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两家不安宁。一个男人，管不住女人管不住儿子，那不如把自己的家什割掉扔给狗吃算了，何必顶着个男人的帽子，干不成男人的事。

俗话说，打人别打脸，噘人别揭短。三爷这些话，句句都像耳刮子，一掌掌搧在柳天安的脸上。柳天安本来脸上就有伤，现在更受不了了，他哀嚎一声，捂住脸站起来，猛踢女人一脚，又狠踢儿子一脚，噘他们一个个都是丢人现眼的东西，便冲开人群，冲到烟水塘边，一头扎进烟水塘中。

所有在场的人噢地一声惊呼纷纷拥向塘边。在人群之中的柳地翠急忙叫喊一声爹，一跃扎进烟水塘，想去救起自己的父亲。石成礼招呼自家人快点救人，自己率先跳下塘去。石成友等人纷纷下塘向柳天安游去。柳地辉、柳地方等兄弟也都跳进塘中去救人。岸上的人都盯着塘中，一时间非常安静。而柳地军却点点七姑奶，又转身点点三爷，表示如果他爹要是有个好歹，他一定不会饶过他们两个老棺材瓤子。

这时候，石成礼已经从水底拽出了柳天安。柳天安挣扎着，仍然要淹死自己。石成礼、柳地辉一人攥住他一只胳膊，石成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他托出水面，踩着水往岸边游。柳地方和柳地平、柳地元等几个人也托起柳地翠，往岸边来。柳地翠哭喊着要爹。游到塘边，岸上的人纷纷伸手帮助往岸上拽，终于费神费力地给拉上岸来。上岸的柳天安还要往水里跳。柳地翠哭喊着，死活拽着他爹的湿衣裳。其他人也给拦着，终于没有再跳下去。七姑奶要柳地方和柳地辉他们把柳家父女给送回家去。然后问柳地军，这是不是就是他想要的结果，是不是想等他爹他妹都没了，他才能安顿。

程花干脆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自己不能活了，没脸活了，自己还不如跟着男人跳水算了。七姑奶指指站在人丛中、有些木讷的柳地从，让他把他娘扶回去。柳地从走过来，伸手要去扶他娘程花，却让程花把他的手拨拉开去。柳地从无奈地叹口气。七姑奶要程花回去，是非曲直，自己一定会给她个正理。程花听到七姑奶的话，看一眼七姑奶。她看儿子柳地从再伸手来扶她，没有再推拒，而是很艰难地站起来。也没有拒绝让儿子背自己，而是趴到儿子的背上，让儿子背走了。七姑奶冲着程花的背影，要她好好说说她二儿子，石家的闺女不能打了就算打了，要想让芬子回家，小军子必须得向石家人好好道歉。

二十七

柳地军一听七姑奶说的那话，嗷地叫唤一声，质问七姑奶为什么。七姑奶告诉他，就是想磨磨他的性子，不要把女人当着面团子，想揉就揉，想捏就捏。柳地军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的女人，自己想咋样就咋样。七姑奶呵斥他休想，如果这一次不道歉，不彻底改正，自己决不会让芬子再回他柳家。自己的话，说过如切过。柳地军愣眼看看七姑奶，突然窜上烟水塘边大歪柳树上，威胁七姑奶，如果她不让芬子回家，自己就跳到水里不活了。七姑奶看看站在树上颤抖的柳地军，对围观的人挥挥手，要大家都回去，该干啥干啥，一个跳水的人有啥好看的。于是，三爷首先离去了，围观的人都慢慢散去了，七姑奶也进屋哐啷一声关上门。柳地军看再没人理会自己，冲着已经断红的天空长嚎一声，嗷——。

天陡然间黑下来。

就在这一天深夜，几乎所有碾子庄的人都听到一种奇怪的水牛叫声，一般的水牛，叫声是哞哞的，它却哞的后面有个腾的收尾音，很短很短，叫成为哞——腾、哞——腾，每一声中间有个短暂的停顿，共叫有十来声。第二天，有人实证，说叫得不多不少，正好十声。

九叔当然也听到了这种叫声。那一刻，九叔打坐刚刚结束，他听到叫声，急忙开门，想听听这叫声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可是，走出门之后，那叫声就停止了。九叔在寒风里站立很久，再也没有听到那声音。九叔觉得怪异，抬头认真地观察一遍东南西北的天象，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就怅然若失地回屋睡觉去了。

九叔睡得这么迟，是因为他在七姑奶家里，跟七姑奶、柳护苇、柳安娜说了很久的话。九叔收工回到家，看见门口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是来找他治腰疼病的。九叔为老先生推拿按摩有一顿饭的功夫。送老先生走后，煮一点汤饭吃，便来到七姑奶家。他听说下午的事后，很想再劝劝柳地军的，但没赶上，便进七姑奶的家里去坐。他跟七姑奶叫九娘，在九娘家里，他才知道柳安娜砸了她大伯家的锅，于是，引发出他一番劝说。

对柳安娜的做法，七姑奶也不赞成。人都散去之后，七姑奶狠狠地批评了孙女。她非常严肃地指出，柳安娜的做法极其不对，搉人家的锅，那是不让人吃饭。不让人吃饭，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自己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竟然能够做出这么绝的事。柳安娜却不以为然，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绝的事，还不是他柳地军先把事情做绝了。他把自己的爹娘往死里打，那就等于杀人。搉一口锅跟杀两个人相比，孰轻孰重，七姑奶自然能够掂量出来。自己的举动，跟七姑奶当年投奔革命一样，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无非是采取的手段不同而已。再说了，当年七姑奶参加革命，不还因为七姑爷么，七姑爷那晚上不把七姑奶偷走，还不知道七姑奶会不会革命呢。听过这话，七姑奶又好气又好笑，在孙女的头上轻拍打两下，说她真是混大胆了，连自己的革命动机也敢怀疑。什么叫偷走哇？你七姑爷虽然有本事，但如果自己不跟着他外出去干革命，他能把自己咋地，还能像土匪一样抢走自己不成？柳安娜搂着七姑奶，跟七姑奶撒娇，说七姑奶说的，自己很像她么，既然像她，七姑奶有胆有识，自己不敢说是有见识，但自己跟七姑奶年轻的时候一样有胆量，倒还是有一比的。自己记得，七姑奶也是十八岁投奔的红军。如果他柳地军还不放过自己，自己就到北京找毛主席告他去。正在盛饭的柳护苇听后觉得好笑，指出今天如果不是她七姑奶，估计她个小丫头早变成扁柿子了。柳安娜笑着，认为小爷柳护苇才不会让自己变成扁柿子呢，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七姑奶笑笑，说他呀，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一个老地主，那还有胆量去救人？说过，三个人都笑起来。

放下饭碗没多久，九叔便进了门。先问声九娘和柳护苇舅舅好，说了些话，便谈到下午的事，自然就牵出事因。九叔便看着柳安娜叹息，他叫柳安娜侄女，他又把怨憎会苦的一番道理跟侄女演说一遍，他觉得侄女已陷入苦苦的境界，为仇恨所苦，一定又会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所苦。柳安娜却不以为然，她说自己现在正高兴呢，因为自己毕竟算是为爹娘多少报了一点仇，自己怎么会感到痛苦呢？九叔告诉她，任何人都会快意恩仇，有恩报恩，自然不会后悔，但有仇报仇却不是这样了。如果是小人，别说报仇了，就是胡作非为都会感到快意。可是，君子则不然，君子处正道，执正德，虽是报仇，但事后想想，一定会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后悔是碾子，能把君子给碾碎。他问柳安娜是不是君子，柳安娜肯定自己当然是君子。九叔也肯定地告诉她，既是君子，必然后悔，后悔焉能不苦？柳安娜一时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问九叔，一个君子，有仇不报，那应该如何做。九叔告诉她，作为君子，应该一要学会忍，要抑制愤怒，控制情绪。有了忍性，事情才能成功，有了度量，道德才能高尚。小人怨恨你，骂你，你不要去计较。而应当把这当着磨练性情、加强修养的途径，借此拓宽自己的心胸。在仇恨面前，作为君子，要把人的高尚，始终放在心中。河流和沼泽容纳污泥，山石草丛中都藏有毒虫，美玉本身常有瑕疵。作为人，特别是君子，忍受一些耻辱，这有什么呢？二要学会放，只有学会放下一切仇恨，自己才会感到轻松。仇恨是什么？仇恨是块大石头，而且是块会变的大石头，如果让我们背着它走路，我们会越走越累。越走越累，越累越恨。越恨，石头会变得越大，最终会把人累死。侄女，你是想累死呢，还是想轻松呢？业果都是自己结下的，还望侄女三思。柳安娜心中仍然有所对抗，但又觉得九叔说得在理，茫然仰面观看幽黑的屋巴。油灯突然悚悚地跳起来，一明一暗的闪烁，显得柳安娜俊秀的脸庞阴晴不定。想了一会儿，柳安娜轻轻地摇摇头，沉吟着问九叔自己今后应该怎么办。九叔看一眼九娘，露出一丝喜悦，忙夸赞柳安娜，说侄女这就对了，醍醐灌顶就是新生，该放下的放下，该挽回的挽回，就能够修成正业。柳安娜请教九叔，自己如何挽回过错。九叔告诉他，这很容易，只要持念忏悔三昧，时间一久，就可以挽回一切。柳安娜急忙表示，自己跟七姑奶一样，是无神论者，从来不信迷信那一套。七姑奶也让九叔不要给小孩子灌输封建迷信那一套。九叔正言对七姑奶和柳安娜说，自己所说的一切，绝不是迷信，而是宗教，迷信是迷心，宗教是信仰，迷信是为了使人灵魂愚昧，宗教是为了使人心灵敞亮，迷信使人身心恐怖，宗教让人精神愉悦。七姑奶认为老九有些诡辩。柳安娜点点头。九叔告诉他们，如果不信，可以先念念，如果得不到快乐，再批判自己也不迟。柳安娜心里虽然抗拒着，但终究有些好奇，于是就答应下九叔，跟着九叔一句一句念道：

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是未来。因身、口、意的造作，被我伤害过的因缘众生；或因身、口、意的造作，所招感的诸多不顺和苦难。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都愿意接受，并惭愧的忏悔：

因为无明，因未闻四种真谛，无量劫来，我们彼此伤害，冤冤相报，枉受诸苦于六道中，无有出期。我们都希望解脱。

愿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众生，无精神的痛苦，无身体的痛苦，愿你们保持快乐。

愿一切与我有因缘的鬼道，非人众生，得闻佛法，投生善道，趋向解脱。

愿一切与我有因缘的人或非人众生，分享我善业的功德，并回答：善哉！善哉！善哉！

愿一切众生分享我的功德。

二十八

古辕县城不大，也就二三十平方公里。但历史悠久，是东汉时候奠的基，以后历朝历代虽有扩建或改建，但古城基础始终没有变，一直建在决水北来突然由东北甩向西北的河湾子里。挨着决水不远，有大码头、小码头；往西来有文庙街、战马街、张家大街、轱辘弯子街；有梁家巷、梓树巷、十朋巷、锣鼓巷、落旗巷、椿树巷；然后是落凤街。落凤街是一条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南关地势高，北关地势低，从南关北来，一路走低，有凤凰落地之势，所以就叫下这名字。落凤街西边紧贴着东城濠，城濠有五丈来宽，里边便是城墙。站在落凤街上看城墙，你得仰起脸。古辕县的城墙咋修得恁高？其实，不是城墙修得高，而是因为城墙修在高岗上。古辕县城以城墙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落凤街以东叫东关，原来是河滩地，地势低，平坦；城墙以西是高岗地，陡高，比东关高出两丈。城墙从城濠底部用大青砖一层层砌上来，再往上修起三丈五尺高，又因为城濠里的水比东关地面还低，整个城墙就越发显得高。城墙一丈二尺宽，全是大青砖砌起来的，中间没夯土，特别牢固。整个城墙沿着城濠围到南关、北关、西关，城墙外又都围有城濠，濠里那水很深，两个人叠着下去不露头。这围起来的中心城就是古辕县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古时候县衙、学校、钱庄都在里面。现在，县委、县政府，武装部，各局委，中小学，银行仍建在里面。以前，中心城东南西北四面各建有一座城门，上建门楼，东门叫紫晟门，南门叫望圣门，西门叫承晖门，北门叫引雁门。南面、西面、北面的城楼都是两层，而东城门楼，竟然建有三层，越发显得巍峨、雄峻。可惜的是，南西北三座城门城楼均毁于日寇兵火，东城门楼虽然也挨过狗日的日本两炮，受过伤，却屹立不倒，解放后经过修缮，依然很有精神地挺立着。传说，站在东边九十里外安阳山的山头上，都能看到紫晟楼的雄姿。中心城里共有纵横八条大街，东西向的，从南到北，依次是南大街、中山大街、衙门大街、北大街，南北向的，从东到西，依次是东大街、状元大街、御笔大街、西大街，街和街之间有很多条小巷。过去，东南西北外城的人以及城外各地的人要进中心城，非得走东南西北城门的吊桥不行。而城中的人想出来，也非得走四门吊桥才行。整个中心城易守难攻，于是便有了铁打的古辕的说法。解放后，天下太平，吊桥被彻底拆掉了，把四门口外的城濠填起来，通过四门向外修了四条路，连接起东南西北四关的外城，使其成为一个整体。古辕高中坐落在靠近承晖门的西大街边上，它的前身就是国立古辕中学，解放前后培养出许多优秀人才，出过著名诗人、文学家，也出过两位共和国开国将领。虽然这个时候，高中遍地开花，有的初中也办起了高中，大有普及高中之势。但全县学生，还是以能够到古辕高中学习为荣。所以，在这里学习的青年大多与其他学校的学生不同，他们自信、自豪，充满阳光，充满青春活力。柳安娜自然也是这样。

星期一上学后，每晚睡觉前，柳安娜都要静下心来，默念一遍那忏悔三昧。星期四这天夜里，她突然感到非常后悔，非常煎熬，觉得自己真正对不起大伯和大娘。无论怎样，自己作为晚辈，都不应该去搉烂他们的锅。何况，平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