骡马成群。对后人的指望,不独在数目上多多益善,心智也求得个聪颖伶俐。大户人家讲究光宗耀祖,小家小户图个老来有靠。贾家这个二小子,不但没能给家里带来吉庆,倒成了父母心头搁不下的一块石头。说到孩子那身子骨,委实是太弱。两岁还不扶墙,三岁刚学走路,整日间只会坐在自家门墩上没精打采地缩着细脖子打盹儿。偶尔抬起那颗毛发稀少的大脑袋看人,也只会直勾勾地瞪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狠瞅,活像秋季冷风中缩作一团的褪毛鸡娃。左邻右舍都暗地里说叨,看那貌样,这孩子的命肯定不得咋长。

谁知道,就是这个样子,这孩子刚刚三岁那年,他和大他一岁的兄长一起染上了肝瘅。这号怪病也真是吓人。不说小兄弟俩用过的铺盖拆洗过后没几天就会变黄,连他们用过的碗筷、摸过的炕墙也会泛起一层焦黑。沉疴不愈,日益加重;大的尚能勉强下地玩耍,小的却整天躺在炕头两眼不睁。

那时候,正遭着年馑,家里又遇上这号要命的事情。父母翻箱倒柜找来的那点钱,却只能一副半副地抓药,救治活命可能大一些的老大儿子。不过,好心的娘老子每每待大儿子喝过汤药,还记得把剩下的那点药渣重新熬了再喂喂这个老二……然而,被寄予救治厚望的哥哥一年多后还是不幸殁了,这个喝药渣维持的弟弟却慢慢活转了下来。

此后,这个贾二勉强学会了走路,貌样看起来也还算正常。然而,长天花、出牛痘这类原本就有凶险的事情,让这孩子遇到都会发几场高烧。而且每每烧起来的那蝎虎劲儿,还都差一点送掉小命。两口子昼夜抱着个烧得昏迷不醒的“火炭儿”,你抱累了我换手,只能不断向苍天上的冥冥神灵为儿子祷告活命,城隍庙里的猪头也不知被供过了多少。为养活膝下这个唯一的儿子,真是让老夫妻担尽了心。

且说,好不容易平安度过男孩“太岁当头坐”的第一个本命年,这个身材依然十分瘦小的贾盈,终于渐渐有了人形。在村塾识得了几个字后,便被父亲带在身边去了河南铺子上。身边还拜了师傅让其习武健身,顺便学着做起了小生意。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得后福。可是,这小子十三岁那年冬天,却又一次差点一命呜呼。

那是个黄河已经封冰的日子,父子俩结伴背着货垛子过河去了趟山西。走到了河心,当爹的只怕儿子年少脚下不知轻重,一直走在前边替他探路。谁知道,眼见过了河心,已经快要接近对岸,老爷子这个身量和货垛都要重许多的成年人好端端踩过去的冰面,当他走上去,脚下那块严丝合缝的冰凌却突然咔里咔嚓地一阵乱响,接着,只听咕咚一声,孩子一下子掉进了自己脚下踩出的那个冰水窟窿……

那阵子,朔风呼啸,前后无人,慌乱中的父亲无计可施,只能扔掉货垛子跟着河水向下游一气呼号瞎跑。然而,奇迹却发生了。由于老爷子扔掉肩头货垛子引起的冲击,加之河冰正在生结期,趁上冰凌下河水那股互相挤兑的劲儿,那片大冰居然瞬时破裂成几个十几丈大的冰块!刚入水的孩子,倒被冰下涌动的水流冲走十数丈之后,从前边一处冰缝中蓦然冒出头来……

经历此劫之后,老两口再也不敢让这厮出门。三年时间,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倒是再也没有发生一些令父母担惊受怕的事情。直到十六岁家里给他成罢亲,二老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是,在短短的十数天时间里,这个贾盈却接连遭遇到父亲暴病身亡、生母撞崖而死的不幸厄运。

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夏天,为儿子娶罢媳妇的贾老掌柜,这头刚刚回到远在河南唐河赊旗镇的柜上,却突遭温病。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居然没能抗住那点头疼脑热,不几日便客死异乡。鉴于路途遥远车马不便,加之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确实不宜将其灵柩即时搬运回来。还好,贾家设在距离赊旗镇一河之隔的白河镇还租有一处铺面。替老掌柜打理白河那边生意的二掌柜,一边给陕西老家这边打了一封鸡毛快信,一边做主把老掌柜暂时丘柩在当地的一座庙里,以待“过三年”时再将老爷子的骨殖运回故土,到时按照乡俗一并举行大殓。信虽然很快捎到了村上,可那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情了。

当时,这个贾盈已娶亲成家,怎么说也算是个成年人。可是,这小子少不更事,大点又跟着亲爹学生意,头上一直罩着父亲这棵大树的阴凉,根本没有独当一面地打理过大小家事。反倒趁着老爷子抱孙心切,将其滞留家中陪伴新媳妇的这段光景,自个儿先玩了个不亦乐乎。每日里,跟着塬上一群狗户吆喝细狗撵兔子;到夜晚,随着一拨闲汉扛着风箱钻沟坡熏獾子。总归是怎么好玩,他就尽着兴由着性子玩乐,根本没把老爷子等着抱孙子的正事当回事儿。突然碰见家中突遭此等横事,这个窝囊废却只知道爬在小房里号啕大哭,肚子里还真是没有一丝主张。

且说,其母贾张氏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接到信后,虽顿时觉得天塌了一般,可是,这个独自打理了半辈子家事的刚强妇人,即使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很有主见。一听柜上已经做主把人丘在了庙上,她立即觉得二掌柜这件事情办得实在是有点荒唐。

在西坊塬,丘柩浮厝,古来有之。那大多是儿女尚小或家境穷困,一时无力体面地下葬死者;或者轿前无有捧纸盆的男丁,只能等待远地经商的儿孙回来奔丧;抑或家中女眷有孕在身,待其如期生子顶孝,这才请人将死者盖上柏朵入棺、再垛上胡基用草泥封好,放置在自家上房或邻近的寺庙道观,待到数月甚至是若干年后家道中兴或儿孙成人,再体面地举行一次人生大殓。说白了,这种做法实为家境窘迫时的无奈之举,一般家户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不会轻易在葬埋家主时做出这样的安排。

贾家虽不是家累千金,好赖在村上也算是有点头面的人户。况且老汉身后不但有儿子,又娶了媳妇。说到两处柜上生意,老少还雇着四五个伙计打理。无论咋说,根本不是那号遇不起事情的日子,搁谁也丢不起这份大脸面。于是,处事果断的贾张氏说服族下,决定无论花多少银子,费多么大的周折,也得把老掌柜的尸骨雇冰车拉回村庄即时以礼厚葬。

可是,膝下儿子新婚燕尔,媳妇还没身孕。当娘的那阵子根本不放心让唯一的儿子出门历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远的路途,在这根独苗身上再闹出点不测闪失,那才真是死后都无颜躺在贾家坟堆面见那些列祖列宗了呢。她决定颠着一双小脚出门,亲自前往河南搬回丈夫的灵柩。

且说,这个足不出户的农家女子,不听祠堂门下多人劝说,包袱里裹了几块锅盔,厮跟着家里一个打短的小伙计替她牵了家里那匹鸡屎花老骡子,便风风火火地出了家门。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主仆二人这头刚出风陵渡,路经中条山杀虎口歇脚吃饭打问路途,却不知店主竟是个歹人,将二人指到一伙子占山为王的土匪窝子,不幸被掳去关进了一个石头寨里。

却说,那拨靠贩卖妇女吃饭的强盗,原准备将到手的女人卖与山上樵夫做婆娘,能赚几个算几个。可是,那个贼头看见面前这妇人包袱里裹着的那些细碎银两,又打量了女主的穿着,便明白这次算是搂柴捡了条大兔子——顺便捞了一宗找上门来的大买卖。便商议放走随行的小伙子,让过河来传信,声言主家若不带足一千两白银来赎人,十天后的午时三刻,他们就得按时按点撕票了结此事。

然而,一件令人寒心的事情发生了,没等小伙计走出寨门,女主人冲着小伙的背影豁着性命大喊了一声:“千万不要听信他们的……别让少东家出门……”便一头撞向身后石洞的崖壁……

碰见这号场面,那匪首并不担心到手的活票眨眼间变成了一张不值钱的死票。当场拔出裹腿上的小攮子,刷地一声割下女主一只耳朵,提溜着走过来交给两腿发软的小伙计,用刀拍打着他的脸颊让其继续回西坊塬原样复命。他们当然知道,一个大户人家的贵夫人,即使变成眼前这具不出气的死尸,也比十个活蹦乱跳的穷光蛋值钱。

却说,等小伙计日夜兼程赶回圪崂村,把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少东家之后,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贾盈,在父亲暴病身死、母亲被逼撞崖的突然打击面前,刹那间变成了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只见这厮一跺脚走出家门,找来祠堂族老作保,当场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三亩水地;又紧着在村上党家票号以住家院子为抵押,当出了六百两银子,这就准备当夜去山西为老娘赎身。

本来,户下族老已经安排让那个回来报信的小伙计一起厮跟着二少爷再去一趟山西,可人家大人一听这个安排,半夜找到贾府门上,一进门便趴在地上就给少东家不住地磕头,死活却不愿再让自家儿子厮跟着去送一次性命。再说,这个贾盈三代单传,外婆家倒是有个瘸腿舅舅,显然不能一同前往。村上的青壮爷们,大多都在外边照看自家号上生意,不到年关,村里根本找不到一个闲人。至于那些住在村边的佃户,又都胆小怕事。就是给十两银子,也没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小命去冒这个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只好单枪匹马驮着一褡裢银子出了门。

话分两头。眼见到了通牒的最后日子,陕西这边依然杳无音信。那拨强人觉得这回八成是一场空忙活,正准备派人将陈放的女主尸首抬出溶洞抛下山涧的那阵儿,一个蓬头垢面、满嘴燎泡的年轻后生突然叩响山门,端端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当这拨人明白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正是事主的独生儿子,且耐心地听完小伙子接到信件随即筹集银两、并为赶日子昼夜兼程,为之路途上不慎鞭死了家中那头驮着盘缠的大骡子,只好徒步赶了一百多里地,这才打听清楚杀虎口这块地界的详细过程。然而,虽然山上山下近在咫尺,却多次被当地人指到一些险峻的深山老林绕了三天两夜,到头来却都是穷途末路。一个外地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风餐露宿独自徘徊多日,闹得差点耽误了交割的时间。

听完小伙子这番陈述,其忠孝诚信之举居然感动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涕泪交织。他立即着人下山,抬回一具当地老秀才的楠木枋棺,将老孺人的尸骨隆重盛敛,并将小伙子带来的一千两赎银全部用于购置车马。最后,这帮匪徒还一路将这个大孝子和母亲的柩棺护送出山西地界……

贾盈一路颠簸回到家里,那阵子还顾不上葬埋老娘。按照村里规矩,当夜请了一班清水龟兹,吹吹打打地草草丘柩浮厝了事。第二天一大早,这小子一点都没耽搁又一次打点行囊去了河南。他打算在十天半月时间内,将父亲灵柩搬回来。赶在老爷子“七尽”那天,在圪崂村为父母举办一次体面的合葬大殓。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如寻常那些闲书上的跌宕故事一般,听后真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却说这个贾盈赶着骡子夜宿昼行第七天,总算进入河南地界。谁知道,就在这天夜里,一个人好端端地栖住在一家客店。半夜时分他起来小解,揉着惺忪的眼睛顺便为骡子添加草料,蓦然听见夜空中传来一阵十分怪异的声响。那声音似有万千鸦雀从头顶飞过,兼有木匠刷大锯时闹出的那种刺耳聒噪。当时,他心头倒是一悸,却全然没想到这是危险即将来临的天象。接着,他倒还是有点不放心地推开客栈的窗户向外看了看。只见上清星斗明媚,万里碧空无云。小伙子以为一路劳累,一定是自己耳朵累出了毛病,全然没把鸟雀夜翔的大水警报当回事儿。然而,就在他躺在客栈那张大炕渐入梦乡,平地里却发来一场山呼海啸般的大洪水……

且说,当天一路走来,干枯的黄河故道并没有洒落一丝雨尘,地里的秋庄稼早已旱得叶子带着卷儿。黄昏时分,他牵着骡子进店那阵子,满街巷的当地人还都在拿着蒲扇围着茶摊纳凉,谁能想到一股不明来由的特大洪水在人们熟睡中会铺天盖地越村而过?白天那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和车水马龙的街村房屋,眨眼间被淹没在暗夜中的泽国水乡。

客栈内,被大水推摧的房瓦已经挂不住滑溜溜的椽条,稀里哗啦地顺着椽缝往下掉落。火炕下原本干硬的砖地,此刻也不时发出东西投水般的“咕咚”声响。这时辰,这个贾盈却依然酣睡不醒。直到睡梦中被大水冲倒的墙壁掀起来的一排巨浪卷出窗户,身后的房子轰然一声被大水吞没之后,还在做梦的贾盈活像一下子被人推入一道冰河!此刻,小伙子这才陡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睡在炕头何以一下子掉入水中,两手一味稀里糊涂地乱舞乱抓,下意识中双手抱住了一根漂浮着的粗大房檩,这才没被一排接着一排的巨浪打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