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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四十九

柳安娜除了正常的功课,其他的时间几乎全部泡在那故纸堆里,那里面有太多太多吸引她的东西,只要一去,她就会流连忘返。有时候,天色暗下来,字迹开始模糊,慢慢地看不清楚,她就会摸出一截蜡烛来,让戴嫣然都为她的痴迷感动。

时间就在她专心功课和沉迷阅读中快速流逝着。眨眼之间,就到了1977年6月,柳安娜毕业了。她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学校,离开心爱的图书馆,离开心爱的古辕县城,无可奈何地回到碾子庄。其实,古辕县城并没有给柳安娜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除了那次跟戴嫣然一块,把大街小巷游逛一遍,在那之前或之后,她都很少一个人逛街。她觉得,那个世界不是自己的世界,而是别人的世界,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钱财在那个世界里游荡。自己必须远离它,不受它诱惑,才有可能收获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东门口百货商店,她就极少极少去,不是因为离学校远,它就在文教局斜对面,而图书馆就在文教局院内。来图书馆,走到文教局大门口,只要往南,就可以踅进百货商店。但柳安娜每次到图书馆来,总是看也不看百货商店,赶紧跑进文教局大门。她总是告诫自己,百货商店不能进,一旦进去,自己就会流连忘返,因为那里总有一些时新、鲜艳的东西,比如女孩子喜欢的花布、头绳、发卡等等,而且那些东西一旦看进眼里,便很难再给拔出来。拔不出来,它就会永远在心里诱惑你,直到你向它投降为止。可是,自己那样的家境,跟戴嫣然的家境相比,那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自己根本不能向那些东西投降,不投降,那就只能远离它们。有时候,她从图书馆出来,心里想着那边的百货商店,生气地想,哼,到时候,自己开一个更大的百货商店,让所有城里的有钱人都向自己投降。但转而又想到,自己是不可能开一个更大的商店的,国家也不允许呀,如果真开了,自己就会成为资产阶级的典型,然后在古辕县这大街小巷里游街批斗。自己到哪儿,哪里的人民群众就会振臂高呼:打倒大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柳安娜!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资产阶级想翻天,让她永远不能得逞!割断资本主义的一切尾巴!柳安娜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卡列尼娜是资产阶级的臭破鞋!柳安娜也是资产阶级的臭破鞋!给这个臭破鞋挂上破鞋!要消灭碾子庄这个臭破鞋!要把一切阶级敌人害人虫打扫干净,全无敌!把所有的破鞋全部干净彻底地埋葬在人民群众阶级斗争的汪洋大海里!让碾子庄回到人民的怀抱!让碾子庄再次变得天朗气清,空气芳香!让……

柳安娜有时想想都感到可怕,挣扎着从汪洋大海里浮起来。原来自己把大百货商店带入到梦境中,也把自己带入到噩梦中。一想到梦里的破鞋,她的脸顿时热起来,她知道,如果是白天,自己的脸一定变成为大红布。她知道破鞋是啥意思,因而非常恼火自己,咋搞的嘛,自己怎么会和破鞋扯到一块儿呢?自己怎么会是……郝扣子?郝扣子,柳地军,他们才是弄臭碾子庄的罪魁祸首,与自己有啥关系?自己?自己绝不做资产阶级的典型,不然,自己就会被人当成破鞋,破鞋是什么?那可是千人踏万人靸的东西呀!

因为读书,柳安娜熟识了戴嫣然的父母,她跟戴嫣然的父亲叫戴叔,跟她的母亲叫戴婶。戴叔名叫戴天岳,戴婶名叫江云。戴天岳个子不高,微胖,脸大,络腮胡子,卷头发。江云中等身材,虽然人过中年,但身材依旧苗条,啥衣裳一穿到她身上,就会散发诗意。戴天岳是中原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高才生。在古猿,无法考古,他就挂着这么个破图书馆馆长的职衔,管着两个女职工,一个是图书馆会计,一个是图书管理员。图书馆不对外开放,馆长这个职位就成为闲职。除了偶尔产生些兴致,翻腾翻腾那些书,基本上无事可干,又加上不能干专业,戴天岳就显得松松垮垮,不怎么讲究,衣服总是很破旧,给人一种邋遢的感觉,他倒会自嘲,说一个与历史、古人、古董打交道的人,就得是这样。戴婶江云曾经也想改变他,但不成,也就放开手。她的观点是,男人么,只要身上没异味,邋遢一点倒更有男人味。她倒把自己和女儿天天收拾得干净利落,搁那个时候,应该算是光鲜亮丽一族。江云是古辕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因为职业,讲究个质本洁来还洁去。既然讲究,就不能自己讲究,于是天天也把女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收拾女儿的时候,她总叹息,说女儿怎么随他爸,这么富态,要是随自己,苗苗条条的,多好,多美!这话要让戴馆长听到,马上就会回敬她,什么话呢,戴家姑娘,都符合中国古典美女的标准,个个银盆大白脸。女儿戴嫣然立马表示,自己谁也不像咹,是个混血儿。这样的家庭关系分外和睦。江云因为业务好,常常很忙。戴天岳没事,就在家中接手做饭和洗衣。衣裳不常洗,因为经他洗得衣裳不出色,发暗,戴婶江云就不让他洗了。于是,戴天岳就用心研究饭菜,结果出了名,古辕县城多半人都知道,戴天岳戴馆长会吃,菜做得好,你给他一碗面,他都能给你做出山珍海味来。

柳安娜不止一次在戴家吃过饭,也不止一次听过戴叔和戴婶抬杠。他们抬杠,不是那种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而是温文尔雅地斗嘴。戴叔用筷头子点着菜里面的葱或者蒜,告诉女儿戴嫣然和女儿的同学柳安娜,现在这文化知识就像这菜中的佐料,有它也可以,没它也可以。所以,这文化课学不学作用不大。戴婶马上就会放下碗,把筷子整齐地搭在碗边,告诉女儿戴嫣然和女儿的同学柳安娜,让她们不要听信戴天岳的话,他是大学生,一肚子知识,说起话来不腰疼,说轻些,他是不负责任,说重些,他就是希望你们这代人都成为文盲,用心何其毒也。戴叔马上表示不爱听戴婶的话,他依然筷头子点着菜,说自己就是个实际例子,一个考古专业的高材生,没机会去挖周鼎汉墓,天天无所事事地看着一万多册黄书,你说学习文化有什么用?戴婶再次反驳,谁说没用,虽然自己只是中专学校毕业的,但跟那些无师自通的接生婆比,本事要大得多。到现在,自己亲自或参与接生的,还没有一个人出过事。因为自己懂得处理紧急情况,比如产后大出血。所以,不管以后情况怎么样,自己一定要为女儿争取个读大学的机会,好好读点书,学点本事。当然,学医最好,坚决不能学考古。考古考古,得有古可考,古辕这地方,根本没古,考啥去!看看在座的柳安娜,戴婶怕她伤心,忙补充,说自己只要有条件,也一定给安娜争取个机会,让她跟女儿一块上大学。柳安娜知道这是安慰自己的话,但还是很感动,忙表示感谢。戴叔急切地反驳戴婶,告诉他们,不是古辕没古可考,古辕啥地方,春秋战国时期隶属楚国,楚国著名的宰相孙叔敖就是古辕人。汉时又是诸侯封地,怎么能说无古可考。真是呀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戴叔说的这些,柳安娜觉得很新奇。有一天,柳安娜在随意翻阅一本书的时候,突然看到三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字,这三个字第一次闯进她眼帘的时候,她很吃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或者自己生活在梦里?更有可能的是,干脆是写书的人脑子坏掉了,错误地把这三个字写进书中。因为这三个字,在柳安娜心目中,不折不扣地成为恶臭的象征,这么恶臭的三个字,怎么会写进书里面呢?如果著书立传的人大脑是清醒的,那么,把这三个字写进书里,只有一个目的,就像把坏人、恶人也写进书里一样,无非是把他们的邪恶昭示于天下,让天下所有一心向善、追求美好的人都能够彻底地认识他们,了解他们,鄙弃他们,远离他们,警惕他们,揭露他们,孤立他们,乃至彻底地消灭他们,让人们从他们那里汲取经验教训,避免那么邪恶的事情在人间再次发生。他们无非是作者树立的反面典型,好让人们从他们那里来观照自己,反省自己,最终走向和善。

五十

女儿读完高中,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柳天生还在豆腐房里忙乎。柳天生在房里忙乎的时候,三爷正坐在门槛上喝豆腐脑,嘴顺着碗边,哧溜一圈,舌头在嘴里卷巴卷巴,咽下去,咂巴咂巴嘴,再哧溜一圈,喝得那叫一个美。三爷就是那么个脾性,脾气上来,该赌咒发誓的就赌咒发誓,赌咒发誓之后,脾气一下去,该咋样还咋样。他常说,在碾子庄,自己就算在青石板街上横着走路,谁又能把自己咋样。虽然柳天心臭了,碾子庄大队的老一换成为姬游平,而在碾子庄小队,柳家也没人能盖住队长石成礼。但他柳三爷不怕,三爷常常走在青石板街上,拍着胸脯,响亮地表示,自己是谁?不知道的问问,牛皮不是吹的,战鼓不是擂的,自己闹过几十年革命,自己的孙子又在闹革命,自己一家人,那个顶个都可以算作英雄。自己现在还是碾子庄数得着、顶呱呱的老贫协主席,还代表全大队贫下中农管理着学校,管理着下一代呢。啥叫下一代?比自己年龄小、辈分低的人都叫下一代,那他柳天生更是自己的下一代了。他有时候喝得一高兴,便会忘记叔侄间的那点仇怨,就逼着让柳天生承认是自己的下一代。柳天生一见他心里就膈应,忙挥手应承是是是。但又说三爷,不能光担个长辈的虚名,得给晚辈们办点实事。三爷开始忙应承,可以可以,让他柳天生有啥事只管张嘴,自己想办法给他办到。自己不行,让孙子回来找古辕县武装部部长给他办。三爷形容孙子了不得,总说,县上那个武装部部长,见俺孙子,几丈开外,就把手伸出来了。等到面前,他又怕手脏,连忙在衣裳上膏上几膏,直到手上的灰膏尽后,才敢跟孙子的手握在一起,还说不敢把部队首长的手给兑脏喽。你说,孙子回来要办个事,那还不是老鹰抓小鸡,手到擒来。可是,每次三爷说得天花乱坠的时候,柳天生都会挠挠头,说自己想来想去,从小想到老,自己都没想出要找三叔或部队首长帮忙的事,让说得正有兴致的三爷只翻白瞪眼。几次之后,三爷知道柳天生是在故意气自己,他便也想噎噎柳天生。又一次喝豆腐脑,柳天生又挠挠头,表示没啥要请三叔或首长帮忙的事。三爷端着大碗,哧溜一口豆腐脑,然后不慌不忙地噘柳天生是死脑壳子,自己已经屎到屁门子了,还说肚子不发胀。他柳天生家里那妮子,高中说毕业就会毕业,难不成毕业后就让她下地干活,不想谋个轻松自在的事业做做?咦,没想到,三爷冷不丁的一指头,还真戳到柳天生心窝里去了。是呀,自己的闺女马上就要高中毕业,还能真那样眼看着让她那嫩手嫩肩膀,去握大锹把去挑粪箕子呀?那高中这两年的书不就算是真白读了吗?嗨,不管平时咋样,也不管他到底安的啥心,这老东西总算替自己想到件人事,而且是他主动跟自己提的,红口白牙,说过如切过,自己只要咬住他的话,再激激他,这老东西爱面子,不怕他反悔,说不定到时候 还真能给自己那妮子谋成个事。柳天生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换一种说法,他让三叔别再哄自己,就自己所知,碾子庄大队再没有啥不需要干活就能拿工分的位子。他让三叔以后该来喝豆腐脑只管来喝,别不好意思,拿这些好听的话来哄自己,自己又不是三岁孩子,想哄就能哄得了的。三爷一听他这话,马上便恼,噘他柳天生真不是个东西,人家好心,他竟给当成副驴肝肺。他指着柳天生,让他等着,自己一定给孙女谋个风不着雨不着的好差事。让他们知道知道,七姑娘疼孙女全是个假,三爷疼孙女才是个真心。柳天生一听这话有门,但仍然装着不太相信的样子,摆摆手,让三爷喝完豆腐脑快点走吧,啥真心假心,事情办成后才是真心。到那时候,自己一定打二斤烧酒孝敬三叔。三爷哧溜完碗里的豆腐脑,让柳天生等着孝敬自己吧。

那次谈话后,柳天生虽然怀里像揣进个金元宝,但他却告诫自己,这事儿不能往外说,说出去,可能无风都会起三尺浪。于是,他就把它放在怀里揣着,连女人梁少芳都没告诉。他好久没跟女人亲热了,那天回去,因为揣着这么个金元宝,便有些激动,就爬上女人的身子。可在女人身上,他也没有激动得忘乎所以,底下把不住,上面还是把住了。在那激情澎湃的时候,他很想跟女人说,以便更好地博得女人的欢心,但他最终还是没跟女人说。因为都知道,三爷的话要打折扣,如果他真不兑现,自己就会成为女人的话把儿,到时候真是隔年的馍馍,不定要馏多长时间呢。元宝还是揣在自己怀里好,等到捂成后才拿出来,自己显得有成色,还能让家里人更感戴自己。一旦没有捂成,自己也容易下台,只要把那元宝当着馊馍馍扔掉就行,对自己也没啥害处。而三爷,可又会有个把柄攥在自己手里。

但是,人有喜气是不容易掩藏住的。当然,普通的人是很难体察到别人的喜悦的,因为他们总是很漠然,一个满面笑容的人,打他面前经过,恐怕他都很难知道这个人心怀喜悦。但九叔却不一样,他总希望人间充满喜气。所以,柳天生担着豆腐挑子从他门前经过,他忙微笑着恭贺,说要不了多久,他柳天生就会喜气盈门。柳天贞正坐在门口给孩子喂奶,她竟然也跟在九叔话的后面说出两个字,哄喜!

柳天贞说出这两个字,很让柳天生惊喜,自家的疯妹子竟然好像能听懂人话,说明她的病大有好转,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