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队，问他为啥放柳天生那妮子去复习，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利？石成礼诚实地告诉姬游平，国家，国家让她们去复习的呀。姬游平被噎了一下，咔哧一口痰吐出来，向石成礼要国家红头文件，说他要是拿不出来，就是拉大旗做虎皮，是犯法。他让石成礼去学校把柳安娜绑也给绑回来，这个学谁都可以上，就是不能让她上。石成礼不明白，问他为啥。姬游平把石成礼当成为亲信，毫无避忌地告诉他，那妮子不给自己做儿媳妇，自己也让她上不成学。石成礼一听这话，马上乜斜姬游平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并且告诉他，自己没办法把柳安娜给绑回来，姬书记自己去绑吧。回来后，石成礼越想越气，他怎么也没想到，姬游平竟然是这么一个阴险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书记。他甚至觉得，姬游平还不如有点鸡巴烂事的柳天心。中午吃饭的时候，越想这事心里越发堵，顺手掼了饭碗，表示只要他姬游平敢不让柳安娜参加考试，那就像这碗一样，自己把自己摔碎在他姬游平面前。他女人佘预香让他别傻，自己犯不着为别人的事拼命。石成礼则表示，自己绝不会让姬游平毁掉孩子们的前途。佘预香问男人，是不是想用这一手，感动柳家和人家闺女，让她给自己做儿媳妇呀。石成礼呵斥女人，让她别他妈天天想这些龌龊事，不然，就是皮又痒了！

听说柳安娜又去上学，三爷倒不以为然。他觉得，一个女孩子家，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就该嫁人生子，读啥书，读书能读出个啥名堂。为此，他拄着文明杖橐橐地来到七姑奶家，专门跟七姑奶讨论这个问题。七姑奶告诉他，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女的，娘家也好，婆家也罢，多数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特别是长大以后，就是结婚生子操持家务。现在女的，跟男人平等，能够顶起半边天，男人能做的事，女人照样能做到，男人做不到的，女人也一定能做到。三爷叫七姑娘，说平等咋可能，女人生孩子，男人就不管这样的事。七姑奶笑笑，认为三哥说对喽，这恰恰说明，男人没法办到的事，女人可以办得到。三爷没想到自己会掉进自己挖的陷阱里，老脸还是红了，他咕嘟一口水烟，拐棍一横，仍然强词夺理地觉得，女孩子读点书认点字，不做睁眼瞎子就行了，考啥大学，疯疯肆肆地在外跑，不成个体统。再说了，这大学岂是想考就能考上的，怕是心有天高命比纸薄，到头来还是回到碾子庄来。七姑奶一听这话，有些生气，认为三爷哪是说柳安娜呀，分明是指桑骂槐么。她让三爷快走，自己正侍弄菊花呢，没心思跟他掰扯这些事。三爷尴尬地橐橐而去，老兄妹俩又是不欢而散。

五十五

对这件事，反应最激烈的，要数柳地军。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成为碾子庄的过街老鼠，被迫逃离碾子庄。

柳地军公然和郝扣子住到一块，在碾子庄算是彻底混臭了，谁都不愿去理他，甚至包括老光棍柳天栓。有一次，收过工，柳地军看柳天栓走在最后，撵上他，扒着他的肩膀，问老叔子晚上有没有事，没事的话，自己请他到家里喝两盅。柳天栓斜起脸，眨巴着粘着猫屎的红眼皮，轻轻扒拉掉柳地军的手，让他以后别有事没事地碰自己，自己没酒喝，但也不愿喝过酒让人家戳脊梁骨。柳地军一听，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么一个猥琐的人，也竟敢看不起自己。他举起拳头就要往柳天栓身上招呼。柳天栓一看他那油锤一般的拳头，马上眯起眼睛对柳地军笑，表示自己刚才只是开玩笑，老侄子请自己，有酒不喝那是傻蛋。也就是那天晚上，柳地军和郝扣子住在一起后，打了第一架。那一架打得不轻，双方互有损失，柳地军虽然把郝扣子按在地上狠狠捶打一顿，但郝扣子也在柳地军脸上脖子上挖出不少血痕。

以前，柳天栓这个老光棍也曾不时地在郝扣子房前屋后转悠，总想有机会揩点郝扣子的油。但老光棍尽想美事，光想吃蜜，却连一个红芋都不想拿。郝扣子岂是那种浪漫的人，她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只要有东西，就能哄她开心，哄她敞开怀抱，要是没东西，那对不起，让她解个扣子，都会招来她的臭骂和追打。她曾经自嘲，说自己是吃开口饭的，没饭让自己开口，那就别想闻老娘的骚。柳天栓就属于想闻骚但又没饭给她吃的人，她当然也不会给他好脸子。可是，柳地军没跟自己打招呼，竟然让老光棍白吃自己一顿饭，而且还喝走自己混来的酒。你柳地军喝了也就算喝了，你现在跟自己一个被窝睡觉，好歹算是自己的男人，比自己年轻，能给自己享受，自己混点酒给你喝，也算是应该应份的。可他老光棍算啥东西，人脏兮兮的不说，还鼻涕拉碴烂眼圈，而且想占老娘的便宜，又不给自己饭吃。这样的东西，你柳地军凭啥带他来白吃自己的饭，白喝自己的酒？自己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糟蹋老娘的东西呢。于是，郝扣子第一次跟自己的小亲亲翻了脸。

架一打开头，往往就会成为家常便饭。从那以后，柳地军的脸上、脖子上经常出现血道子。有时候，两个人欢愉还没有结束，便会打起来，光着身子从床上打到床下。越打，柳地军就会越狠，除了跟郝扣子求欢那一刻，他才会像摇尾乞怜的牙狗一样，心里发痒，暂时忘记掉仇恨之外，他时时刻刻会充满仇恨，他的目光越来越像想嗜血、想咬人的狼的目光一样，阴沉，恶毒，他常常在心里翻着过去的账，他最终认定，自己的生活现在变得这样糟糕，都是从跟自己的亲叔叔打那一架开始的，如果你不想日俺娘，俺也不会跟你打那一架，那自己也不会遭到石家人的鄙弃，自己的家也不会散，自己也不会沦落到依赖臭肉一般的郝扣子解决自己的心里欲望的地步。柳天生，你真是太可恶了，是你毁掉自己的美好生活，自己与你不共戴天。迟早，自己也会让你吃不香睡不甜，好日子不让你好过。

刚听说恢复高考，柳地军并没有觉得好坏，反正自己连拼音都认不全，高考不高考的跟自己没关系。但一听说柳安娜又回学校去复习，他心里马上就激灵一下，那个鬼妮子，人狠着呢，砸过自己家的锅。她想上大学，吃到商品粮？没门，自己就算把她杀掉，替她抵命，也不让她得逞。替她抵命？自己还有些不愿意呢，自己啥命，她一个贱丫头啥命？自己不能跟她一命换一命。那就得先破坏她的运气。不是说你家老坟地晚上有牤牛叫唤么，行，自己不声不响地撵走牤牛，再不行，把你那老坟地给刨开，破坏你那风水，看你还兴什么兴！这样一想，他竟有些激动，觉得自己也够精明的。于是，便在郝扣子和他好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说说，郝扣子一听，心里更加欢畅，也更动兴，两个人总算又一次没有动手，你贪我爱地各自咬牙噘着死鬼——对他们来说，等于是赞美——最终都觉得非常满足。

第二天深夜，哞——腾、哞——腾的叫声再次在庄外响起。原来，这声音让碾子庄人感到敬畏，现在，它让碾子庄人感到欣慰。他们觉得，这叫声会给碾子庄带来吉祥，会让碾子庄出人物，不管这人物是谁，是石成义的儿子石业宇，还是柳天生的闺女柳安娜，那都是碾子庄的福气，都是碾子庄的骄傲，都有可能让碾子庄的臭气一扫而空，变得像其他村庄一样，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飘溢着饭菜的甜香。碾子庄不能再这样臭下去呀，再臭下去，不光人要逃跑，恐怕啥东西不死亡也会变异。这一年，庄子里的树都无精打采的，春天，桃树、梨树、杏树等等，花倒是开得很鲜艳，很旺盛，但几乎都是谎花，没有多少挂果的，不像往年，桃呀，梨呀，杏呀……每棵树都压弯枝头。只有烟水塘边的大柳树，因为水雾时时滋润，依然那么葱郁苍翠。碾子庄人思变，希望出个人物彻底改变自己村庄的面貌。然而，他们不知道，有个人却非常仇视碾子庄出人物，咬牙切齿地不想让柳安娜考上大学，这个人就是柳地军。他刚想眯瞪着，却突然听到那哞——腾、哞——腾的叫声。他一咕噜爬起来，胡乱套上衣裳，让郝扣子等着自己，自己去把这狗熊牛撵走再说。郝扣子让他一定要把那蠢牛撵走，而且要快去快回，自己有奖励。柳地军嗯地在郝扣子的脸上啃一口，扛起大锹刨锄奔向庄外。

柳地军来到柳天生的坟地，其实也是到他自家坟地。毕竟，柳天生是他的亲叔叔。但此时，他只知道，这坟地是柳天生家的坟地，根本没想起来跟自己有啥关系。自己要把这牤牛撵走，不行的话，就刨坏柳天生的祖坟，坚决不让他家兴起来。他绕着坟地转上一圈，听见那哞——腾、哞——腾的声音是从坟墓下面发出来的，他放下锹，抡起刨锄狠狠地往坟上砸，一下，两下，三下……但无论他怎么砸，那地下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一长一短地叫着。他怒火中烧，哪怕你是在阎王殿里，今夜黑自己也得把你赶走。于是，他调转锄口，一刨锄刨进坟头，用力一撬，刨下一大块泥土，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此时，天地昏暗，虽然有月，但那月光早已让乌云给遮住。偶尔，不知道什么恶鸟在乌云中发出嘎地干叫，让柳地军脊背发冷，一下子渗出森森冷汗。于是，他念起童谣来给自己壮胆：

俺俩好，俺俩好，俺俩兑钱买手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是赖皮老太太。

再念：

可怜了，伤心了，买个萝卜糠心了，买个小鸡发瘟了，娶个老婆离婚了。

又念：

麻子麻，往上爬。爬到天，坐坟沿。坟沿放个屁，把他打下地。地下一把枪，把他打下乡。乡里一个卖盐的，把他腌得咸咸的。

坟头已快刨平，但他心里还是抖，还想接着念。突然一个声音炸雷似的问道，干啥？柳地军猛然一惊，手一抖，刨锄掉下地。他想去捡，那声音又炸响一个雷，干啥？地下的牤牛也怒气勃发，哞——喷！柳地军非常害怕，大锹刨锄都没捡，腿弯一走一瓤地逃了回去。

不用侦破，大锹刨锄就是证据。不仅柳天生一家人感到愤怒，几乎所有碾子庄的人都感到愤怒。人们聚集在郝扣子家门口，高声让柳地军和郝扣子出来，不出来就砸死他们。不一会儿，砖头瓦渣子便飞向郝扣子那破门和破窗户。开始，柳地军还在屋里耍横，要打要杀的，还不干不净地噘人，郝扣子也跟着噘。没过不久，听到门上、窗户上的击打声音越来越密集，他们恐慌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又过去一会儿，郝扣子带着哭腔在屋里求求老少爷们别砸了，再砸，自己这家就不再是家了。一个多小时后，郝扣子从屋里愤怒地撵出柳地军，让他滚蛋，滚得越远越好，不然，自己这个破家就会毁在他手里。郝扣子费尽大力气，终于把柳地军推出门，从里面咣当一声把他闩在门外。柳地军躲避着砖头瓦渣，抱头鼠窜。人们呼喊着，在后面追打他，青石板街边的人随手捡起东西砸向他，最后，将他撵得无处藏身。他不得不跳进灌河，游过灌河逃离碾子庄。

从此，没有人知道柳地军逃去哪里。

五十六

1977年12月9日，柳安娜和中原省70多万考生一样，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走进高考考场。坐在考场里，她感到是那么神圣。

这一年，中原省高考分为理工和文史两大类，理工科考语文、政治、数学、理化4科；文史类考语文、政治、数学、史地4科，每科满分都是100分。11月18日至24日报名，12月9日至10日考试。柳安娜、戴嫣然参加的是文史类考试，她们都喜欢文科；而闻人雅和石业宇参加的是理工类考试，闻人雅想继续自己的医学梦，而石业宇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政史地，相比之下，理工科反倒算是他的强项。

从回到学校复习到考试，总共才40来天时间，太仓促，要把所有的学科准备好，谈何容易。好在柳安娜和戴嫣然上学时都是很用功的人，基础打得不错，丢开课本也才三个多月时间，现在捡起书本，很容易回忆起来。相比之下，他们要比抛开书本几年甚至十年的那些大哥大姐们幸运多得。再加上学校进行了认真安排，老师们也因为激动，分外用力地精心辅导。她们虽然感到紧张，但很快就像鱼儿找到河流一样，感觉找到了知识的源流。这样一来，复习起来就显得很从容，比那些仍在浑浊的知识河流中摸索的鱼儿轻松得多。闻人雅和石业宇虽然都不是应届毕业生，但因为闻人雅的父亲闻人幕宾找过关系，旁带着也给石业宇说了话，所以，他们俩也插在古辕高中复习班中听课。当然，插班听课远不止他们俩，十年的高中毕业生都想参加这次高考，都想到学校来听听课。学校老师呢，也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所以，上课时，教室里总是很挤。不过，每堂课除了必要的讨论，其他时间都很安静。

柳安娜他们回校复习，仍然由地理老师穆甜晴担任班主任。穆甜晴很会激励学生，也很注重基础知识。她告诉同学们，恢复高考，表现出党和国家对人才的重视。要不了多久，改造祖国河山，改变地球面貌，改写人类历史的，可能正是在座的这些人。大家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要白白浪费时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她要求所有前来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学，一定要注重课本知识，把教材一本一本地看透，把知识基础打牢，这样，才能举一反三，培养才能，增长才干，才能充裕地应对高考，才能有本领为人民服务。

除了上下午正常上课，柳安娜又充分利用课余时间，复习、巩固功课。早晨，她总是5点半起床，6点准时投入学习；中午常常往嘴里扒着饭，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