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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2)

待他醒过神来,随着那漫无边际的洪水漂浮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时分被冲到几百里路外的徐州地界,水势才稍有平缓。朦胧之中,两块犬牙一般的巨石露出水面,恰巧挡住了他身下的那根粗大的房檩。又惊又累已经处于迷糊状态中的他,陡然被那有力的撞击震醒了。求生的欲望令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使出最后吃奶的劲儿爬上那块浮出水面的大石头……就这样,困在茫然无际的水中,又经历了漫长的一天一夜。算起来,在他被洪水冲出店院的第二个早晨,身边的水这才开始慢慢退落,小伙子战战兢兢地扯住露出水面的树梢,一步半步地爬上了一片干枯的高粱地。整整两夜一天,他的肚子里只填过一根漂在河水里的秋茄子。

可是,已经身无分文的贾盈,要再折返去河南搬运父亲灵柩纯粹是非分之想了。他只好一路打听,绕道湖北折走四川,准备回到老家再做打算。渴了喝一掬道旁的溪水,饿了就近上门乞讨,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捡了一条活命回到村上。

且说,他回到村庄的日子,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初秋季节。眼见天已飕飕地吹着冷风,这个倔强的贾盈也不敢在家里耽搁,再次打点行李出了家门。

第二次出门上路,小伙子全然没有半丝懈怠。能坐船就不去蹚水,能走路便不去住店。从陕西到山西,一路倒也平安。不日,便到了河南地界。那年头,中原大地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相对还算天下太平。但他依然谨记着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对他说叨的那句教诲:“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出门人的日月,根本就没有平安无事这么一说。”

这个贾盈日夜兼程刚刚落脚洛阳,眼见距离唐河剩下不多的两天路程,心头便稍有点松劲。然而,却不知此间从南边流窜来一拨儿杀人放火的“白莲教”,朝廷派出京师的直隶大营已经追撵过境,来到当地四处剿杀。

一路上,他根本没有看见令官军恼恨不已的那些乌合之众,倒是撞见过一队又一队戴着缨盔的皇家兵丁熙熙攘攘地赶路。那帮打仗还背着烟枪的军爷,一个个面黄肌瘦,身如麻秆,能不能抡起背上那把鬼头大刀和贼人对阵尚令人生疑,一路上也全凭随手抓来的民夫替他们背送行囊。

中午那阵子,正是农人们歇晌的时辰。还在赶路的贾盈一看大路上走来一队清兵,只好站在路边四顾张望。谁知道,还没等他闹清楚究竟出了啥事情,肩膀头子上便不容分说地被人压上了一副足有百十来斤重的大挑子。他这厢刚要开口争辩,那个军爷劈头就给了他个耳刮子,并操着河间话骂了一阵。看他依然有不愿跟他们一起走的意思,屁股上又被重重地加了两脚。没办法,跟这些吃粮人说理,跟给自家的驮驴念《道德经》一样无用。他只好咬紧牙齿,晃晃悠悠地挑着那副要命的大挑子,一路跟着那帮兵爷又折返路途回到了山西万荣铺。

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来都不曾吃苦受累的贾盈,几天几夜被肩上那副挑子折腾得浑身活像全部散了架。就算夜里宿营有不少逃脱的机会,他却丢下挑子一头栽下去就睡个半死。二天觉醒还得那些军爷踢屁股,根本没有逃跑的一丝气力。直到八天后队伍急行军,小伙子终于被肩膀头子上那副不断增长着分量的千钧重担压得体力不支,扑通一声便昏死在了大路中间。那拨军爷回头一看,刚才尚能趔趔趄趄赶路的年轻脚夫突然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上,以为这厮肯定是在给他们装洋蒜。那几个吃粮人只好停下脚步,伸手往小伙儿脸上摸了几摸,便也没对他再施以拳脚。那阵子,这厮绝对不是诈死,口鼻里断然是没有了一丝气息了。于那拨爷嘴里虽骂骂咧咧,却不得不将这个挡住后路的年轻夫子拖到路边随地一撂,随之扬长而去……

却说,等他苏醒过来,已经是个午后了。他昏昏沉沉地饱睡了一场好觉,亦慢慢地恢复了些体力。只是脑子里边依然一片空白,躺在那儿一时半会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他终于恢复神智,想起了西坊塬、一条山、赊旗镇……这才咬着牙关支撑着站起身来,摸摸干瘪的肚皮又勒了勒裤带,在路边的红苕地里仔细地捡了几块没有被人挖净的烂红苕。揣着这点干粮一路充饥,匆匆忙忙地一气直奔东南而去。

当然,这回他再也不敢走那些好走的大路,专意抄着庄稼茬子地一气乱走。几天下来,不说出门时媳妇做的那一双千层底新布鞋烂得已经挂不上脚,一条新裤的两条裤腿,也被石碴和枣刺划成了飘飘荡荡的两大块缠在腰里的大布片。就这样,十一天之后,他两次越过黄河、三次棍打饿狼,终于寻到了自家柜上。

眼见剩下不多的日子就到冬至了。小伙子根本不听柜上那些跟着父亲打天下的老伙计们的谏言,硬是低价将两处旺铺盘给一同设在镇上的本村党贾两户门下的“合兴发”,换来两匹骡子一挂木轮大车,带着几个不愿在河南再干下去的邻村老伙计,卷上柜上的算盘账本一路翻山过涧,总算是把老父亲的灵柩平安运回了冶户川。

在西坊塬上,葬埋父母的大祭,得子添孙的酒宴,自古以来都是被归于红白喜事之列,是极其讲究体面的露脸事情。有道是,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能轿前丢脸。办完这一切,贾盈这个一家之主已是家徒四壁。身后,还落下一屁股债。一个从未管过家事的纨绔子弟,只能将府下能当的东西全部当掉,勉强凑够党家柜上那笔银子,按期如数地还给了人家。

就这样,小两口守着主房父母的灵堂将就着过罢大年,家里剩下换米面的钱,只有媳妇的陪箱首饰那几两银子了。他当然知道,没了土地,也没了铺子,自己这个大男人如果就这样一味守着老婆往下熬,下回再遇点天灾人祸,就得拆房卖院基、接着迁坟让祖陵了。

正月十六那天清晨,太阳刚冒花花那阵子,这个两眼血红的贾盈,没能等到过完自己十七岁的生日,挨门接户给门亲磕罢头,给左邻右舍托付好怀有身孕的小媳妇,低着平日那一直高扬着的头颅,背起一卷薄铺盖,绕着自家那三亩水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西坡。有人看见,那时候,小伙子已经是满脸的泪水……

这一走,连贾盈也不会想到,竟是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整整三十个年头的岁月。

后来,那些以讹传讹的故事里,为了凸显一个有志气爷们的高大形象,更是将这件真人真事中的某些情节演绎得不着边际。据坊间那些风传的说辞,这个贾盈在出门时还是特意去了父母陵前烧了一把纸。曾跪着发誓要把自己踢踏掉的家产三年全部赎回来。为此,小伙子生生在父母的墓碑上磕破了额头上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