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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二十九

西北风吹得越来越紧了,但不管怎么吹,都没有吹走碾子庄那怪怪的空气,又臭又香,香香臭臭,后来人们分不清什么是香什么是臭了。这气味像被孙悟空锁定住似的,就窝在碾子庄,一出碾子庄,邻队就没有。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碾子庄怪,又香又臭,不好闻,便很少有人来碾子庄了。于是,碾子庄又成为孤独的村庄。

有人认为,碾子庄发臭是因为老鸹多。说来也怪,这一年秋冬,碾子庄的老鸹特别多。白天,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像漫天的黑云彩;夜里,整个庄子,包括灌河岸边的白杨树林的树上,都会落满老鸹。可是,其他庄子,包括对河的庄子上,却不见一只老鸹。这说明,灌河南北所有的老鸹都集中在了碾子庄。这么多的老鸹,白天黑夜还很能屙,而且屙的都是白屎,没几天,碾子庄就变得一片白,连屋脊上都是一片白。后来,打霜了,寥天地里,霜很重很白,但红日头一出就不见了。但碾子庄上却不一样,一天到晚都是白的,老鸹屎。

碾子庄大队支部书记柳天心终于忍不住了,他发动起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他要赶走老鸹,让碾子庄重新香起来。他动员全队的男女老少,一人手持一根长竹竿,白天黑夜撵老鸹。终于,经过两天两夜的战斗,老鸹们被迫离开碾子庄,转移到别的地方。柳天心又带领大家开始打扫卫生,确切地说,是打扫老鸹屎。男人们上房,从房脊瓴往下扫,女人、老人和孩子打扫院落和路面。经过几天打扫,老鸹屎算是清除得差不多了。可是,就在第二天,老鸹们又卷土重来,白天嘎嘎地叫着,在碾子庄上空成群结队地盘旋飞舞;夜晚勾着头,在碾子庄上的树上过夜。没几天时间,碾子庄上,从屋脊到地面,又落满白色的老鸹屎。于是,碾子庄人又在书记柳天心的鼓动、带领下,进行新一轮的撵老鸹运动。然而,这一次,无论怎么撵,老鸹们再也不走了,当万竿齐挥的时候,它们就高高地飞起来,在碾子庄上空盘旋盘旋,有时候,盘旋成急速旋转的旋风。碾子庄人徒生哀叹,只好停止这一场人鸟大战。

突然有一天,老鸹们开始攻击起人来。首先受到攻击的,就是它们的死对头、支部书记柳天心。那天下午,柳天心从郝扣子家里刚出来,便有几只老鸹嘎嘎嘎大叫着,煽动着翅膀,伸着爪子,扑向柳天心。柳天心急忙躲闪,但怎么躲也躲不掉,老鸹们前赴后继,后来形成为集群攻击他。柳天心只好抱头鼠窜,等他仓惶逃回家中,身上已落满老鸹屎,褂子的肩头也被抓开了。女人覃明珍一边给柳天心找衣裳换衣裳,一边抱怨他不该组织人撵老鸹,现在落得这么个下场,活该。柳天心心里烦,呵斥女人少说点,他妈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扁毛畜生恁恶,竟然敢跟人斗。柳天心冲着门外高叫:

“他妈的,这些王八蛋,身上黑,心也恁黑!”

受到攻击的第二个人便是柳地军。接下来便是柳天栓。柳天栓人很猥琐,邋遢,个子矮,用当地人的话来形容,长得还没有三泡牛屎高。没女人,便十分想女人,只要有女人在场,他的眼睛都会放在女人的胸脯上。有时候,一些女人在活场上撩起衣襟喂孩子奶,他的眼睛就歆了,顺着嘴角滴涎水。有一次,他又色迷迷地看一个喂奶的女人,一下子惹恼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喂过孩子之后,联系几个泼辣的女人,把他龛在鸡罩里,从鸡罩眼里往他头上尿尿。两个女人尿完,第三个女人要尿时,被队长石成礼严厉地喝止住了。石成礼说那几个女人,天栓他也是个人,不能这么糟践他。因为在灌河南北,女人尿淋头是非常倒霉的事。可是,没成想,石成礼掀开鸡罩,拉他起来的时候,柳天栓竟然抹着脸,歪着头看着那几个女人,嘻嘻笑着说好热乎,好舒坦。当时,石成礼气得真想狠狠地搧他几耳光。

说来也怪,老鸹们除了攻击这三个人之外,再没攻击过别的人。柳地军、柳天栓受到老鸹攻击,人们都认为活该,特别是石家人,听说柳地军被老鸹撵得不敢出门,就噘,该,真该,咋没把他的脸给抓花呢,咋没把他的眼珠子给抓瞎呢。至于柳天心书记受到攻击,因为人们没有看到老鸹是在啥地方开始攻击他的,都觉得他很冤,不就是发动、带领大家撵过老鸹你们吗?那你们老鸹如果不糟蹋咱碾子庄,不让咱碾子庄臭不可闻,书记能够带领群众去撵你们吗?现在,竟然反过来攻击我们的书记,他妈难怪从古到今人们都不喜欢你们老鸹,你们也真是恶,黑恶!

碾子庄成为灌河南北臭名昭著的村庄,没有多久,连县城里的人也知道有个臭气弥漫的村庄碾子庄了。偶尔,有同学会向柳安娜打听碾子庄的事,她总为自己的家乡臭名远扬感到耻辱,常常默默地对打听的人摇摇头,神情落寞而无奈地走开。有时候,她对一些无聊的满含嘲讽之意的人也会怒目而视,弄得人家很尴尬地离去。从县城,或从苑囿公社往北去皇寺岗镇、管家塘镇,或者步行去淮滨或安徽阜南,经过碾子庄的人更少。甚至本大队其他小队的人,要过灌河到北边去,也不再穿过碾子庄,从碾子庄码头过河到金家埠码头,而是绕过碾子庄,从东冲地或从西冲地绕到码头上去。即便是这样,过河的人还是越来越少,碾子庄码头差不多成为死码头,只有码头东西的芦苇苍茫地在寒风中摇曳着。

碾子庄人等待着,期盼着,等待、期盼西北风越来越强劲,最终能够吹走弥漫在村庄上的空气。可是,西北风越来越猛了,但那浓烈的臭气却像那些老鸹一样,始终盘踞在庄子中。

不过,猛烈的西北风吹不走那些臭气,却吹散了柳齁子的精气神。随着季节的深入,天气越来越寒冷,从河滩那边吹来的风越来越凶猛。很多夜晚,它开始在树枝间和屋脊上呼啸,吹着邪恶的口哨,摇着树上的老鸹。可是那些老鸹却岿然不动。但是,柳齁子却咳得越来越厉害了,一口痰咳不出气管的时候越来越多,常常,他憋得脸紫脖子赤,而且,这样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西风劲吹中和寒冷的逼迫下,他的生命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咳嗽、憋气的时候,他总会升起掐死自己的狠心的念头。但是,一旦缓过那口气,死的念头马上又会打消,他会立马转动目光去搜寻自己的女儿,如果一时看不到女儿柳天贞,他的眼睛立即就会放射出焦急和惊恐的目光,只要一看到女儿,不管她在干什么,他的目光都会变得很慈祥,继而又会变为怜惜和痛苦。有时,还会滚下两滴浊泪来。只要他能动弹,他总会佝偻着身体,忍着咳嗽,踽踽着烧碗饭给女儿吃。这辈子,他觉得自己太亏欠女儿了,所以,不管自己多么痛苦,虽然活着比死还难受,但自己却不能死去,一旦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女儿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没人疼爱、没人照顾、没人看护的人,也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想到这些,他就会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死去,自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抓紧生命,就像抓紧风筝的细线一样,他要时时刻刻陪伴着女儿,直到女儿幸福地离开这个世界,自己才可以松开那风筝的细线。然而,不管他柳齁子怎么去想,怎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但无情的自然还是无情地逼迫着他离去。终于,一天夜晚,寒意森森,北风啸傲,他,柳齁子柳护柱在给女儿盖被子的时候,一口气没缓过来,一头栽倒在女儿的床前,他的生命气息最终被吹散了。

柳护柱柳齁子的死没有什么故事可说,他除了给碾子庄留下过多的唏嘘长叹之外,其他让人们永久怀念的东西很少。一个齁子,他是一个极平凡极平凡的人,生前已经活得够艰难了,何必死后还要评说他呢,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在那边的世界过活吧。生前,他连给自己打一口哪怕是最孬的棺材都打不起,死后,还是石成礼做主,放倒生产队里两棵大白杨树,给他打起一口白茬棺材,才算让他比较体面地下了葬。

三十

柳护柱柳齁子入殓下葬的过程几乎乏善可陈,值得一说的,就是九叔在柳护柱出殡时为他搂灵的事。灌河南北这一带,亡去的人出棺,都会打幡搂灵摔老盆,幡是招魂幡,灵是亡人牌位,老盆是给亡人烧倒头纸的瓦盆。其中,搂灵最为重要,必须是亡人的至亲后人。打幡搂灵摔老盆这些事儿,都要由儿女做。有儿子的首先由儿子们承担;没有儿子,女儿成家的,由女婿承担;女儿没成家的,由女儿承担。没儿没女的,侄子辈如果有人愿意,也可以由他们承担。但这一点是不能勉强的,只能是某个人自己愿意,因为一旦给亡人打过幡搂过灵摔过老盆,那就等于宣布,自己就是亡人的孝子贤孙了。这种关乎血脉面子的事,人们轻易是不会干的。柳齁子虽然有女儿,但一个疯女子,能干什么事呢?而整个柳家,比柳护柱辈分低的天字辈和地字辈,又没有一个人自愿出头去承担这些事,那就标志着,柳齁子出殡,虽然他有女儿,但因为疯得浑然不知世事,却没有人给他打幡搂灵摔老盆。那柳齁子就不是一个有女儿的人了,而成为绝户。在灌河这一带,绝户是很难听很侮辱人的话,对一个人极其仇恨,才会骂他绝户头。否则,哪怕他真是没儿没女,你也不能当着这个人的面说他是绝户的,不然,即便打个头破血流,也未必能解开疙瘩解开仇。一个亡人,出殡时没人打幡搂灵摔老盆,那就等于宣布他是绝户。得知这一情况后,为了让柳齁子出殡时能够像模像样,也就是说,让外人在他出殡时看出他是一个有儿女的人,不至于过于凄凉,落得日后说起来不好听,九叔挺身而出,表示自己为他齁子叔搂灵。

此话一出,当然引发起一阵轰动和猜疑。首先是石家人站出来反对,石成礼代表石家,跟九叔进行过一场严肃认真的谈话,他问老九知道不知道,给人家打幡搂灵意味着什么。九叔告诉他,自己什么都知道,但自己的父母早已去世,光棍一个,谁爱说啥随他去。石成礼直视着九叔,咬牙说你老九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五叔和五婶子天上有灵,地下有知,他们在那边要是知道你给别人打幡搂灵,成为人家的孝子贤孙,你让他们在那边脸往哪儿搁。石成礼所说的五叔、五婶子,指的是九叔的父亲和母亲,九叔的父亲,在石家邦字辈中排行老五。九叔见说到自己的爹娘,便跟着说爹娘。九叔告诉石成礼,自己决定给齁子叔搂灵,其实还是自己的爹娘提议的。昨天夜里,自己睡着后,爹娘一起回来,跟自己说,齁子叔要去跟他们相会了。不过,他从阳间走的时候,没有人给他打幡搂灵,怪凄惶怪磕碜的,便叫自己去给齁子叔打幡搂灵,要自己别管人家闲言碎语,能做的事只管去做,什么孝子贤孙,晚辈如果都能给长辈做孝子贤孙,那世道会好很多。像那个柳地军,如果心里有孝子贤孙的想法,怎么会打自己的叔叔?石成礼听得瞪起眼睛,问九叔说的是不是真的。九叔恭肃地表示,当然是真的,父母之言,怎么可以胡编乱造。石成礼瞪大眼睛看了九叔一会儿,一挥手,表示,即便是五叔、五婶子的话,那也不行,老九你不知道柳家都是些啥人么,就那个柳地军,好吃懒做瞎胡混不说,还把你五哥成友的女儿、你侄女石业芬给打了,不光眼青鼻子肿,肋巴骨还打断有两根,这事到现在还没有落台,他个王八羔子连九娘的话都不听,既不来给你五哥一家道歉,也不来接回侄女石业芬和外孙、外孙女。还扬言,如果她石业芬自己不回家,自己就把她给休掉再娶,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世上多得是。老九,你听听,这是人话么?柳家的人,像这样的歪货多得很,你去跟他们搅和什么搅和?你要跟他们搅和,最后一定会搅和一身屎。你说,老九你图啥呀?九叔不让三哥说了,他表示自己啥也不图,就是想让齁子叔的身后事不那么凄凉。石成礼不信,拧起眉头看九叔,想看透九叔的内心。看了一会儿,他问九叔是不是答应过柳家三表叔,要给齁子当女婿,娶个疯女当女人。九叔正视石成礼他这位三哥,严肃地声明,自己不仅没有答应,连想都没有去想过。他让三哥不要忘了,自己可是个和尚。石成礼笑他,啥和尚,都还俗好些年了,还和尚!他告诫九叔,如果他老九想成家,可以,但想娶疯女,不行。不然,他老九最后不下地狱才怪呢。九叔听过三哥的话,笑笑,双手合十,闭目念道:

“阿弥陀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石成礼说不理九叔,就去找七姑奶。七姑奶听后,想想,便让石成礼别管了,并要石成礼告诉石家所有的人,不要去管九叔,她认为小九子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要做的事,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自己恐怕也不便说他。石成礼长叹一声,表示自己老是弄不懂老九,怎么老是往柳家的人堆里搀和,图啥呢!

柳家的人也不知道九和尚图啥,难道他还真听下三爷的话,要把柳天贞娶回家?可真要娶了柳天贞,他九和尚不光是破了戒,而且还会背上个巨大的负累。要说九和尚现在想通了,不想再守那青灯佛卷,想成个家,尝尝女人的滋味,也不是不可能,可那也没有必要非娶柳天贞这个疯女子不可呀,更不需要丢人现眼地去给他柳齁子做什么孝子贤孙哪。你说,就凭他九和尚那身板,他想找个女人,不疯不傻,还是没有问题的。可他现在,愣是要给咱们柳家穷得叮当响的一个齁子打幡搂灵,当孝子贤孙,要说他没啥图的不可能。或许,他九和尚真是想女人想疯了,饥不择食,三爷一提,正中他的下怀,剜到篮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