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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

是菜,疯女人怎么了,疯女人也是女人,脱下裤子都一样。

其他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也有人这么去想,但更多的人觉得他九和尚这么做不值得。

可是,九叔不管石家人怎么劝阻,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他,他还是执意给齁子柳护柱搂了灵。他的行为终于感动了柳家的一些人,这其中就有柳天生和柳地方,柳天生为齁子叔摔了老盆,柳地方则跟在九叔后面,一直把招魂幡给打到墓地。

三爷对九叔要给他齁子兄弟搂灵这件事一直没有表态,他不知道九叔事到临头会不会变卦,这种事毕竟非同小可。等看到九叔确实在给他齁子兄弟搂灵,他非常高兴,因为他觉得,九和尚最终还是听从了自己的训教,接受了自己对他婚姻的安排。他咕嘟嘟吸了一阵水烟袋,文明杖在地上狠狠地槖橐两下,连连夸赞九和尚真识相,很买自己这个老面子的账,又连连夸赞自己很能积善积德,又撮合成一桩美满姻缘,总算完成了齁子兄弟的心愿,让自己的疯侄女后半辈子有了依靠。说到后来,三爷竟然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三爷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三爷为了说成疯侄女和九和尚的亲事,前不久又腆着老脸再次去到九和尚的家里。三爷是什么样的人,九叔那是什么家,别说有事,而且是给他九和尚说女人这样的美事,就是没事,三爷他贵脚能够踏入九和尚你那贱地,那也是很给他九和尚的面子的。可是,这一次去,跟上一次一样,三爷不仅没有得到九和尚的应承,甚至没有听到九和尚说过一句话,从始自终,都是三爷在说,在威胁,在软硬兼施,九和尚他就是一言不发。三爷最后被激怒了,连续不断地用文明杖戳九叔,噘他九和尚真是和尚,妈的油盐不进,妈的连女人也不动心,妈的不光是和尚,恐怕还是个骡子。骡子是古辕一带噘人的话,咒男人没有性功能,断子绝孙。可是,不管怎么噘,九叔就是不吭声。九叔不吭声也就罢了,他盘坐在那里,任三爷怎么戳就是不倒下,三爷戳一下,他歪仄一下,立马又坐端正了。三爷连续戳他十几下,都没有戳倒他。三爷暴跳如雷,举起文明杖啪啪啪在九叔的脊背连续击打三杖,噘九和尚不仅是骡子,他妈你还是瘟神。然后,自己噙着一口恶气橐橐橐地离开九叔家。他恶狠狠地走到青石板街上,抬头看到老鸹,又恶狠狠地把老鸹噘了个遍。

三十一

其实,三爷是过于自信与自得了。九叔虽然给柳齁子搂了灵,但他并没有答应要娶柳天贞做女人。不过,在柳天贞的问题上,九叔也不是没有应承。三爷第二次跟九叔提起婚事,也让他很费思量,但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破掉清规戒律。佛这个字,在九叔看来,首先要立人,然后才能成佛,成佛的道路虽然曲曲折折,要历经坎坷,历经磨难,但只要有两根主心骨,一根曰德,一根叫爱,这两根主心骨立住了,成佛自然也就不难了。德是修德,修德是为了立己,让自己在世间能活成个人样;爱是爱心,爱心是为了善人,既让别人得到爱,又启示别人爱他人。如果人的这两根主心骨立稳了,人就立正了,就可以顶天立地,就可以成佛。在九叔的心目中,佛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只是些修全品德和爱心的人,也生活在红尘间,只是品修境界比一般人要高而已。尘世的人是永远热爱尘世的,地狱是人人都怕去的,天堂虽好,人们仍然少有乐意飞升的。所以,九叔觉得,佛并非天人,他们是人修品立骨变成的,世上的人之所以觉得他们是天人,那是因为,佛的境界很高,普通人对他们只能仰视。九叔当然不想让人们仰视自己,也不想脱离红尘,躲到上界去清修,他想成为人间的佛,去立己,去善人,让这个只要风起、便红尘满面的世界,真正变成朗朗乾坤。所以,每天劳作之后,只要有空,九叔就会坚持打坐,就会在心中重温自己的师父智通大师传给他的那些佛的教导,就会默念他自己对于佛的感悟。慢慢的,每当打坐一刻之后,九叔就会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自己变成为一棵树,腿脚上的血脉像根须一样,坚定执着地向地下扎根,而头颅和两臂的血脉像枝叶一样,生机勃勃的向天空舒展,疲乏苦累的人靠着树干乘凉,饥肠辘辘的人摘下树上的果实充饥,他们休息好了,吃饱了,自然而然地离开树,没有说什么赞美、感激的话,甚至也没回头望一望树。

也许正是因为九叔打坐的时候变成为一棵树,所以,三爷怎么戳也戳不倒他,三爷怎么噘他,他都像树一样恬然。九叔一心向佛,一心想成为人间的佛,他不可能不考虑三爷提亲这件事的因因果果,也不可能不思虑柳天贞的未来。正是有过这些思考,他才做出了应承。当然,九叔的应承三爷不知道,因为九叔只是想成为一颗树,他的心思就自然不会去跟三爷说。三爷是什么人?三爷是个很会宣扬功德的人,如果九叔把应承跟三爷说了,不出半天,整个碾子庄的老老少少都会知道,三爷又圆成一桩功德。三爷的功德别人知道了,那他九叔的想法别人就知道了。人间的村庄世俗,碾子庄更世俗。九叔的应承本来出于好心,但在碾子庄人的心中就会变味,世上咋可能有那么多的好心呢,一个还俗的和尚,想啥子谁不知道呦?就这样,好心也变成为驴肝肺。

九叔确实是好心。为了不让自己的好心在别人的心中变成为驴肝肺,九叔在一天夜晚,去看望过柳齁子,他的齁子叔。柳天贞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很喜欢九叔头上那排列整齐的戒疤,总是嘻嘻笑着,去抚摸那黑黑的戒疤。摸着摸着,她一高兴,就会重重地在九叔的头上拍一巴掌,那光光的头皮就会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柳齁子叹息,你看这孩子!又让她别惹她九哥,九哥会揍她。九叔笑笑,表示自己不会揍她,表妹她只是觉得好玩。柳齁子咳几声,憋一会儿气,有一口气憋了很长时间,差点儿没有缓过来。九叔给他拍着后背,让他穿暖和些,别再受寒,这个冬天一定能顶过去,以后所有的冬天都能顶过去。柳齁子无奈地笑笑,终于缓过来了,便嗫嚅说,自己能顶过去。他看看女儿,话就说到三爷提亲的事儿上。柳齁子叹息一声,先请他九和尚原谅自己,他说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要把闺女嫁给他九和尚不对,可就是管不住自己不这样去想,他说谁叫他是个爹呢。再说,他这个爹,这辈子当得跟人家的爹不一样,自己亏欠闺女太多了。五八年那个冬天,如果自己把天贞带在身边,她也不会疯啊。是自己害了她一辈子呀,自己死都不能瞑目呀。因为激动,他又剧烈地咳起来,咳过之后,又憋了一阵子气。九叔又急忙给他捶背。柳天贞趁机又去抚摸九叔的戒疤,摸着,抬手就拍九叔一巴掌。柳齁子缓过气来,擦擦憋出来的浊泪,接着说。他问九叔自己该咋办。自己没办法,就想到他,因为他九和尚是和尚,念过佛经,心诚,这些年,自己也知道他为人很善。自己想来想去,只有把闺女交给他才放心。他又好像在问九叔,让九叔说,整个碾子庄,自己除了相信他,自己还能相信谁?包括柳家的人。可是……说到可是,柳齁子不说了,看九叔一眼。九叔与他对视时,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火苗,瞬间熄灭了。这时候,九叔不能不说了。于是,九叔告诉他齁子叔,自己今黑来,就是来跟齁子叔说这件事的,要让自己娶表妹,自己思来想去,还真不合适。但他请齁子叔放心,如果哪一天……自己一定把表妹当做亲妹妹待,穿衣吃饭等等生活上的事,自己一肩子担起,有一口稠的,不让天贞妹妹她喝一口稀的,剩一口稀的,那自己一定让天贞妹妹喝。自己一定让她高高兴兴活一辈子。柳齁子听完这话,猛地抬起头,抓住九叔的手,忙问,真的?九叔点点头,表示如果齁子叔不相信,自己可以对佛主发誓,有一天自己做不到……柳齁子忙摇九叔的手,表示自己相信。他的脸上现出少有的笑容。也许是过于高兴了,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第二天夜里,柳齁子便永远离开了他念念不舍的女儿。当然,他还是不能瞑目。

柳齁子走后,柳天贞便等于没人管了。柳家那么多人,包括三爷,包括书记柳天心,谁对这事都不肯表个态,大家都知道,一龇牙,一咧嘴,话好说,但是不好做,一个疯女子,要照管她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吃吃喝喝,何况还不单纯是吃吃喝喝,谁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呢?即便是有那个时间和精力,谁又遭得起那个麻烦呢?开始几天,柳家还有几个女人,像柳天生的女人梁少芳,像柳天心的女人覃明珍,一天还给她们的疯姑娘送碗饭去,一来二去,这个见有人送饭,那个也看见有人送饭,于是,就松下心,自己不给送了。结果,再没有人给柳天贞送饭吃。有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石成友的女人石五嫂阙平勤偶尔外出,看见柳天贞正在她家门前灰堆里面扒东西吃,看得石五嫂眼泪花花的,心里暗噘柳家的人都是猪爹狗娘养的,咋能这样不顾自家的一个疯姑娘。石五嫂转身回家进厨房盛了堆尖堆尖一碗饭,又在饭头上堆上些青菜,送给柳天贞吃。

晚上,天暗下来的时候,石五嫂惦记着疯姑娘,又来给柳天贞送碗稀饭。但石五嫂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柳天贞的屋里出来,正斜倾着一条长凳,抵在门后,慢慢从外面把门关上,门后的长凳顺门后落下去,就把门抵紧了。石五嫂很吃惊,猜不透这男人干什么,忙走几步,站在那人身后,问他要干啥。那人转过身,竟然是九叔。石五嫂又是一惊,叫一声老九,问他在干啥。九叔很平静地对五嫂说,自己是来给柳姑娘送饭的,伺候她吃过饭,又伺候她睡下,自己替她抵好门回家。九叔虽然说得很平淡,但石五嫂自己却显得很惊慌。她一把拉住九叔,小声要老九以后别来这个家了,人家只有一个姑娘在家,而且还是个魔魔怔怔的疯姑娘,你别看柳家人现在没人管,那是她现在没啥事。一旦有啥事,你看柳家可有人管?她说老九你一个男人家,如果以后疯姑娘她有啥事,柳家那帮人,像柳地军那个王八蛋,他不找一帮人剥了你的皮才怪呢。她让老九以后别来了,是非之地,你一个男人少来。可是,九叔听过五嫂的话,笑了,他说自己不明白五嫂的话,这个家咋就成为是非之地?她柳天贞会出啥事?是非之地是因为此地有是非之人,是非之人是因为他有是非之心。自己就是想伺候柳姑娘,没有任何是非之心,咋会出事?他转过来劝五嫂以后别来了,自己曾经应承过齁子叔,要伺候柳姑娘一辈子。五嫂听后张大嘴巴,看了好一会儿九叔,才问九叔:

“老九,你是不是真想娶她做女人哪?”

三十二

不久,整个碾子庄的人都知道了,九和尚一天到晚,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照顾柳天贞,给她送饭,给她洗衣,给她打扫卫生,有时候还给她梳头。过了一段时间,一到快要吃饭的时候,如果九叔来迟了,柳天贞就会跑到青石板街上去等九叔。吃饭的时候,她还会时常停下来,嘻嘻笑着,摸摸九叔头上的戒疤。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摸着摸着就给九叔一巴掌,时间长了,她仍会抬起手来,好像要拍一巴掌,但歪着头看看九叔,笑笑,指指饭碗,迸出一个字:饭!便把手轻轻放在九叔的头上,柔柔地抚摸几遍。

九叔不仅让柳天贞每天吃饱了饭,而且让她变干净了。九叔把她的房子里里外外、屋巴地面认认真真地给打扫一遍。九叔几天就会请石家这个或那个嫂子给柳天贞换衣服,然后自己给洗干净,九叔经常烧点热水,给柳天贞洗头。开始,柳天贞不愿洗,九叔硬按着她洗。时间一长,她开始喜欢上洗头,一见到九叔,她就会挠头发。九叔还给柳天贞做了套新衣裳。穿上新衣裳的柳天贞,高兴得咯咯咯笑着,在青石板街上来来回回跑几趟,见到一个人,她都会抖着衣襟,嘻嘻笑着,非常臭美地啊啊啊啊啊啊!

对于九叔伺候柳天贞,碾子庄内外人的想法和看法出奇的一致,那就是,九叔伺候她是幌子,趁机尝尝鱼腥才是真打算。伴随着对九叔真实目的的猜测,人们对九叔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柳家的人本来对九叔恨得牙根痒痒的,但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们不少人都觉得,是九叔帮了他们的忙,省得他们在照顾柳天贞这一问题上遭遇尴尬。柳天贞,她已经是有男人的人了,那就该由她男人照顾她。在柳家的人中,最高兴的是三爷,经常,只要说到这件事,三爷就会橐橐地戳着地面,咕嘟嘟吸一口水烟,美滋滋地表示,九和尚他变好了变好了,终于变成为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有一次,他橐到庄子西边,橐到七姑奶门前,特意跟七姑奶说起这件事。他告诉七姑奶,九和尚还是真听进去自己的话,终于开了窍,懂得了男女风情。他一开窍,柳家的姑娘便享福了,齁子那疯女子就有了依靠。自己又在这个世上做成一件好事,圆成一桩功德。七姑奶却快人快语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她觉得九和尚能够照顾疯妮子,根本不是他三哥的功劳,很有可能完全是出自他的善心,更与三哥所说的解啥风情没关系,三哥把人家想得太肮脏了,话也说得太下流了。人家九和尚就是做善事,没想男男女女那些卑鄙下流的事。按说,天贞这闺女,应该由柳家的人照顾,比如自己可以把她接家来,可是自己没有,三哥也没有。柳家的人应该感谢人家九和尚,不应该把人家想得那么腌臜,更不应该往自己怀里揽一兜子功劳。跟人家九和尚相比,柳家的人真是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