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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五十三

1977年10月5日,中央政治局讨论通过招生工作文件,邓小平、叶剑英等领导同志又接见了招生工作会议代表。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和《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两个文件,宣布立即恢复高考。

1966年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当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6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宣布“废止现行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可是,这一废止,竟然废止了整整11个年头。11年里,有多少德才兼备的青年翘首企盼高等院校的大门能够向他们打开。然而,花开花落,燕去雁来,春花秋月,时光荏苒,他们中的不少人,因为要接受再教育,而来到农村这片广阔天地,在这里度着岁月,等待着他们的希望,像闻人雅。现在,这希望来得很突然,突然到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他们会信吗?他们能信吗?信过之后又会怎样呢?面对这份希望,他们是欢笑,还是痛哭呢?他们还能不能把这一希望写成试卷,变为分数,让它在自己的生活中开花结果呢?

1977年,高考恢复得就是这么突然!

开始,柳安娜根本也不相信,她以为戴嫣然逗她呢。戴嫣然费力地好一番解释,柳安娜仍然半信半疑。后来,戴嫣然把她们的老师穆甜晴抬出来,告诉柳安娜,是穆老师让自己来找她的。穆老师认为,柳安娜同学考大学最有希望,让她一定要回校复习参加高考。柳安娜好像才从混沌中醒过神来,愣怔着看戴嫣然好一会儿,眼睛里慢慢溢出亮晶晶的水波,继而滚下来两行泪水,才伸臂抱住戴嫣然哭出声来。那哭声是复杂的,不光是喜极而泣,是突然而来的希望的拍击,还释放出她毕业以来的积聚下来的压力、痛哭和委屈。

哭过之后,柳安娜泪眼盈盈地看着好朋友粲然一笑。戴嫣然逗她,说假如这消息是假的,那她柳安娜会不会再哭一回。柳安娜攀着好朋友的肩膀,笑着表示,就算是假的,自己也不会再哭。她发誓,以后,自己再也不哭了。两个好朋友手拉着手,开心地为自己,也为所有得到这个机会的人欢呼,我们可以上大学啦!她们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虽然还不到傍晚,原先湛蓝的天空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红彤彤的,并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向大地泻下金红色的光辉,把一切都浸润在里面,房屋,树木,连黑黑的老鸹都变成紫金色。青石板街道是那么宽广,上面铺着一层金辉,向前,向前,仿佛笔直地永无尽头地通向无穷的未来!

等柳天生和梁少芳俩夫妻明白并相信戴嫣然的话后,马上高兴地去逮鸡杀。戴嫣然不让逮,说自己要回去。柳天生觉得她是自己家里的福星,一来就带来这么好的事,啥理由也不行,今儿个非得在这住一晚上不可。明儿个最好也别走,在碾子庄玩玩,碾子庄有好玩的。戴嫣然仍不让逮鸡,觉得养只鸡不容易。柳天生他们却认为,相比之下,一只鸡算啥。鸡这东西,养来就是给人吃的,吃完鸡,只要有蛋,还会有鸡。戴嫣然笑着问他们,要是鸡吃完后,没鸡嬔蛋了呢?俩夫妻哈哈笑着回答说那不能,谁会等鸡吃完后才养鸡呢,鸡没吃完就开始抱小鸡,小鸡长大后就嬎蛋,嬎出蛋再抱小鸡,这样就能经常有鸡吃。鸡都已吃完,才想着嬎蛋抱小鸡,那是傻子!戴嫣然觉得他们讲的,跟愚公移山里面讲的差不多,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柳安娜让戴嫣然别跩了,鸡是鸡,人是人,啥时候鸡不会变成人,人也不会变成鸡。戴嫣然却觉得不尽然,说不定哪一天人就会变成鸡。

柳安娜挥挥手,表示不说这些了,自己得把这消息告诉给一个人。戴嫣然问是谁。梁少芳笑着告诉戴嫣然,还能是谁,稳定是七姑奶。柳安娜觉得还是娘了解自己,便拉着戴嫣然走出屋,跑出小巷,跑过青石板街,跑到七姑奶门口,就喊七姑奶。七姑奶从屋里出来,见柳安娜领着一个姑娘跑到自己面前,便指着戴嫣然问是谁。柳安娜告诉七姑奶,她是自己高中时的好朋友,上次来过,因为庄子臭,就没来见七姑奶。七姑奶好记性,马上问是不是住在文化馆里面的那位戴姑娘。柳安娜点头回答是。七姑奶忙把戴嫣然让进屋里,笑容满面地表示欢迎,不停地说贵客到了,自己浅房窄屋,不好意思。并亲自给戴嫣然沏茶。落座后,戴嫣然刚想表示自己对七姑奶久已仰慕,但七姑奶一摆手,抢先说出自己的感觉,她微笑着觉得,戴姑娘一个这么喜气的姑娘,一定会给柳家带来喜讯,不然,自己不会嗅到一缕非常甜美的芳香。这话一出,戴嫣然马上皱起眉头,手在鼻子尖下搧着,她认为根本没有香气,不然,自己怎么能闻不到呢?上次来,就因为这臭味,自己没见七姑奶便跑了。七姑奶笑笑,认为她闻不到香气很正常,一个在芬芳世界里生活惯了的人,突然来到臭气熏天的地方,她闻到的当然全是臭味,而一个在腥臭世界里生活惯了的人,只要有一缕香气飘来,她都能够极其敏感地捕捉到。戴嫣然认为七姑奶的说法很有意思,古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孔老二认为,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没说处鲍鱼之肆,久而可闻其芳啊。七姑奶让柳安娜好好闻闻,是不是这样。柳安娜闭上眼睛,细细地嗅,睁开眼睛表示确实很奇异,她说自己刚才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不仅嗅到一缕香气,而且这香气竟然像金丝一样,放着柔和的光芒,悠然却又执着地钻入人的心胸和脑海,让人的四肢百骸刹那间变得舒畅而熨帖。戴嫣然忙问,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样?要真是那样,自己得在碾子庄多住几天,非要嗅到这么美好的香气不可。七姑奶抬抬手,笑着表示,那倒不必,芳香在中国,除了碾子庄,应该随处都可以闻到。她让戴嫣然和柳安娜明天一早就去学校,不要耽误高考这样的大事,因为这关系到她们的前途命运,一缕芳香不算什么,抓住命运后,那前面可就是一片香雪海。她的话让两位姑娘更吃惊,问她怎么知道她们要回学校复习参加高考。七姑奶卖个关子,告诉她们,自己自然有自己的嗅觉,早已嗅到这一缕芳香了。戴姑娘正好又把这一缕芳香给带到碾子庄。戴嫣然更加觉得七姑奶是个传奇人物。七姑奶告诉戴嫣然,自己跟她应该也有缘,她现在住的文化馆,解放前那地方叫玉皇阁。自己在古辕县城解放之初,就住在那个院子里。自己住的房子,从南往北数第四排,紧靠东院墙,三间房,有个小院,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梧桐树。戴嫣然蹦起来惊叫,告诉七姑奶,她说的那地方,就是她的家。七姑奶笑笑,道,真是有缘!

晚上,柳家很热闹,不仅七姑奶去了,小爷柳护苇去了,柳安娜还特意去请来戴嫣然的表姐、碾子庄大队赤脚医生闻人雅,以及石家最近两年高中毕业生石业宇和石业芦。席间,大家还像以前一样,跟闻人雅叫闻医生。柳安娜告诉大家,不应该叫闻医生,而应该叫闻人医生,她是复姓。梁少芳很惊讶,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有意思的姓,两个字。七姑奶倒是一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样子,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切稀奇事都没啥好奇怪的。比如碾子庄夜夜牤牛叫,夜夜听牛叫,不见牛影子,稀奇不稀奇?应该说稀奇。碾子庄一辈辈往下传的事情中,从来没听说过夜夜牤牛叫。可这两年,几乎夜夜都能听得到,怪不怪?怪,可又不怪,它那是奉天承运,预示着碾子庄有好事。这不来了,高考变了,不需要推荐,老百姓的孩子,只要有本事,都可以去上大学。她感叹,真好!看来,社会会有变。咋变?往老百姓想的方向变,让老百姓越过越好。她指指柳安娜,又指指戴嫣然、闻人雅、石业宇、石业芦,要他们一定好好学习,一定要一举成功,考上大学,给自己祖宗争光,对得起牤牛叫。五个青年中有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一定。只有石业芦摇摇头,觉得高中两年,自己根本没有好好读书,连勾股定理都整不明白,能高考吗?他不想去参加高考,却想冬季去参军。

五十四

恢复高考,一时成为碾子庄老百姓的热门话题,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干活期间,人们都会谈论这件事。绝大部分人觉得这是件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事,看来,国家真是在为老百姓着想,不然,这么出人头地的事咋会轮到老百姓参加呢?前几年,能被推荐去上大学的人,可都是有背景的人,比如东王庙大队某某那女儿,初中还没毕业,为啥能被推荐去上大学,长得漂亮嘛,只要公社武装部长一到她家,她父母就会带着她弟弟妹妹离开家,让她和武装部长好好地单独谈心。也不知道谈些啥,反正一谈久,武装部长就先让她当上东王庙大队民兵营长,两年前,又把她推荐去上大学。有人说,你们也真是眼皮子浅,一个武装部长算啥背景。有人反驳,武装部长还不算背景,那盒子枪挎的,要多骡虎有多骡虎,不信邪你去捋捋他的毛试试,人家不用枪敲你的脑壳才怪呢。有人叹息,武装部长咋不来咱碾子庄呢,他要是来,碾子庄也不会这么臭!有人马上就会反驳,咋不会臭?他那枪又吓不走臭气。时间一长,说不定还走火呢。说着就去看郝扣子。人们都知道这话是冲着郝扣子去的,都偷偷去看郝扣子和柳地军。有人小声提醒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让他以后还是少嚼这些舌头,防备有人揍他。那人嘴硬,表示自己又没有点谁谁的名,他能把自己咋样。有人又把跑远的话题给扯回来,说这高考哇,跟过去科举一个样,谁有本事谁考呗。有人高声表示反对,认为根本不一样。科举那时候,穷人子弟读不起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考取进士、状元,比如古辕县著名的吴状元,家里光房子就有好几百间。现在可不一样,社会制度好,老百姓的孩子也能读得起书,只要有本事,同样可以考中进士、状元,多好!

说着说着,人们自然就会说到碾子庄上几个高中毕业生,就会先问队长石成礼,他那孩子怎么样,复习复习考个大学应该没问题吧。石成礼翻一眼问话的人,不吭气,脸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人们知趣,不再追问,就去问石业宇爹石成义。石成义便说自己那狗东西死活要去复习。他爷不让他去,觉得他当上个教师,虽然是民办的,说不定以后还有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但他不听,说啥现在这教师是泥饭碗,一摔就会破,自己要考上大学,像城里人一样吃上商品粮,挣个铁饭碗。人们于是都夸赞石业宇,认为他不是小河沟的泥鳅螃蟹,真是黄河里的鲤鱼,说不定真能跳过龙门。问过石业宇,有人就问梁少芳,柳安娜咋样。梁少芳表示自己说不准,估计不行。但孩子非要去复习,自己和男人都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让她考一次,考不上也就死了心。有人觉得,考大学这事,不是想上就能上的事,女孩子没法跟男孩子相比,怕难。可有人不这样认为,他们倒觉得柳安娜有希望,因为柳家坟地早就有牤牛叫,预示着柳家要出人才。有人却笑,觉得从古到今没听说哪个女的考中过状元,只有黄梅戏里,冯素贞顶着未婚夫的名考中个状元,但如果不是公主说情,还免不了欺君大罪。别听牤牛叫,怕是没戏。人们的话,让梁少芳听得暗自叹气。但石成礼却告诉人们,现在跟过去可不一样,讲究个男女平等。他倒觉得,不管是碾子庄小队,还是碾子庄大队,去复习的几个人里,最有希望和把握的,恰恰就是柳天生和梁少芳那闺女。他表示,人们要不信的话,那就等着瞧。柳安娜考不上拉倒,如果她要是考上了,大家得揍份子,为她也为咱碾子庄出个女状元放两场电影。大家表示中啊,她要能考上,那也是给碾子庄增光添彩的事。

说来也怪,那些一直盘据在碾子庄的黑老鸹,这几天却不见了,不少麻喳子——也就是喜鹊——飞过来,在庄子树上,喳喳喳叫个不停。有时候,石成礼从青石板街上经过,它们还会追着他叫。石成礼被它们叫得心烦,总是回身撵它们。九叔有一次见到这种情景,让石成礼以后别撵它们,它们是报喜鸟,三哥年前年后有喜事。石成礼闷闷不乐,认为自己没喜事,老九你就哄自己吧。九叔却告诉他,他是碾子庄的队长,碾子庄有喜事,就是他队长的喜事。石成礼想想也对,才没再去撵那麻喳子,爱叫你就叫吧,反正到时候有杯酒喝就成。

石成礼不高兴,一半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一半是因为姬游平。他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很高兴,专门去请教过七姑奶,回家后立即要儿子去复习。但没想到,儿子兜头给他浇下盆凉水。儿子让他死掉那份心,说自己家的老坟地都没有长那棵蒿子,自己根本不是考大学那块料。石成礼哪料到儿子是这种态度,他好说歹说,古代求取功名富贵的例子他举有一箩筐,但儿子石业芦就是不想好,不上进,他死活不去复习,一心只想当兵。爷俩你这我那地辩说好半天,儿子始终不吃他那一套。最后石成礼发了火,让儿子想明白点,不去复习也别想去当兵。儿子顶他,不当兵自己也不去复习。气得石成礼把自己的饭碗掼在儿子脚下。当然,石成礼年底还是让石业芦去当了兵,虽然古言说,好男不当兵,但当兵总比扒田沟强。

没两天,石成礼又掼碎一个饭碗。掼这个碗,不是因为儿子石业芦,而是因为大队书记姬游平。他没想到,平时见人不笑不说话的姬游平心地那么腌臜,全是见不得人的私心杂念。那天上午,姬游平让石成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