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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1)

红船女寄身茶寮抛彩球 毡帽客独占花魁掷千金

且莫道修城装炮是妄语 真跷蹊焚书造饭几人闻

且说,十三爷党尊圣他们陪张知县坐在贾府上房那阵儿,特意提高嗓门说的那句提醒老太爷是否要请二夫人扶他回房休息片刻的虚话,并不是寻常的随意客套。不过,当时这话也就被小房里的二儿媳听在耳朵里。

少夫人这头颠着一双小脚紧着迈进婆婆房门,详尽地告知上房里的十三爷已经多次开口,自家老爷可能这阵子又有点“话稠”的紧急情景,这才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婆婆回话。

二夫人听罢,却毫无一丝诧异之色,坐在玫瑰椅上的屁股连抬也没抬一下。看到媳妇垂着两手依然站在那儿,她才慢条斯理地打发媳妇说:“龙门这个父母官精明得跟只跳圈儿猴子似的,不探清底实,哪能一下子狮子大张口?他不说那些唬人的话,哪个村寨会给他乖乖掏出腰包的银子?这个人这次登门拜访,也只是来打声招呼,他一路在心里早盘算好了。贸贸然然要多了,圪崂村这头万一不买账,招惹得解老寨、郭庄村、屯儿村、明哲寨、宅子湾、苏村都一起跟着起哄,衙门的事情怎么又办得下去?要少了呢,下次他又怎么二次向各村开那尊口?没事的。只管放心烧你的水,给十三爷他们续茶去。房里的人多呢,梅香娃一个咋忙得过来!”

少夫人这头进门去续水,不一会儿,便看见上房里的事情果如婆婆推断的那样,张知县不但没有直接摊牌,也没留夜等待各户祠堂商量结果的意思,不一阵子便起身告辞,好像急着还得去别的村寨商量这件事情,一出门便坐上轿子走了。

在这点上,不独少夫人佩服二婆婆寻常对大小事情这点料事如神的寸劲。甚至全家老小都觉得,这位识文断字的管家婆随意出口的话语,甚至比一些男人还有斟酌,且大多也都会在事后得到应验。

说到女子读书这件事情,西坊塬大户人家的女娃,多在四五岁跟着男孩接受几天启蒙,根本就不得进书坊去念那些《大学》《中庸》。两年识得鸡鸭猫狗不足百字,便得遵守男女授受不亲那些老规矩,开始搬上绣楼闭门打理女红。而贾府这位已经当了奶奶的二夫人虽一介女流,却是打小在洋教堂念过四年正规西书的巾帼博学。江淮地处五岭以南,得外洋风气之先,女子上学在当地早已被看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姑娘家少时天资多比贪玩的男孩聪颖,大凡读过的诗书不但记忆犹新,多能得书中真味。及长嫁作人妇,处理家政打理门户,读过书的女子都要比一般男子更有见识。

这位二夫人,正是这么一位知书达理处事果敢的奇女子。

自打她随老太爷回到西坊塬,贾府的大小事情从此都交由她一手打理。在这个管家婆的指点下,二十年不到,贾家不但赎回了当年在河南的两处生意,还将她和老太爷的亲生儿子贾怀辀第一个送到汉口上过七年南学。学成之后,老爷子原想安排让这个家里的“老疙瘩”就近跟着大他将近二十岁的大哥去河南照看生意,以便留在自家亲人身边好赖也是个照应。这位二夫人却力主让儿子去自闯天下,并执意把怀辀打发到遥远的扬州老家,在东圈门那处贾家曾经开过店铺的老地界新开了一处银铺。结果,这个二公子果然如龙得水,几年摔打过后便少年老成,很快在扬州有了自己的一片人脉。如果说,此前那些坊间传说圪崂村的大小财东加在一起的每天进项,在周边号称“日进千两”的说法不无人为夸大的话,贾家两地三处的生意,每日却实实在在足有十两银子的收入。

于是乎,有关这位坐地遥控家族生意且无一失手的女人身上发生的故事,无论是当年的传说,还是眼下的声望,也都是西坊塬最令男人为之叹羡的话题。

遥想当年,年轻的贾盈在扬州做茶庄兼硝铺生意那阵子,丢下妻儿老小近二十年无暇顾家。一个独身男人,不说生活上多有不便,来自周边的议论就让他消受不了。当时,他并没有因生意慢慢做大,趁着年富力强在当地续娶侧室。身边那些同邑乡党和当地女子发生的一些不了私情,进而频娶外妾的举动,对他虽有触动,但都没能够打动他那颗凡心。不久,在陕西老家同住一个塬畔的宅子湾村的老岳丈却来信,一再劝说这个女婿,才渐渐有了结果。老汉在信上训斥说,自己女儿这么多年给夫家只育一子,总不能眼睁睁就这样看着让贾府三辈独子单传?既然要顾究生意,三年两载不能回来团聚这是常事,还是趁着年轻再娶一门外室为盼。如果女婿过多考虑他这个岳丈会从中阻挠,那将会把他这个老朽和自己深明事理的爱女在周遭村庄推上为老不尊、为妻不贤的难堪之境。再说,纳妾这件事情,对于多年在外的行商男人来说,也是承祖传后、生子尽孝的人伦之事。女婿如若在外续娶生子,自家女儿百年之后膝前儿孙环绕,实乃老夫祈愿耳……

却说,那时候扬州东圈门一带,几乎全都是来自山陕的西商字号,真可谓“一水皆秦音,遍街土老帽;扬州城里时相见,金粟堆边有故乡。”当时,贾盈的报本堂还只是跟着渭南西塬贺家的盛昌号做二手生意,短短的八年时间的经营,却已拥有四家铺面和一个仓储。就连后来在自贡开盐井包办朝廷盐运的朝邑赵渡人“赵瘫瘫”的字号,当时也还以本邑乡党的名义在贾盈的铺上用过几次银子。可是,四十多家陕西商铺,竟无有一人携带家眷。这些穿着土布大衫戴着茶镜的老少东家,大半辈子南来北往地在外漂泊,挣得的银子船载车拉。数年才可回一次老家夫妻团聚的事体,却让当地人很是有点不可思议。

这也难怪。这些来自六朝古都的关中道人,在生活上完全不类那些四海为家的安徽客。一个个在家明媒正娶的正室,无一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十二三岁就定下的娃娃亲。更有甚者,有的还没出娘肚子,便被“指腹为媒”,且都是四邻八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亲戚熟人之间的联姻。讲究的只是门当户对,倒不一定能成全书上所说的那句“郎才女貌”。再说,陕西当地婚俗以及那些极尽刻薄的家政规矩,也真是格外地讲究。一般人家,都不会迎娶那些不工女红的外籍女子做儿媳。况且,为免于族下人丁逸散于外,使得终老后户下祠堂那片坟地能多出块石碑,男人们一直遵循在家娶妻的村庄规矩。婚后不久,便留下妻子服伺家中老人生活,照看儿女们念书,自己终年在外独身奔波着去做生意。如遇战乱,消息阻隔,几年收不到书信的事情不但常有,一个大活人十数八年没能回过家的事儿在当地也一点都不算稀罕。

且说,人非草木,焉能戒除七情六欲之天性?居住在扬州城的西商无论大小掌柜,甚或是一般顶生意的老伙计,在外蓄婢纳妾几乎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有道是,自古英雄多寂寥,皆有佳话传千秋。当时,身边那些乡党们时常劝导贾盈这个“生意场上的精明虫、人生路上的糊涂蛋”的话语,不外乎“银钱啥年月都可以挣来,一个男人越过了四十二岁这道门槛,陈仓的粮食倒能种出啥好庄稼嘛。即便临咽气积攒下了金山银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底丢给门下旁人?”之类,甚或,有些老家同在关中东府且寻常又耍得十分对劲儿的同邑伙伴,还时常故意当面挖苦他说,“贾盈这段大木头并不是刻意守身如玉,压根就是脸长得太黑,要么就是裆里那条老二早早不中用了,这才令那些白皙娇丽的扬州瘦马不屑一顾……”

谁知道,这厮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陵野老。一次被逼急了,居然当众口出狂言:“你们几个龟孙都听着,本大爷这辈子不湿这双鞋也就罢了,要娶就娶扬州城一个顶尖美人,让你们这群王八蛋个个都得眼馋得流血水!”

后来,大伙才知道,这厮那阵子居然看上的是扬州城最著名的花船“鑫雅阁”上十六岁的头牌红名歌姬“八段景”。

且说,这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年轻女优,赋性聪慧,色艺俱绝,其声名亦如她弹着琵琶时常给客人在茶舍里唱的《柳腰轻》般撩人: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

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

袖,急趋莲步,进退其容千变。何算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且说,两人之间这段由相识到相爱的儿女私情历经一年有余,眼见已经水到渠成。然而,就在有情人终成眷属那紧要当口,却让那拨徽商终于得到一次挤兑西商的大好机会。

这群黄土地走出去的客居商贾,平素裹着一身粗布棉袍,说话粗声大气,大年初一也少不得吃一老碗干捞面;且一个个土里土气,一点都不显山露水。可是,到了生意场上,那些表面圆滑、骨子里狡诈的安徽人却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到了年关,西商往陕西老家运送的银子,那真是动辄得套着车马拉运,闹得那拨安徽客商时常将他们当作成了暗自比对的对手。

又说,那拨安徽人不知在啥地方打探到了陕西街上有个“土老帽”看上了“八段景”这件事情的底实,趁机买通花船上的老鸨,一夜间将原来说好的赎身价码一口抬到了三千两纹银。等报本堂本铺二掌柜那个蹩足的红媒背着银子包袱登船走进老鸨的那间客房,一把砸出三千两银子外加一件二百两购置的珍珠衫的出院添箱,这时候,却蓦然看见当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富绅”此刻已经端端地坐在客房的太师椅上喝着茶水。

看见西商果然有人登船说媒,那人故意找茬说,他对美人倾慕已久,当然也求亲在先。居然当着西商二掌柜的面大言不惭地吹嘘,为娶到扬州城这位俏丽佳人,愿为“妈妈桑”专修一处位于湖畔的园林做伎寮……

听到二掌柜回来传的这个消息,血气方刚的贾盈一气之下,死当了日进三两银子的大仓储,让二掌柜提着银票再次去上船传他的话:“莫说是一处破院落,要吃人肉我贾盈也会剁自己一条胳膊亲自送上船来!”看那样儿,这厮倾家荡产也非得要和这些安徽佬斗个鱼死网破。

又说,这位名叫“八段景”的小美人虽身在风尘,亦有不甘沦落之志。对贾盈这个北方汉子的倾心爱慕,也报之一往情深。当知道有人从中故意刁难此事,不但闭门谢客,并以死相逼。为明此志,不但亲手摔碎了心爱的琵琶,焚烧了船上为她置办的一切出街登岸的行头。且终日里以泪洗面,三四天水米未进。最终,因了这烈女子的拼死抗争,倒把老鸨吓急眼了。

一个歌姬,从三四岁买来习琴描红,到十四五出师坐堂接客,十年时间虽供其念书修辞、教习音乐得费不少钱财,但需要的这些投资亦不过区区数两碎银。可是,一旦这个女子成才,在江面上撂红了姓名,每日里就能为船上挣得三两五两的现成。像这样被客官看中并为之一掷千金赎身的事情,傻子都知道这宗买卖是多么的合算。

当然,做老鸨的也都是精于算计之人。她也十分清楚,有价无市的生意固然好做,毕竟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一个当红女伶在这个年纪能让那些土豪趋之若骛,值钱的也只是个招蜂引蝶的二八年华。就算几年间不病不休,从红得发紫到无人问津,那点身价银却是需要三百六十五天每日里为客人赔着笑脸、三两二两一点点积攒的全部进项。且不说,一个年轻女娃的姿色充满很大变数。即便是熬到半老徐娘仍能貌美如花,挣来的那点银子,除过供养本人穿着的那些绫罗绸缎、打扮捯饬的胭脂首饰,给船上又能剩得几分几文?

且说,自家船上女儿为从良要死要活地闹腾,老鸨开初只以为是小女子一时心血来潮,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搭理。古语讲,奇货可居,待价而沽。何况自己船上这个女子,还真是个招人急眼的出水芙蓉。再抬抬身价,到时再出手也不为迟。可是,等她明白自己手里这棵摇钱树不羡官宦豪门,甘愿自轻自贱,并早已和这个土里吧唧的臭行商私定终身的底细,眼见着一个峨眉楚楚的美人几天米水不进,一张桃红粉面变得色如黄表,她还真急了。万一这小贱蹄子模仿书中那些痴心红颜殉情而死,不说自己十数载的衣食回报眨眼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忙,至少还得倒贴一副薄板棺材。就在这女子不听人劝跟她寻死觅活地闹了七八天,嘴里只剩一丝游气,她这才急忙找人给西商这边传话来,愿意以事先的价码让贾盈当夜领人,却不再陪嫁妆奁衣被。至于娘家送女设席摆菜,只需“四桌加一桌”让送到船上。就这么简单,英雄美女,终成眷属。

为此特大喜讯,江淮一线的西商字号无不为之欢呼雀跃。三天之内,扬州城东圈门一条街搭盖起四十多间彩棚。十天婚期,贺客络绎;酒池肉林,昼夜长歌。不说别的,方圆百里的地方戏班,根本不用主家邀请,只要进城台口搭红,每日就有专人往后台即时递送红包。一直跟随这些做生意的乡党在扬州唱堂会的山陕梆子大小三个班子,此前除过逢年过节给同邑解解闷儿,当地那些只听清曲的江淮人根本无人捧场。凑着这场大喜事的热闹,三个班子也一齐置办起簇新的“蟒袍靠翎”走上大街。那些个“铜锤花脸”,扯着喉咙、暴着板筋活像要和人拼命般恣意地大吼了几天秦晋之声,直聒得当地那些绅五绅六的两只耳朵眼儿直掉耳屎。不过,看在主家流水打菜、大碗筛酒的面子,这些吃客却不得不拼命为之鼓掌叫好。

此后,那些个单听昆曲、只吃米粉的扬州人亦开始以听点秦腔为时髦,并且在私下里盛传着一个秘方——改样儿吃点北方小麦粉做的宽汤面,绝对可以消涨理气,治疗喉瘖以及悲极气噎、哭不成声的顽疾,其灵验程度强似连着服用三剂苦嘴的沙参麦冬汤……要不,陕西人唱戏比嚎丧还卖力的劲儿是咋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