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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二十五

1933年冬,留在鄂豫皖根据地的红二十五军第七十四师在师长徐海东的率领下东掠,一路过楚山、金山、霍城,占霍城后突然回师,撵走国民党军队三十八师戴敏泉部,占领历史上有名的铁打的古辕。就在那天下半夜,鸡还没叫的时候,碾子庄深夜未眠或早睡已醒的人听到从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在青石板街上逗留了不多久,又哗哒哒哗哒哒地向南远逝。第二天,柳家柳维城的姑娘柳护蝉便失踪了。

这个时候,柳维城已经去世,给灌河南北留下了感叹和遗憾。感叹的是,柳维城在灌河南北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是个五尺多高的汉子,说话算话,放个屁也会在地上砸个坑。就在他即将去世的时候,只要往牌桌子边一坐,仍然是输多多给,输少少给,从来没有说个不字。有人可怜他,觉得他佝偻着腰买点花生换几个铜板过活实在可怜,输后不愿拿他的钱,他马上就会跟人家翻脸,觉得你是看不起他,是侮辱他,要知道,愿赌服输,牌桌子上自古如此。他又是个能人,是著名的泥瓦匠、茅匠、木匠们的工头。在这一片地界,小到盖一间房,大到造一座宅院,砌围墙,挖围沟,修吊桥,等等等等,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柳维城。人家那才叫技艺高超。一间房,只要主人说个宽度、深度、高度,两袋烟的功夫都不要,他就会告诉主人准备多少料,坯多少,或砖多少,泥多少,木多少,竹多少,草多少,或瓦多少,得多少个工;如果是一座宅院,他去看一看地方,南北东西各自走一趟,他便知道可以造几进的宅院,南北修多少间房子,东西每进修多少间房子,需要多少料,得多少个工。砌围墙、挖围沟也都如此,经他一算,料、工浑多也有限,浑少也有限。因此,灌河南北的富人、穷人都佩服他,泥瓦匠、茅匠、木匠们也都敬服他。他还是个大气的人,接活从来一口价,不喜爱跟主人家讨价还价。刚开始的时候,有些主人家听过他的报价后,会回一个价,他也不争,回主人一句话,你看子!过后,人们算算他报的价,比别人的工钱还要低些,就再也不跟他争价了。工程结束,主人家便自觉地跟他结清工程款,干干脆脆,两不相欠。他呢,也马上把各种匠人的钱款算清付清,也从不拖欠人家的工钱。所以,人家喜欢找他干活,匠人们也喜欢跟他干活,他便又落得个硬正的好名头。

可惜的是,在33岁那年春天,他被从淮甸子下来的一支杆子给燎了。杆子燎他,也是因为他名头太响,觉得他应该是个肥主。因为当工头,当时实在是个很赚钱的行当。按说,像柳维城这样的大工头,干了十来年,少说也攒下几坛子银洋,完全够买下几百亩田地的。可是,杆子们从他家里什么都没有找到,连他院子里三棵大枣树都放倒了,还往下刨出几个很深的坑,结果很让杆子们失望,不仅没有找到一块银洋,甚至连一根毬毛都没有找到。杆子们不相信,认为他一定是把银洋藏在啥地方了,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是不会乖乖地给拿出来的。于是,便把他两条胳膊、两条腿各拴上一根绳,脸朝下平吊在四棵树之间,扎一束麻秸,点燃后,在他肚子下燎。虽然燎出他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但还是没有燎出白花花的银洋。后来还是他的小叔柳基汉悄悄联系一伙人,一边乱喊,一边土枪快枪地乱放,吓走了杆子,才算救下他。但这时,他的身上,除了脊背还有块好皮外,其余的地方已经起满水泡,甚至连腿间那硬物都被燎得缩成为一团。

半年之后,柳维城才算在女人的尽心照料下活过来,但从此再也不能做工头了,他那原来板直的腰佝偻了,而且还患上了咳嗽,一天到晚咳咳着。他只能挎着个柳条筐,碾子庄逢集就在碾子庄,河对面的金家埠逢集就到金家埠,卖点花生瓜子等嘴头食挣点儿赌资。这样撑持了两三年,他在一片凄凉中去世。去世后,家里买不起棺材,打算用一领苇席卷出去的,还是那位本家小叔柳基汉给买来一口白茬子薄棺,算是有头有脸下了葬。

古辕刚刚解放的时候,七姑奶在剿匪反霸工作队,一逮住土匪,只要有机会,她虽然不能把那土匪给枪毙喽,但非要砸那土匪两枪托不可。

柳维城死后,灌河南北的人,只要一提起他,就会叹息,叹息他这么一个精明的人,一是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说他要是把赚的那些钱都存起来,土匪来抢,都给他们,也不至于活活被燎死吧。二则,他那么一个会计算的人,可是,一旦上了赌博桌子,竟然场场赌场场输,偶尔翻次把两次本,下一场注定还是输光。他虽然做了十来年工头,却一个子儿也没攒下,一场活结束后,工程款双方结清,剩下的,他柳维城一个铜板都不会带回家,转身走进金家埠那臭名昭著的通宝赌场,最后一个铜板不成人家的,他柳维城不会走出赌场的门。家里的一切生计完全靠女人操持。如果不赌,他柳维城完全可以买下几百亩田地,成为这一带有名的富裕人家,让女人、孩子过上殷实日子,女人会成为夫人,儿子会成为少爷,女儿会成为小姐,可惜呀可惜,就因为赌博,一切的一切都耽误了。柳维城,也成为赌博败家的一个典型,人们一说起赌博的危害,都会说,你找死,你比柳维城还能啊!

不过,有趣的是,解放后人们又感叹,嗨,你说可是的,是老天爷保佑他柳维城没成大地主哇!不然,解放的时候,他柳维城早让炮打头了。那样,他闺女也做不了大官!

他闺女就是七姑奶柳护蝉,那时候的同辈人都叫七姑娘,因为父亲不顾家,她,她大哥柳护祖,大嫂柳秦氏,她二哥柳护先,只能打小就跟着母亲柳云氏在从小爷柳基汉家里租来的几亩薄田里刨食,那日子真是贫困交加呀。可再贫困的日子,竟然都没有影响七姑娘出落成碾子庄最漂亮最伶俐的姑娘。凡是见到过七姑娘的人,好多天,饭菜都吃不香。

可是,那一夜,就是在人们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夜,七姑娘失踪了。

七姑娘的失踪,不仅惊动了整个碾子庄的人,连灌河南北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怅然若失。第二天,几乎所有碾子庄的人停下活计,三五结伴,去寻找本庄这位最美丽的姑娘,灌河南北只要跟碾子庄有点关系的人,就连那些上水、下水跑船的船家,到一个地方,都会向当地人打听,问他们见没见过一个漂亮的姑娘,叫柳护蝉,或者听没听说过这个人。然而,到处都没有七姑娘的消息,七姑娘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下凡来到人间过了18年之后,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夜晚,突然就飞走了,消失了。碾子庄人为了找到七姑娘,甚至通过眼线打问淮甸子杆子帮,是不是他们绑了七姑娘。淮甸子杆子帮回的话狠,说他们当年到柳家挖点子,他妈就想顺带把七姑娘当花票给绑喽,敲不着俩钱,就让她压寨,哪还等到现在。他妈可惜,当时不知道柳家母子跑哪儿去了。好好,到底还是没走手,一定是山里的兄弟伙干的。这话说得还有些影子,因为马蹄声就是从南方来的么。于是柳家人就往南找,进了古辕县城,才知道红军来过,已经走了几天了,托人进山去打听,却如石沉大海,始终没个回音。漂亮的七姑娘就这样没了。这时候,人们又想起三年前的另一件事。

这件事也是一件人失踪的事。当时失踪的是石家富裕人家石靖康的独生子石邦骏,那时候,石邦骏在古辕国立中学读书,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高大英俊。他一般都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的,可是,那年夏初竟然一个月没有回来。父亲石靖康急了,到学校去寻找,但学校却告诉他,石邦骏一个月没来上学了,学校还以为他不上了呢。于是,整个碾子庄的人都帮着石家寻找,但找遍了古辕及周边县乡,石邦骏却杳如黄鹤。

二十六

于是,消息慢慢便传开了,说有人看见,那天晚上,有一个潇洒英武的小伙子,骑着一匹白马,来带走了七姑娘。七姑娘坐在那人后面,搂着那人的腰。那人快马加鞭,疾驰如飞。那马竟然突然腾空而起,慢慢向南天门奔去,不久,就消失在一片祥云之上。还有人说得更加绘声绘色,说除了祥云之外,天庭还派有乐手,演奏着仙乐欢迎他们。那小伙子很像石家儿子石邦骏。人们总是感叹,这俩孩子,天上来,又回天上去了!

但不管多么让人眼热的说法,都无法挽回柳家的命运。石邦骏失踪后,石靖康俩夫妻终于想开了,觉得石邦骏就是自己上辈子自己欠债未还的讨债鬼,自己养活他,供他读书,债还完了,他也就走了。但是,七姑娘的母亲柳云氏怎么也想不开,不管俩儿子怎么宽她的心都不成,一年之后,郁郁而终。临死时,他叮嘱两个儿子,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闺女,他们的妹妹。于是,母亲去世后,哥哥柳护祖收拾些破衣烂衫,叮嘱妻子看家,带上弟弟,踏上寻找妹妹的路途。从此,兄弟二人再也没有回来。大嫂柳秦氏由小爷柳基汉作主,带着侄儿改嫁十三哥,也就是今天的三爷。如果不是柳基汉作主,三爷不知道何时才能娶上女人呢!

柳地军用手点着七姑奶的脸,恶狠狠地道:

“你有啥脸在碾子庄管这管那的,因为你私奔,老太奶死了,两位爷到现在还不知死活!”

前面就说过,七姑奶是啥人?是个连三爷都有些发憷的人,可是,柳地军竟然当着好多围观的碾子庄人的面,揭了她的短。他不想再给七姑奶留面子了,一个老姑婆,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你威风,那是你还在做官,你自有威风的条件,也有让人害怕的条件。可是,你现在不是了,早不是了,不仅不是了,还翻了个个儿,成了人民的敌人。碾子庄人笑话,这么些年,为什么要去害怕一个老姑婆、一个敌人呢?好没见识。你们没见识,自己不能没见识,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曾经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在西藏摸爬滚打过三年,青藏高原那么高,自己都爬上去过,还有什么世面没见过?还害怕你个老姑婆?老姑婆,你个老巫婆,自己才不会怕你念啥咒呢,惹毛了自己,照样敢把你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造反有理,革命无罪么,自己造一个反革命的反,谁敢说自己不对?谁说自己不对,连他的反也一块儿造了。如果三爷阻止,那就干脆夺下三爷的权,由自己担任碾子庄大队贫协主席。如果石成礼阻拦,那就发动群众剥夺他的权,自己来做碾子庄生产队队长。如果柳天心阻挠,那就毫无商量余地地革去他的命,自己好做碾子庄大队党支部书记。噢,自己还不是党员?那没事,先干上支书再入嘛。柳地军很会想,很能想,想着想着,就有些疯狂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坐上金銮宝殿了,天地之间盛不下自己了,谁不听自己的话,那自己就要叫他在这个世上消失。于是,他母亲让他给七姑奶跪下,求七姑奶帮帮自己一家,除了交出搉锅砸灶的人,还跟石家的人说说,让媳妇石业芬回家。可是,这个时候,柳地军膨胀了,他听不进去母亲的话了,他更不会给一个老姑婆下跪了。而且,他还有些看不起母亲,觉得母亲这种靠装苦博得别人同情的做法太卑下,做人在什么时候都要挺起腰杆子,不要苦哈哈的,显得自己没骨头。他转身一把薅住母亲的衣领,把母亲从地上拧起来。没想到,拧起来的母亲顺势给了他一巴掌。他一松手,母亲像瘫了一样,又跪了下去。母亲斜着抬起头,骂他混账,要他赶快给七姑奶跪下,请求七姑奶给评评理,这砸了自家的锅总得有个说法呀。柳地军没听进去娘的话,他一挥手,表示评什么理呀,理都在自己这儿呢。他继续点着七姑奶,点着点着,那手就变成为拳头,那眼睛就瞪成个牛蛋,恶狠狠地问七姑奶交不交出砸锅凶手,交不交出小王八柳安娜。这话一出口,先是围观的柳家的人不愿意了,纷纷让他嘴巴放干净些,有事说事,别糟践自家的姑娘。柳地辉、柳地方、柳地平、柳地元等柳家兄弟也都让他别过分了,打碟子讲碟子,打碗讲碗,不要这样骂骂咧咧的,像个噘架的女人。然后是石家的人有动静了,石家的人当然懒得跟他废话,他们纷纷走到七姑奶身边,石成礼、石成友、石成轩等人干脆站到七姑奶前面,护着九娘,怒视着柳地军。

柳地军没想到自己现在会这么孤立。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办是好。猛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三爷,仿佛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自己当兵是三爷使的劲,自己在队里教书也是三爷使的劲,他知道三爷很给奶奶的面子,可惜,奶奶于一年前去世了。但他柳地军认为,三爷不会那么快就忘记奶奶,他相信,奶奶的面子,到什么时候,三爷都会顾及的。于是,柳地军转身去拉三爷,让三爷给自己讲讲理。没想到,三爷用水烟袋一下子磕开他的手,阿卡一声,一口浓痰吐到柳地军脚上,又用拐杖狠狠戳戳柳地军,让他放明白点,别给自己找事,也别给柳家找事。三爷问他柳地军还有啥理,打了石家的姑娘,在石家那里还能有理?打了自家的叔叔,在柳家这里还能有理?柳家的七姑娘,你们的七姑奶,自己都得烧香供着。她去革命,是给柳家挣面子,给整个碾子庄挣面子,你竟敢说她是私奔。你个小王八蛋混大胆了是吧,猪油蒙住心了是吧。说完,三爷又拿拐杖在柳地军胸口戳几戳。戳过之后,三爷转头看看跪在地上捂着脸的柳天安,噘他瞎长个男人的家什,活得这么窝囊,没想到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管不住,能让女人送给自己老小日,能让儿子打过媳妇又打了亲叔叔,搅得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