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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

正派不正派的人都非常喜欢的姑娘。

也许是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吧,加上书读得好,并且比一般女孩子有志向,因此,柳安娜深得七姑奶喜欢。七姑奶没事的时候,就爱叫柳安娜过她那边,跟这个女娃子一块儿说话,一块儿做事,甚至一块儿疯玩。经常,七姑奶把她拦在怀里,感叹柳家怎么就生出俩美女呢,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孙女。说完这话她又叹息,说这孙女呀,要是自己的亲孙女那该会有多好呢。这时候,柳安娜就该撅起小嘴撒起娇,她认为七姑奶还是不疼自己,自己不就是她的亲孙女么,怎么能说不是亲的呢?有时候还眼泪汪汪的,让七姑奶马上回过头来表示歉意,说自己胡说,亲的,亲的,是自己的亲孙女。柳安娜听到这话,才破涕为笑,一声声叫着亲姑奶,叫得七姑奶心里特别熨帖。也许,七姑奶正是因为特别喜欢这个孙女,才对这家人特别好吧。当然,柳安娜也特别喜欢七姑奶,特别爱听七姑奶讲自己投身革命、与敌人战斗的故事。她对七姑奶骑马打枪或者手使双枪的战斗生活特别入迷,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让七姑奶给她讲述这些故事,自己也不断地在心中揣摩这些故事,并慢慢成型,便开始偷偷地把这些故事稍加演绎,把它们写成小说。在小说中,她把七姑奶写成为革命女侠,而且,她还经常把自己写的这些小说,读给全庄跟自己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同伴们听,常常让那些同伴们心醉神迷。他们开始总会追问小说中的人物是谁。柳安娜她总是笑着,让同伴们去猜。同伴们往往一猜一个准,都欢呼雀跃地说是七姑奶,因为碾子庄除了七姑奶年轻的时候,英姿飒爽地双手使枪、骑马打仗之外,还没有听说过谁谁也是这样。为此,她柳安娜还跟三爷顶过嘴。偶尔,她正在起劲地宣读自己小说的时候,悄然而来的三爷总会猛然打断她,教训她不应该在这样阴暗的角落里,宣传一个过去所谓的革命者的所谓的革命事迹,何况她现在已经是反革命了,已经远远没有他三爷自己伟大正确了,如果她小地菜花还要这样下去,那就是被反革命灌了米汤,应该彻底地清醒清醒了。柳安娜最讨厌别人叫自己原来的名字,何况三爷直接叫她地菜花,这在淮河南北的人看来,等于滴他们一鼻子醋。非常反感三爷的柳安娜马上反击,她让三爷从头到尾好好想想,他什么时候为革命拿过刀扛过枪。三爷当然不服气,立马告诉小地菜花和她的同伴们,自己当然为革命拿过刀扛过枪,就在解放之初,自己还大义灭亲,杀了大地主柳基汉。没想到,柳安娜竟然从鼻子里哧地一声,说三爷你那也叫革命?笑话,你那叫六亲不认!三爷一听,当时气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拿着文明杖指指戳戳。柳安娜看三爷要戳自己,马上表示,如果三爷要真敢戳自己,自己马上就去告诉七姑奶。因为七姑奶,三爷最终没敢戳这位孙女。柳安娜胆子也越来越大,有一次,她竟然跟七姑奶讨论起 “革命”的含义,她说:

“我认为,革命,并不是杀人,也不是要命,革命应该是指对陈旧事物的翻天覆地的变革。它应该永远是新鲜的,永远让社会充满生机和活力。如果哪个人以此为借口,而大肆屠戮人命,不论什么时候,他其实都是反革命!”

二十三

七姑奶伸手捂住柳安娜的嘴,这些话说得也太大胆了,如果不小心被人听到,就有可能贻人口实,落得个跟自己一样的下场,成为反革命。

事后,七姑奶仔细想想,这个鬼丫头说得不无道理。谁说不是呢,革命是为了促进社会发展,推动社会进步,而不是为了杀人的。难道中山先生革命是为了杀人么?不是;难道自己党的革命,是为了杀人么?显然也不是。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可是却有不少人根本没有弄明白,却打着革命的旗号,党同伐异,大开杀戒,以便让不赞成自己的人赞成自己,以此来标榜自己革命。结果,杀来杀去,杀的都是哪些人呢?绝大多数都是那些敢于开启心智、积极推动社会变革的人,敢于发动社会力量、向陈旧事物宣战的人,敢于冲锋在前、带动社会前进的人,而那些因循守旧、得过且过、没有胆略、内心害怕的人,那些不思进取、不想变革、维护旧制、维护利益的人,他们不会被杀。辛亥革命时的一批先进者被杀了,自己党的一大批先进者也被杀了。革命,什么时候才会不以流血为代价,就能够成功呢?

七姑奶叹息,她希望这样的革命能够尽快实现,至少希望从此在中国,不再出现流血的革命。她坐在门前,看着烟水塘,时常会想起孙女柳安娜的话,有时候会很费脑子地去琢磨它。开始,她觉得孙女太大逆不道了,竟然如此妄论革命,一个小女孩家家的,也太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革命,那是多么伟大、多么神圣的事情,一个连革命边边角角都没有摸到的女娃子竟然对它出言不逊。好在自己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而且自己始终没有打小报告的爱好,不然,这个女娃子说不定就会跟自己一样成为反革命了。七姑奶虽然现在顶着一顶反革命的帽子,但她始终觉得自己不是反革命,自己始终应该是一名坚持真理、实践真理的革命者。这些年来,她自己一直没有弄明白,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变成了革命者。有一天傍晚,她突然有了一个发现,烟水塘上怎么没有起水烟?碧净的水里倒映出蓝天。七姑奶很是诧异地走到塘边,这是极其少有的事情,至少在她回到碾子庄这些年里她没有看到。原来如此美好,烟水塘没有水烟的时候,水儿如此清澈,水下的水草和游动的鱼儿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纤毫毕现地展示在自己眼前一样。那一瞬间,似乎得到了最伟大的真理启示一样,七姑奶她又一次想到了孙女柳安娜的话。她突然想到,自从自己参加革命,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要去杀戮人命,根本没有想到要假借革命的名义,去报复异己乃至杀害异己,即便是在敌人杀害自己同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过并发誓要把敌人赶尽杀绝,自己就是要让没有土地的人民得到土地,让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民不再受压迫、受剥削,让自己的祖国不再受到侵略,走向繁荣富强。这一切,难道错了么?不会,那一瞬间,七姑奶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七姑奶才坚定地相信自己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绝不是什么反革命。七姑奶终于有了明确的判断革命与反革命的标准了,而这一点,却是自己的孙女,一个黄毛丫头告诉自己的。七姑奶常会叹息,唉——,自己革命了几十年,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孙女给自己当了一回导师呀!因此,自己就更加喜爱柳安娜了。

柳安娜一头撞进七姑奶家里,把七姑奶吓了一跳。七姑奶忙拉过气喘吁吁的她,问她咋回事,跑这么快,累成这个样子。柳安娜手别到身后,指着门外,先是通红着脸蛋儿,却说不出话,等能说出话儿了,脸色已变得苍白了。她告诉七姑奶,她大娘程花和她那十三哥柳地军正追自己呢,要打她。七姑奶忙问为啥。柳安娜毫不隐瞒地告诉七姑奶,自己把他们家的锅给砸了。七姑奶一听,忙跺脚说她柳安娜这回把事情闹大了,一个多懂事的女娃子,咋能去砸人家的锅呀?要知道,砸人家的锅,就是不让人家吃饭哪!你叫人家吃不上饭,人家会饶了你?要知道,历朝历代,砸锅夺饭碗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为啥?你说为啥,民以食为天,你不让人家吃饭,就等于掐人家的喉咙,掐人家的喉咙,不让人家活了,人家还不跟你拼命,那才叫怪呢。

碾子庄小队四个高中生,两个高一,两个高二。高一的,除了柳安娜,另一个叫石业芦,是碾子庄小队队长石成礼的二儿子,他们俩不同班,柳安娜在五班,石业芦在二班。高二两个都是男生,一个是副队长柳天万的儿子,叫柳地产,一个是石成义的孩子石业宇,石成义是先生石邦儒的二儿子,石业宇也就是石邦儒的孙子。全大队三个女生,一个叫高虹,是二年级,跟石业宇同班,一个叫景秀明,跟柳安娜同班。要说也是,平时,星期六下午两节课后放学,柳安娜总会和景秀明去找高虹,三个女生一路叽叽喳喳、有说有笑、高高兴兴把家回。时常,石业宇也会跟她们一块儿回,因为他总跟高虹一起下课,又加上跟柳安娜一个小队。可是,这个星期六不同寻常,不知道咋回事,柳安娜中午心里就跟长草了似的,想着回家,再也不能像平时一样,踏踏实实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总想一步跨进家门才好。放了学之后,她根本没有理会喊她的景秀明,脚不沾地地往家里奔。等伸手推开门,跑进父母房间,看到父母被打的惨象,她先有些发傻,继而愤怒了,她自己流着泪,问流泪的母亲是咋回事。当听完母亲梁少芳简要的诉说之后,她用衣袖奋力地擦去自己的眼泪,转身出门,从青石板街边找到一块大半截砖头,没停步地闯进自己大伯柳天安的厨房,把砖头烀进了她大娘程花正在烧着的锅里。

开始程花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柳安娜已经跑出了篱笆院门。程花在厨房门口嗷唠叫唤一声,像被开水烫了一样,接着就哭叫着,说自己没法活了,饭锅都叫人搉了,还咋活呀还。柳天安和柳地军爷俩一听锅叫人搉了,都慌忙从屋里跑出来,问是咋回事。程花又噘柳天安,说他们柳家不是人哪,都是从河里爬上来的呀,还能有谁?除了你那小王八侄女还能有谁!柳天安愣怔一下,再也顾不得脸面了,吼叫一声,还不快追!便蝎虎着脸向外追去,柳地军和程花也都跟着追出来。追到青石板街,已不见柳安娜的影子,一家三个人正踌躇间,看见柳地方扛着刨锄从去往七姑奶家的巷子里出来。柳地军忙问柳地方看没看见柳安娜。柳地方指指巷子,告诉他们才过去,可能上七姑奶家里去了。他问柳地军干啥。柳地军抬脚就往巷子里撵,并说自己要活剥了她的皮,柳天安、程花也跟着撵去。柳地方见这势头,心里马上感到不妙,一定是自己那位胆大的妹妹惹下啥事。他在心里抱怨,事情慢慢不就息了么,鬼丫头,又回来惹事。想到这儿,他忙又转身往回跑。

七姑奶站在门口,看着柳天安一家三口人气势汹汹地往自己门前跑。柳地军一边跑一边叫着,自己非剥了她的皮。程花跑在后面,不停地噘着小王八小王八。七姑奶拂了拂二道毛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问道:

“哟,这咋回事呀,爹娘打孩子呀,打得好,是该管管了!”

二十四

一家三口听到七姑奶的话,好像没有听明白似的,都在七姑奶不远处站住了,一个个有些愣愣地看着七姑奶。七姑奶看看柳天安,抬手指指他的脸,问他的脸是怎么了,血乎流啦的,鸡蹬的,狗挠的,还是他小军子抓的?看起来是小军子抓的,不然,俩夫妻也不会这么撵孩子呀。七姑奶转头呵斥柳地军,说他也太目无尊长,前几天打了自己的亲叔叔,现在又把自己亲爹的脸抓成这样。柳天安一听,赶紧捂住被抓开的那半边脸。七姑奶一指后面的柳地方,让他去把三爷找来,自己今儿个要在烟水塘前开个法堂,刹刹有些个人的威风,也当面问问你们三爷,这柳家下辈人,他是咋调教的,怎么会失去人性?柳地方一听七姑奶吩咐,转身就走。柳地军忙叫别呀,自己无错,没犯家法。但柳地方还是去了。这时,程花才醒过味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膝行至七姑奶面前,哭道:

“七姑,你老人家可要替俺家做主哇,俺一家没法活了,饭锅都叫人搉了!”

七姑奶嘴里说着干啥干啥,刚想上前去拉她,程花却砰砰砰地给七姑奶磕起头来,她反反复复求七姑奶说句话,给他们家一条活路,不然,自己一家人真没法活了。一边说着,一边砰砰砰地磕头。这时,队里老人孩子慢慢聚拢过来,聚在东西南三面指指点点。狗们很兴奋,在人群中、场面上窜来窜去,张着嘴,红艳艳的舌头伸伸缩缩地颤动着,偶尔昂起头,对着西天汪汪叫两声。西天渐渐变红,突然间拉出两条金亮金亮的细线,那细线慢慢变粗,像在爆米条一样。噗啦啦,一大群老鸹仿佛是从那金线上飞过来,敛翅落在烟水塘及七姑奶宅子周围的树木上,勾着头,斜着眼,看着树下的人世间。烟水塘开始浮起一层淡淡的、薄薄的雾气,那雾气经红色的光辉一染,里里外外都成了橘黄色,虚虚的,柔柔的,不经意地浮动和变幻着。七姑奶仰头看看突然变得奇异的天,低头让程花起来,有话好好说。程花却要七姑奶先答应自己,不然,自己今儿个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她还转身嚎叫着,让男人和儿子都给七姑、七姑奶跪下。七姑奶忙喝斥住那爷俩,仍然温言相劝,要程花起来,这让别人看见了,知道事情的还好说,不知道事情的,还以为是自己砸了她程花的饭锅呢,自己可丢不起这个脸。程花抹一袖子眼泪鼻涕,表示自己反正没脸了,再丢一回也没啥。自己就算赖上七姑了,七姑要是不给自己这个家做主,那自己就跪死在这里,反正活着也是受罪。烟水塘里,哗地跳起一条鱼,不小,落下去水花溅起很高,还砸出咚地一声响。这咚的一声,也落到了七姑奶的心坎里,她有些不愿意了,好哇,你程花在你小叔子家里撒野还不够,现在又跑到我这里撒野来了。表面上看似给自己下跪,这哪是什么下跪呀,完全是以死来威胁自己,逼自己就范嘛。可你个土匪婆子也太小看人了,太不了解自己了,自己以前是干啥的?古辕解放之初,自己就是剿匪反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