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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海燕

皖南泾县云岭。

初冬的皖南山区被刚刚落了两天两夜的大雪,染成一个洁白如银的世界。山坡上林子里的松柏,落满积雪后,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古老的云岭镇在雪后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安详与平静。寂静得宛如一个没有人际的空镇,唯有那些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清屋瓦的古老民居宅院上空,飘浮起的一缕缕淡淡炊烟,告诉你,沉睡的云岭正在渐渐苏醒。

蓦然间,一声响亮的婴啼,从镇东南的一座祠堂里传出来,打破了这一派宁静的冬晨。

这一天,是1940年12月4日。

镇东南的陈家祠堂,是个古老民居,有过曾经的金碧辉煌,既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建筑上也有独特的风格。主体建筑物三大进,座北朝南,建筑面积近千平方米,是一座典型徽式建筑。自从新四军进驻云岭以后,就改建成了军部医院。

此刻祠堂的第三进二层格外忙碌,灰军装外面罩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不停走动着,最东面的一间产房里,那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还在继续。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整个医院,人们纷纷穿衣起床,打开门窗相互询问着。

“谁的孩子生了?”

“好响的喉咙啊!肯定是个小子!”

“好像是干部服务团三分队指导员马莲珍生了。”

“孩子爸爸是谁?”

“一纵二支队的教导员严治中。”

“怎么没有看见他人啊?”

“你们不知道啊?最近形势很紧。听说军部很快要离开云岭转移北上,一纵已经提前出山打前站去了。”

“怎么回事?是鬼子又要进山扫荡吗?”

“听说不是。我听二纵三支队副政委说,好像又是国民党和我们搞摩擦。这次情况有点严重,你没有看见军部那边天天都在开会吗?”

“是啊,各纵队的司令员和政委,来来去去跟走马灯似的。”

“唉,这孩子生的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天天打仗,怎么办?”

“就是啊,难为马指导员了。”

“这个指导员好年轻啊。好像才20来岁?这么小年纪已经是指导员了。”

“两口子都年轻,严治中23岁,已经是教导员了。马莲珍没有20,也就18、9岁。他们两口子都是延安来的干部。”

“那就怪不得了,延安干部嘛,精贵。”

祠堂大门外面急匆匆跑进一个年轻的女战士,进门就大声喊着:“马莲珍生了个啥啊?”

一个女护士从三楼的外廊栏杆上探出个头,对她招招手,说:“张茜,马指导员在这里。”

张茜一面朝上面跑,一面还在追问:“朱橘红,快告诉我,她生了个啥?”

“是个儿子。”

“太好了!”

张茜跑上楼,朱橘红站在顶头一间房间门外对她招手。

“你快进来。马指导员在这里。”

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空着,马莲珍躺在靠窗户的一张床上,站在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却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微笑。

听见声音,马莲珍抬起头对着张茜笑起来,说:“张茜,你来了,快过来看看宝宝。看看他像我,还是像严治中?”

张茜已经跑过来,趴下身子看着马莲珍胳肢窝上面睡着的孩子。孩子在沉睡中,很安详。

张茜端详了很久,对马莲珍说:“马莲珍,我看还是像他多一点。”

马莲珍又对孩子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说:“都是这样说。”

张茜又对马莲珍说:“起名字了吗?”

马莲珍摇摇头,说:“没有,等他来吧。对了,你和陈司令发展怎么样?”

张茜有点羞涩地垂下头,小声说:“前几天他来提过了,算正式求婚吧。我还没有答应。”

马莲珍一把抓住她,着急地追问:“为什么啊?你还有什么考虑?”

“人家是姑娘总要矜持一点啊。我想再过几天。”张茜不好意思地说。

马莲珍摇着她的胳膊,说:“你可别抻着了。小心给抻跑了!陈司令是著名儒将,盯着他的姑娘可多着呢。”

“不会。”张茜很自信地表示,然后又对马莲珍说:“他去江北指挥部了。战事有点紧,我也不想让他分心。”

“为什么不跟他去江北?严治中上次来也说过,陈司令要去江北了,打算要他过去。”

“老严答应了吗?”

“答是答应了,可要等这次任务回来。一纵傅司令没有合适的人选派出执行任务,这次只好还是先让老严去。”

“听说是让一纵探路吧?我们也很快要北上。”

“还说不好,我听住院的两位纵队首长提到,叶司令和项政委有点不同意见,大约要等东南局开会决定了。对了,你没有听陈司令说什么?”

听到马莲珍这样问,张茜有些不满意地撇着嘴,说:“他?从来都不会和我说这些。好了,不谈他了,还是说你们。生了个儿子,没有通知他爸爸回来?”

马莲珍摇摇头,说:“孩子刚生,还没有来得及通知老严。不过听说这次任务失败了,他们已经在撤回来。”

“失败了?怎么搞的?好像已经失败好几次了吧?本来是二纵担任这项任务,损失太严重才换了一纵,又失败了。看起来这次情况很不好。”张茜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马莲珍却很乐观地笑着劝慰她。“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可能是二纵刚刚打过几个大仗,还没有来得及补充和休整,才会吃亏了。一纵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刚刚休整结束,兵强马壮的,打几个顽军应该不成问题。估计这次是情况不太熟悉吧?”

张茜恢复了她天真烂漫的性格,笑着说:“看咱们俩,这也不是我们小兵蛋子考虑的事儿。我先走啦,你保重。对了,孩子生了,你有奶吗?”

马莲珍摇摇头说:“哪有啊。这不,开口奶,还是几个小护士去村里,找有娃的人家讨来的。”

张茜把一罐奶粉递给马莲珍。

马莲珍接过奶粉,很惊诧地问:“哪来的奶粉?还是进口的。是要找个奶妈,咱们干部团的人已经在想办法了。”

张茜笑起来,指着奶粉说:“还有谁能弄到这种洋玩意儿?老陈呗。前几个月打了鬼子的一个补给点,缴获了一批奶粉罐头。老陈下令都送到军部保育院去,我就要下这一罐,说明是给你宝宝的,老陈才同意留下,多一罐也没有。你还是抓紧找奶妈的事儿吧。不说了,我去一趟军部。”

张茜和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走了。马莲珍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幸福感中,有着淡淡一缕忧丝……

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天,严治中终于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回来了。他抱着儿子开怀大笑,不停地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叫着。“好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声音大得整个军部医院都听得见。一个小护士赶紧来干涉。

“严教导员,你轻一点。这里是医院。”

严治中一伸舌头,马莲珍躺在床上瞪了他一眼。严治中抱着孩子坐到马莲珍床边,在妻子脸上吻了一下,说:“谢谢你,莲珍,辛苦你了。”

马莲珍满怀幸福感依在丈夫怀里,看着儿子,说:“真不该这种时候有孩子。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看你这话说的,打仗就不生孩子了?要不生孩子,我们这一代人都在战争里死去了,我们这个民族岂不是连根都没有了?”

“你有理!可现在叫我拿什么喂给他吃?我一点奶水也没有。靠张茜送来的一罐奶粉能吃几天?总不能天天去村子里讨奶。”马莲珍心里发愁,把一肚子委屈在丈夫面前倒出来。

这个年轻的指导员才19岁,还是个孩子。不过别看她年轻,已经是个很称职的指导员,而且还是有了两年党龄的老党员。

1937年8月13日,淞沪战争爆发。江南地区沦入战火,同时也进一步激发了全国军民的抗战激情,广大爱国青年纷纷投身火热的抗日活动。已经接触革命思想的严治中,动员自己的恋人马莲珍,一起去延安抗日根据地参加抗日斗争。马莲珍欣然答应下来。一对年轻的恋人,1937年10月离开了江南古镇南浔镇,一路爬山涉水,冒着战火朝西北走去。走了整整一年,终于在1938年9月抵达了延安。

严治中和马莲珍一到延安,就报考了抗日军政大学,在延安学习了一年之后,根据抗日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他们提前毕业被分派到江南的新四军。这对年轻的夫妻分别被任命为一纵队二支队教导员和干部服务团三分分队指导员。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具有两年党龄和两年战争经历的优秀指战员。

严治中亲着怀里的儿子,说:“放心吧,一定会有办法的。”

马莲珍看着自信的丈夫,轻轻摇摇头说:“你反正不管孩子。对了,赶紧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海燕,他叫海燕。”

“海燕?好听。我们儿子有名字了,叫海燕。”

马莲珍开心地笑了,她仰起头看着严治中,问:“严老师,给我这个学生说说吧,为什么你给儿子起名字叫海燕?”

严治中又把儿子举起来了,他举着儿子,开始激情朗诵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在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严治中激情的朗诵,深深被打动了马莲珍。

她轻声朗诵着“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好鼓舞人的诗句。我的儿子就是一只在暴风雨中高叫的海燕!治中,你真是大知识分子。写的诗好棒!”

严治中大笑起来,摇摇头说:“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的诗?”马莲珍很好奇地追问。

“是高尔基!”

“高尔基是谁?”

“高尔基是著名的俄国作家。这是他在1901年苏联十月革命前夜写的诗——海燕。高尔基诗中的海燕,就是暗喻革命思想。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歌,我就是受了这首诗的影响投身革命的。现在我就把这首诗送给咱们新出生的儿子,他就是咱们的梦想和希望。他一定会像海燕一样,……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严治中又一次激动起来,把手中的儿子,用双臂平托起来,让儿子沐浴在窗外射入的一抹金色的阳光里。

严治中是南浔镇著名的豪门大族严氏的富家子弟。他的祖父叫严坤凯。因为严氏是望族,当时人丁也兴旺,严坤凯在族中排行十八,人称十八太公。严坤凯生有两儿两女,长子严佩承,就是严治中的父亲。严佩承不喜欢留在江南一个古老的镇子呆上一辈子,刚刚结过婚就丢下了妻子陶先珍去了上海,以后就不想回去了。很快留在南浔镇的妻子,给严佩承生下了一个儿子。严佩承非常高兴,读过书有文化,也有些梦想的他,给儿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治中。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成为一个治理中国的栋梁。严佩承很想把妻子和儿子都接到上海,可那个保守的老顽固十八太公的父亲,却坚决不肯答应。他要把儿媳妇和孙子留在自己身边,这样,才可以牵制远在上海的长子,逼着他回到故乡来继承家业。

严佩承和父亲斗了十多年,还是输了。严佩承失望了,再也耐不住孑然一身的孤独,终于又在上海娶了一房姨太太,是个苏州女子,叫徐伊芬。很快也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严佩承给第二个儿子取得名字是治华。好有气派的两个名字:治中、治华,治理中华。

严治中不能离开南浔镇,不过还是进了新式的学校。他渐渐长大,考进南浔中学以后,接触了大量新思想,成长为一个比自己父亲更加激进的进步青年。他在南浔镇办扫盲班的时候,爱上了班上一个女孩子,一个在纱厂的女工,她叫马莲珍。

马莲珍是个孤儿,她是马裁缝家从育婴堂抱出来的。把她抱回家的第三年,马裁缝意外失足,跌进河里淹死了。养母带着她改嫁了,改嫁以后生下一个弟弟。马莲珍很小就要帮助养母带弟弟了。为了贴补家用,马莲珍13岁进日本商人开的纱厂做了童工。嫉恶如仇、性格刚毅,敢作敢为的马莲珍很快成为了纱厂女工的领袖人物,不止一次成为纱厂工人罢工的组织者。

那时候抗日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于是,热恋中的这对年轻人,义无反顾离开了富庶江南,毅然投身抗日前线。

……

那天夜里这对年轻的父母,抱着他们新生的儿子海燕,畅想着中国的未来。他们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早一点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去!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再遭受战争。他们美好的明天,属于自己的儿子海燕。

第二天一早,严治中告别了妻子和儿子,又上前线去了。他是一线的指挥员,部队离不开他。在新四军中,有高中文化的严治中,也算一名儒将了,像他这样的干部并不多。大部分倒还是马莲珍这样的工农干部。

1941年初。

天又开始下雪了,而且特别冷。云岭镇东北一处民房。新四军的干部服务团三分队驻扎在这里,后院有间小屋,那是指导员马莲珍的屋子。她已经出院了。

战友们终于找到了一位奶妈。一个云岭本地农民的媳妇,叫于招娣。孩子生下才一周,就得了肺炎,没有救过来。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一听说有个新四军孩子没有奶水喂,她立刻答应下来,马上就跟着那个找到她的女战士去了军部医院。

孩子正好饿了,在马莲珍的怀里大哭。马莲珍正在发愁,张茜送来的一罐奶粉早喝完了,几个护士又去村子里想办法讨奶还没有回来。马莲珍真是发愁了,海燕这样下去怎么办?生下来已经第七天了。

于招娣一进门,就把海燕抱进怀里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海燕的小嘴。海燕立刻止住哭声,贪婪地吸吮着。甘甜的奶水源源不断被海燕吸进去,他的小肚子很快鼓起来。马莲珍笑了,生下海燕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笑得如此舒畅。

她搂住于招娣的肩头,亲切地说:“谢谢你了,你就是于招娣吧?招弟姐,以后海燕要托付你了。”

于招娣爱怜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海燕,满脸都是又做了母亲的幸福,她抬起头,说“莲珍妹妹,你 就放心好了。我会把阿毛当自己儿子的。”

“阿毛?”马莲珍怔了一下,又笑起来。“对阿毛也是你儿子。他吃你的奶,当然是你儿子。”

“莲珍妹妹,我等阿毛吃饱了就抱他回去,已经和我男人说好了,他也很喜欢孩子。你知道的,我们的毛毛死了。”于招娣说到自己儿子,忍不住拉起衣角,擦拭自己的眼睛,不过很快就释怀了,低下头去亲吻着怀里的海燕,低声说:“老天爷可怜我们,就把阿毛,哦,就是海燕送来了。莲珍妹妹,你愿意我叫他阿毛吗?我们是乡下人,海燕有点拗口,我担心他叫不来。”

马莲珍笑起来,亲切地抱住于招娣的腰,两个人一起看着孩子,说:“好啊,阿毛可以做小名啊。大名海燕,小名阿毛好了。招弟姐,你说叫海燕很拗口,我怎么看你一点不拗口啊?”

于招娣笑着说:“我识字的,读过几年私塾。我会写海燕的名字,不一样的,屋里那个就会觉得拗口了。”

马莲珍惊讶地看着这个清秀的皖南女子,说:“原来招弟姐识字。海燕,是阿毛爸爸起的名字。”

于招娣微笑着摇着怀里已经吃饱的孩子,说:“海燕,很好听的。我知道是一种鸟,是海上飞的鸟。对吧?我们家阿毛,就是一只会在海上飞的鸟。他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马莲珍暗自心惊,她真没有想到这个山区女子居然懂得这么多。她开心地大笑起来,说:“招弟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海燕的意思。他爸爸就是这个意思。希望他将来可以像一只在大海上飞翔的海燕。”

于招娣点点头,很肯定地说:“会的,一定会的。”

马莲珍看着于招娣,忽然心里一动,她拉住了于招娣的手说:“招弟姐,我求你一件事。”

于招娣不解地看着马莲珍,问:“莲珍妹妹,什么事儿啊?”

马莲珍指着于招娣怀里的海燕说:“我想把海燕,哦,阿毛送给你。”

于招娣浑身一震,说:“你说什么?”

马莲珍非常诚恳地说:“招弟姐,好好听我说。现在世道也不太平,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赶走日本鬼子,老百姓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新四军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消灭鬼子。海燕的爸爸和我都是新四军的人,我们要去打战,打鬼子。我又没有奶水,拿什么养活海燕?我想不如就把海燕送给你做儿子,让他跟着你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总比跟着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强。”

于招娣一直默默在听,听着,点着头,听到这时候,她看着已经吃饱以后,在自己怀里睡着的海燕,迟疑地问:“莲珍妹妹,我听明白了。可你真舍得阿毛,哦海燕?孩子的爸爸会舍得吗?你还是就把阿毛交给我带着,你们去打仗好了。你们打完仗也要回根据地啊,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会把阿毛送过来。这样好不好?阿毛,哦、海燕,就是我们两个的儿子好吧?”

马莲珍眼圈红起来,她看看于招娣,又看看她怀里的海燕,很坚决地说:“招弟姐,我和你说实话吧。最近形势对新四军很不利,不光是日本鬼子一直在对根据地围剿、扫荡,而且国民党军还一直在和我们搞摩擦。说不一定那一天就会打大仗,部队很可能会离开根据地,跳到外围作战的。我怎么能带着个孩子去指挥打仗?所以我才会想到把海燕,不,以后不要叫他海燕了,就叫阿毛,送给你做儿子。孩子爸爸也会想通的,我们是为了孩子好。”

于招娣流泪了,她想到自己死去的孩子。儿子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把自己这块肉亲手送给别人,于招娣知道马莲珍的心里会有多难过。

她从自己的怀里把孩子塞进马莲珍手里,然后紧紧拉住马莲珍,说:“莲珍妹妹,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可我也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孩子。你放心,我会把海燕当做亲儿子!帮你把他养大。等你们胜利了,赶走了鬼子,你再回来接他吧!他就是叫海燕,是我们两家人家的儿子。你刚才给我讲了,孩子爸爸为什么给他起个名字叫海燕?我全明白了,海燕就是咱们中国人的希望,胜利的希望,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念想!所以,阿毛一定要叫海燕!我会拼着命养活他,用我的命养活咱们大家的希望。”

马莲珍完全被眼前这个瘦弱的普通女人震撼了。她无法想象一个仅仅读过三年私塾的山村女人,有这样深远的想法。

她也含着泪说:“好,海燕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家两家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赶走日本鬼子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是咱们老百姓会过上好日子的念想!”

于招娣抱着海燕回到自己家里,她的丈夫曹金贵正在门口朝外面张望,看见老婆抱着孩子回来乐坏了,连忙迎上去对于招娣说:“孩子抱回来了?快、快让我看看。”

于招娣把孩子朝怀里一缩,说:“别,你别现在看了,这么冷的天气,小心冻着阿毛。”

“哦、哦,你说的对。他叫阿毛?”

曹金贵老老实实地遵照妻子的话,没有去惊动熟睡的海燕,只是伸手扶着妻子的腰,很小心地搀扶她抱着孩子,穿过小院子,走进堂屋,然后进来东边的厢房,一直扶着于招娣在床上坐下来。于招娣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海燕放在床上,才轻手轻脚解开抱得紧紧的包裙,让海燕露出了沉睡的小脸。

曹金贵很想去摸摸他的小脸,看看妻子,又忍住了。于招娣仔仔细细在端详海燕的脸。海燕在沉睡,可还是看得出那对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浓黑的眉毛,高高的小鼻子,不断在睡梦中还在蠕动的小嘴。

于招娣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丈夫在听?

“阿毛好漂亮啊,大眼睛、浓眉,还有高鼻梁。比我们死去的毛毛漂亮。阿贵,你说是不是?”

曹金贵连忙答应着。“是、是,招弟,你说这孩子叫阿毛?”

“是我给他起的小名。孩子的爸爸给起的名字叫海燕。”

于招娣给丈夫解释。

“海-燕——”曹金贵很吃力地说出这个名字。“好拗口。”

于招娣笑了。

她抬起头说:“就知道你说这个名字会拗口,所以我给他起个小名阿毛。海燕是孩子爸爸起的大名,他们都是读书断字的大人物。”

曹金贵一面点头,一面又说了一次“海燕”,然后唠叨说:“多叫几遍就好多了。真好听。招弟,你是读过书的,这个名字什么意思?有讲究吧?”

“当然有讲究啊。你不知道了吧?我是只晓得海燕是一种鸟,海上的鸟。”于招娣拉起丈夫的手,离开床边,两个人坐在房间一张方桌旁边,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海燕。

于招娣把自己和马莲珍刚才商量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丈夫。有一件事,她刚才没有对马莲珍说,可她必须和丈夫好好说明白。曹金贵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是个有点木乃的老实人,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的好人。

他听完之后,看了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的海燕,那个从这一刻就已经是自己儿子的孩子。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他是有点木乃,可并不傻。他完全可以理解,妻子把一个新四军的儿子抱回来,认作自己的儿子意味着什么?那是巨大的危险!可他不会反对妻子的做法,他赞成共产党、新四军的各种作法,尤其是他们杀鬼子,保护老百姓,他们是老百姓的希望。这一点老实巴交的曹金贵心里明明白白。妻子关于海燕的解释,他并不能完全弄明白,可他明白了,海燕就是老百姓对未来的一个念想是什么意思!

曹金贵抬起头看着妻子,说:“招弟,你别说下去了。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我曹金贵不糊涂,新四军流血牺牲为了啥?海燕的爸爸、妈妈,舍家弃子又为了啥?不就是咱们这样的穷老百姓吗?招弟,阿毛他妈,咱们以后就是他的爹妈。咱们不再要孩子了,咱们要好好把他养大!为了莲珍妹妹,也为了咱们自己。我能明白啥是海燕的意思了,他就是个念想。有了这个念想,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才会带着这个念想好好活下去。”

于招娣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说:“金贵,你真这么想?”

曹金贵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回答:“放心吧。我曹金贵会豁出命去护着你们娘俩活下去!”

于招娣动情地靠进丈夫怀里,说:“金贵,你是好人!”

曹金贵搂紧妻子,看着床上的海燕,深情地说:“招弟,你才是好人!”

又过了十多天,转眼海燕就要满月了。

皖南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起来。战区长官顾祝同,不断责令新四军尽快北上。党中央也已经下令,要求新四军尽快离开皖南渡江北上。新四军军部终于做出最后的决策,放弃云岭驻地先向茂林一带转移,然后择机渡江北上。

干部服务团离开云岭的前一天,马莲珍去了于招娣家里。

曹金贵在院子里看见马莲珍在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面拴马,连忙对屋子里喊了一声:“招弟,莲珍妹妹来了。”

于招娣闻声抱起海燕,走到堂房大门口招呼马莲珍。

“莲珍妹妹,来了。外面有点冷,我不抱海燕出来迎你了。”

马莲珍一身灰军装,腰里插着一支驳壳枪,后背插着一把飘着红绸的大刀,手上拿着一根马鞭跨进小院,一面用马鞭拍打绑腿上的尘土,一面招呼于招娣夫妇。

“金贵大哥,招弟姐。我来看看阿毛。”

于招娣看着英姿飒爽的马莲珍,忍不住称赞:“妹子,你这身打扮真好看!简直赛过穆桂英、花木兰!”

曹金贵一面朝屋里让着马莲珍,一面附和妻子。“可不是,莲珍妹妹真厉害!又是枪,又是刀。难怪新四军打鬼子这么厉害,连女人都会骑马打枪。”

马莲珍咯咯笑着走进屋子,从于招娣怀里抱起海燕,说:“来,让妈妈抱抱。招弟姐,小家伙长大了好多,也胖了。谢谢你,辛苦了。”

于招娣亲切地让马莲珍到自己屋里坐下,又忙着给她倒水,一面说话:“看你说啥话?他也是我儿子。不是应该吗?妹子,你有日子不过来看海燕了,是不是很忙?听乡亲们说,你们天天在打仗。”

马莲珍脸色阴沉下来了。今天她是来告辞的,已经接到命令,放弃云岭驻地,向北转移。她是连队指导员,干部团服务的指挥员会议上已经了解眼前的局面。今天的告别,也许就是永诀,就是可以活下来,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到云岭?

她不想影响于招娣夫妻的情绪,也没有权力泄露军事机密,只能强压住心头的悲痛,一面亲着海燕的小脸,一面对于招娣说:“招弟姐,我今天就是来和你们道别的。部队要转移了,可能短时间不会回到云岭,要到外围去作战。”

“你们要走了?”于招娣一把抓住马莲珍。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不需要马莲珍说明什么,已经明白了一切。

于招娣流着泪说:“你快好好抱抱海燕吧。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看见他了。”

海燕在马莲珍的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脸上绽放着笑容。马莲珍鼻子一酸,眼泪滴下来,落在海燕的脸上。她抱紧孩子,用脸紧贴着海燕的小脸。于招娣说得没有错,此去关山重重碍,几时方能有归程?

曹金贵手里拿着一盘干果站在门外,看着屋里一对落泪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马莲珍很快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正好看见曹金贵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干果,便强颜欢笑地对着曹金贵说:“金贵哥,我最爱吃松子了。”

曹金贵这才笑着走进来,把果盘放在马莲珍面前,说:“快吃吧。我入冬前上山拾的。”

于招娣也顺势擦去眼角的泪水,说:“走的时候,让金贵给你装一袋子,带着路上吃。”

马莲珍笑笑,也拭去眼角的泪痕,说:“大哥,招弟姐,我马上就要走,军部要转移驻地,暂时去茂林,准备在那里朝北渡江。渡江以后就不好说了。有个事和你们说一下,这次新四军是奉了战区长官部的命令移动,离开云岭以后,国军很可能来云岭。我想你们还是离开云岭吧。”

于招娣马上明白了马莲珍的来意,她是担心新四军走后,国民党军会来找晦气。周围邻居都知道阿毛是新四军孩子,谁知道国民党军来了会不会打听出来?

于招娣连忙说:“妹子,你放心,新四军一走,我们就去舒城,到我娘家去住。”

曹金贵也明白过来,说:“对对,我们去舒城。妹子你别担心,我们会保护好海燕的。”

马莲珍笑起来,说:“金贵哥,谢谢。以后别再叫他海燕了,还是叫阿毛好。”

曹金贵一愣神,很快明白过来,憨厚地笑着,说:“我明白,我明白。以后再也不当着外人叫他海燕了。海燕就是个念想,咱们放在心里。莲珍妹子,咱们总有一天可以大声叫阿毛海燕的。”

马莲珍的眼眶又红了,她抓住于招娣的手,说:“招弟姐,你看金贵哥说得多好?海燕这个名字就是咱们老百姓一个念想!等我们赶走了鬼子,胜利了,咱们就当着全天下大声喊咱们儿子海燕的名字!”

又过了几天,形势更加严峻。移师茂林的新四军军部,准备连夜北进。

下午干部团二分队临时驻地,马莲珍正在忙着指挥部队归还老乡的物品准备出发。于招娣、曹金贵抱着海燕,带着几个包裹来了。

马莲珍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迎过去。

“招弟姐,金贵哥,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部队马上要出发。”

于招娣一面把怀里孩子抱给马莲珍,一面说:“莲珍妹妹,今天是海燕满月的日子吧?”

马莲珍一愣,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 “真的,今天阿毛满月。我做娘的都忘记了。”

说着马莲珍低下头,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说:“宝宝,你满月了。看看白白胖胖的,多亏你招弟妈妈了。”

马莲珍看着曹金贵手里的包裹疑惑地问:“金贵哥,你们怎么还带着行李?不会是想跟部队走吧?那可不行,部队要打仗,太危险了。”

于招娣摇摇头说:“莲珍妹妹,你放心,我们不会拖累部队。我们就是把海燕再抱给你看一眼,马上回舒城娘家去。”

马莲珍送了一口气,抱起孩子亲着。

张茜正好拿着个照相机过来,连忙对马莲珍说:“正巧,我相机里面正好还有几张胶卷,来吧,给你们娘俩拍一张留个纪念吧?也算海燕拍的满月照。”

“太好了。”马莲珍乐了。

她抱着海燕站在夕阳下,张茜对着他们母子二人,按动了快门,背后是皖南茂林地区层层叠叠的山峦。

拍过照片,马莲珍送于招娣夫妇抱着海燕离开茂林镇。大家都在流眼泪,只有天真烂漫的海燕浑然不知,安静地睡在于招娣的怀里。

最后分手的时候到了,于招娣把孩子塞进马莲珍怀里。马莲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紧紧贴着海燕的小脸,任凭着眼泪从自己眼眶流出来,流到了海燕的面颊上。

她轻声背诵着“海燕”: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马莲珍一直站在山岗上,望着渐渐消失在山路上的几个影子,直到警卫员牵着她的战马来到她身边,轻声说:“指导员,看不见了。走吧,部队已经集合好了,咱们也要出发了。”

马莲珍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从警卫员手里接过马缰,翻身跃上战马,将马缰向上了一下,胯下的战马高高昂起头发出一声嘶鸣,奋蹄朝山岗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