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天还真能醒过来。二则，连疯妹子都祝贺自己，说不定自己那妮子毕业后，三叔还真能替她谋个好差事，不用泥里水里再去跟土地爷爷打交道。不过，柳天生还是理解差了，九叔所说的喜气，应该说，跟三爷所说的事情根本没关系。

柳安娜的书呀盆哪被单子啦衣服啦等等，都是装在一个尼龙绳编织的大网兜里，由石业芦给挑回来的。网兜是戴嫣然送的，算是毕业纪念。石业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三尺长的竹竿，一头挑着柳安娜的东西，一头挑着自己的东西。虽然东西不多，但那竹竿还是随着脚步的节奏颤颤悠悠的。柳安娜空着手，同大队的其他几个同学都羡妒她，噱称她是甩手大老板，笑话石业芦是她的小伙计。柳安娜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就去给景秀明拎东西。景秀明附在柳安娜耳边小声打趣她，说她是大小姐，石业芦是她家的小伙计。古戏里，好多小伙计后来都娶了大小姐。柳安娜脸腾地一红，翻手拧住景秀明的香腮，问她还敢不敢乱嚼舌头了。景秀明忙叫大小姐，表示自己不敢了。柳安娜听其他几个同学乱问为什么，害怕景秀明再胡说八道，就松开手，告诉那几个同学，刚才有个放屁虫落在景秀明脸上，自己帮她揪下来，结果竟揪住她的脸。大家听后都笑，一边笑一边开始跟景秀明喊放屁虫。景秀明佯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让柳安娜记住今天，同学两年没啥事，临了临了这一天，她柳安娜竟然给自己弄出个绰号，很不雅观，不仅不雅观，还有污人民群众的耳朵。她说自己会永远记住她柳安娜，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一辈子！这么一说，大家就都闷住腔。是呀，不光是她景秀明会记住这一天，也不光是柳安娜给景秀明弄个绰号才记住这一天，大家都会记住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标志着他们彻底结束学习生活，回到家乡，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开始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开始走上劳动之路，和祖祖辈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晒雨淋，顶风冒雪，面朝黄土背朝天，终年劳作不息，直至蓬头垢面，身如枯木，最后把自己再交还给土地。这样一想，他们的心就有些发酸，柳安娜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别说古辕高中，就连古辕县城也已不见。其他几个同学都转身回望，看到的只是很迷茫的过往。景秀明望着望着便潸然泪下。柳安娜过去搂住她的肩头，要她别哭，要她相信，时代会给大家机会，让大家能够重新安排命运。但每个人都很茫然，觉得柳安娜的话很空洞，估计连柳安娜她自己都不相信。不过，这一点他们真想错了，那一刻，柳安娜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社会绝不会对不起他们，怕的是他们自己对不起自己！

五十一

柳安娜的东西是石业芦直接给送回家的。东西放下之后，梁少芳让石业芦坐一会儿，喝口水再走。但石业芦没有，背起自己的东西就回家。柳安娜跟出门来向他道谢。石业芦表示不用谢，自己愿意一辈子给她柳安娜挑东西。柳安娜装着没听出话音，还微笑着问他不觉得累呀。石业芦则笑着摇头表示不累，累也高兴。不过，站在门内的梁少芳却听出来话音，等女儿进屋，她问女儿跟石业芦没啥事吧。柳安娜觉得莫名其妙，看看娘，回答说没事呀，怎么了？梁少芳笑笑，说没事就好，又说也许女儿心里没事，可兴许人家队长那小子心里有事。柳安娜仍装着没听明白，不在意地说，他能有啥事呀，毕业了，哭都来不及呢，还有事！梁少芳就说女儿心实，以后叫人卖了说不定还给人数钱呢。她让女儿防着点，人家肯定心里有事，刚才不是说了么，想一辈子给你挑东西。柳安娜刚想说这有什么呀，突然转过思路，嘴角微微翘一翘，露出一丝顽皮的微笑，无头无脑地说，傻子，石家又多出个神经病！

等三爷喝完豆腐脑，西天已经断尽红霞丝。不知道咋回事，三爷现在喝豆腐脑越来越磨蹭，越来越会跩。自从表示要给孙女安排个轻松事情之后，三爷又有些有恃无恐了，他又开始在老十六柳天生面前倚老卖老。有时候，他还问柳天生，给没给自己带酱油麻油糖醋什么的。老十六一听便不耐烦，背着脸朝后挥挥手，让三爷快点喝，自己忙得裤裆不干水，那还有时间去管什么酱油麻油。他让三爷别装洋，有碗豆腐脑喝就够润心润肺的了，再添点麻油，肚子要是没福，说不定还收不住呢。三爷一听，转身就恼火，噘老十六你妈拉个逼，你是巴望自己拉稀拉死呀。自己偏不死，偏要天天来膈应你，把你膈应得死在自己前头。你再这样，妮子的事自己可不管了。柳天生忙嘚嘚嘚，表示以后不说了，自己其实是好心，提醒三爷以后别再这么招摇，老五被郝扣子那个王八弄得灰溜溜的，抬不起个头。原来脖子昂昂的，现在，没事就被五嫂子撵得到处跑。有一次，对，那天半晚上，西边红虾虾的。三爷也看到过，五哥叫掂着尖担的五嫂子撵得满庄子跑，头上还让五嫂子用尖担尖子豁开一个长口子，鲜血淋漓。石家的人虽然没把五哥怎么着，但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收起这喝豆腐脑的碗。三爷用拐杖敲敲石磨，噘石成礼他妈的敢，他要敢，自己就让他家小锅烀砖头。三爷干脆坐到豆腐房门口一个破掉一块的石磙上，慢慢悠悠地喝，气得满庄子老鸹乱叫。但石成礼从门前过，看见三爷，总是笑着跟三爷打招呼，要三爷慢慢喝，并说豆腐脑有返老还童的功效，说不定哪天，三爷还能结出个秋葫芦。三爷马上跟石成礼叫我的儿，说自己何必要结秋葫芦，不如跟你娘说说，直接把你过继给自己得了。石成礼明白三爷是在噘自己，但他装糊涂，不跟三爷计较。老十六倒来了劲，冲着石成礼的背影，问他想不想喝豆腐脑，要是想喝，以后只管来，自己天天给他把豆腐脑留好。他转身又跟三爷叨咕，说队长这个人笑里藏刀，得防着点。三爷看着柳天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一时无话。

柳天生一进屋，柳安娜就去厨房捞来一大碗凉面，浇上很多酱油醋泡的蒜汁，端给爹，又帮爹拿来酒杯，拎来那用皮壶装的小米酒。柳天生呼噜一口面条下肚，望着女儿笑，问她怎么变得这么勤快孝顺。又吱溜一口小酒下肚。柳安娜坐在爹的对面，微笑着看爹一口面条一口酒吃得畅快，伸手端过爹的酒，吱溜喝下一口，没注意呛进嗓子，猛地喷出酒，剧烈地咳嗽起来。坐在旁边纳鞋底的梁少芳忙用鞋底拍她的背。柳天生看着女儿被呛得眼泪直流，笑着替女儿抹去一把泪，感叹年头过得真快，自己没教女儿喝酒，这妮子竟然自己会喝酒了。他端起酒杯，让女儿再喝一杯。梁少芳忙拨开男人的手，让他别教坏女儿。柳安娜慢慢地不再咳嗽，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抹着眼泪，说看爹喝得很滋润，没想到这么辣，自己这是头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喝酒，以后坚决不再喝。梁少芳用鞋底子比划一下子，让她记住，以后要敢喝酒，自己就扁她的头。柳天生倒鼓励女儿喝，还认为，说不定，女儿以后会成为酒神呢。梁少芳让男人别老不正经，带坏女儿。柳安娜苦笑一下，表示别说仅是个酒神，就是让做酒仙，自己也不会再上当受骗。她问爹为啥要喝这辣东西，而且还喝得这么美。爹就问她为啥喜欢读书，不让上还不愿意。柳安娜告诉爹，书跟酒相比，好得不止是天上地下，书里面五彩缤纷。爹问她啥叫五彩缤纷。柳安娜歪着头，捋着自己的头发，想一想，告诉爹，五彩缤纷就是五彩缤纷，说出来他也不明白。柳天生问女儿的书是不是读到头了。柳安娜沉吟一会儿，表示是，但又不是，这就看国家今后给不给政策。按说，这回乡知识青年也是知识青年，推荐上大学什么的，也应该考虑考虑这些人，他们中间也有人才。柳天生吱溜一口酒，笑话女儿，让她别跩文调武的，啥人才，推你去上大学，你就是人才，不推你，你就是劈柴。比如自己大队里赤脚医生那姑娘，人有人才，貌有貌材，可大队就是不推她。听说姬游平正打她的主意，想让她给他做儿媳妇。柳安娜忙问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自己可得帮闻人雅逃离魔掌。她嗤之以鼻，说姬游平那儿子，也不头插水缸里照照自己，个子没三泡牛屎高，四肢还没青蛙的胳膊腿长，想个问题比猪还慢，他也想吃天鹅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啥条件。梁少芳没抬头，给女儿点拨，啥条件？就凭碾子庄大队支书这一条，都够好多养女儿家攀的，人家那是高枝。柳安娜嗤地一笑，认为闻人雅是古辕县城人，那才是高枝。她说父母清楚呀，闻人雅是戴嫣然的表姐，亲姑表，闻人雅母亲是戴嫣然的亲姑姑。上次戴嫣然来碾子庄，在青石板路上走个来回，受不了那臭味，后来就跑到大队部她表姐那医疗室去了。柳安娜压低声音跟父母说，戴嫣然的舅舅在县委工作，很有来头的，他们只是不让闻人雅声张。在人家眼里，姬游平算啥，臭虫！梁少芳忙呵斥女儿，让她以后啥时候，都得给嘴上找个把门的，不然，稳定嘴招祸。柳天生还在惊奇闻人雅的背景，感叹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没想到那么一个软弱的女子，靠山这么硬。姬游平要动她，怕是要碰钉子喽。

感叹后，柳天生转头就问女儿书读完后想干啥，有没有想过要在大队里谋个轻松点的事做，又体面又排场。柳安娜摇摇头，表示自己啥也不想，就跟着社员下地干活。柳天生面条快哧溜完了，小酒也已吱溜得很美，就跟女儿说，不行的话，自己去给三爷磕个头，求他给搭个话，在大队里谋个有面子的事做做，也不枉读这八九年的书。柳安娜问爹，干农活咋没面子了，要说干农活没面子，那中国就有好几亿人没面子，可那些上层建筑要是没这些人种田，他们喝西北风去。柳天生表示自己是心疼女儿，这嫩胳膊嫩腰的，干活能受得了。柳安娜表示自己能受得了，七姑奶闯过枪林弹雨，自己就一定能够受得住下力的苦。梁少芳笑女儿，三句话离不了七姑奶，七姑奶成她样板了。柳天生吱溜完杯中的酒，表示自己的心可是操到喽，你要不愿意，以后别哭鼻子。柳安娜一拍桌子站起来，说砍头只当风吹帽，苦难才能显英豪。自己要是哭哭啼啼的，那自己就不姓柳，改姓梁，绝不给柳家丢脸。说得父母都笑起来。柳安娜问她哥柳地山呢，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梁少芳这才想起来，告诉她，她哥现在跟着她十伯柳天芳学茅匠呢，正在给公社盖学校，吃住都在工地，得一段时间才回来。柳安娜点点头，认为哥能学门手艺，不错，手艺好防身么。自己要是也能学门手艺就好了。

五十二

第二天上工哨子吹响之后，柳安娜麻利起床，开始跟着社员一起下地干活。

柳安娜以前也干活，但那时候干活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星期天干个新鲜，何况碾子庄臭下之后，有好多个星期天她都没回来。其次就是暑假寒假。寒假活少，队里也不拾掇学生做。暑假活多，什么推秧、和秧、薅稗子，什么锄地、积肥、翻红芋秧，太重的活也不会让学生做。等割稻等秋收大事活下来，学生们又已开学。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学生，得天天跟社员一起起早摸黑，除了风狂雨骤，一天都不得闲，而且哪样活都得拿得起放得下。全队社员猛一看到柳安娜干活，还以为是放假呢。是柳安娜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毕业，回来当社员了，以后请大家多帮帮自己，也多监督自己。一听这话，柳家、石家出工的妇女都过来摸摸柳安娜的手，捏捏她的肩膀，都摇头，认为她要是去给她爹烧豆腐还差不多，这大锹、刨锄、挑子、尖担，哪是她这么个洋学生玩的。于是，很多人要队长石成礼、副队长柳天万、民兵排长丁二给柳安娜派个轻松活，可不敢把碾子庄这么个人尖子、娇娃娃给累坏。不然，到时候碾子庄会更臭。外庄的姑娘嫌碾子庄人不会心疼人，都不再嫁过来咋办。那天是拔稗子，于是，石成礼就让柳安娜别下田了，把人家拔的扎成把子的稗子归拢到驾车上，但柳安娜坚决不愿意。于是就有人叹息，这女娃子，读书读傻喽，连福都不知道享了。

柳安娜下地干活，让石业芦招到一顿噘。中午回家，石成礼见儿子还没起床，蹦到儿子的屋里，就噘儿子是个懒熊，自己咋养活他这么个好吃懒做的王八蛋。日头都爬到屋顶上了，还睡，想睡死过去呀。再不起来，自己让你永远下不了地。女人佘预香忙从厨房跑过来劝，说儿子刚下学，要干活也得适应适应，过段时间再说。石成礼一蹦蹦到女人面前，认为啥事都是她玩糊弄局，啥叫适应适应，啥叫过段时间再说，过段时间是多长时间，难不成等他爹娘老子都死后，他才去干活。人家柳天生那女娃子都下地干活了，他个王八蛋难不成比人家女娃子还金贵？说完，就到处找东西。佘预香知道男人是个活巴子，恨活，自己干起活来不要命，也最看不起懒汉，或者浮皮搔痒不下力的人，哪个人干活时只要站一会儿，或者拉个懒屎什么的，就会成为男人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男人哪是找东西呀，明显是想找棍棒。于是，她忙过去扯起儿子，让他起来赶紧吃饭，下晌午也去干活去。转身出去的时候，她小声抱怨柳安娜，说她自己不安顿也让别人不安顿。石成礼生气地问她说啥呢，让她再说一遍试试。佘预香知道男人是个讲理的人，也是个能够下的了手的人。结婚第五天，自己就让他抽过两鞭子。哭着跑回娘家诉苦，爹娘也说她不懂事，出门的时候，都跟她说过，一个女人，到婆家后，本本分分干好自己该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