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这个春节对碾子庄来说，是个非常喜庆热闹的春节，因为碾子庄终于出了个人物，而且还是个状元，虽然是女状元，但毕竟是状元。为此，碾子庄人从年前庆祝到年后。

石成礼兑现了他的诺言，动员全庄人一起凑份子，请县里放映员来放了场电影。虽然放的是看过很多遍的《风雪大别山》，还是黑白的，但这次看跟以前每次看感觉上不一样，直觉得电影中的每个人物，郑从义、林天祥、吴红英、秀珍、小龙、小芳，个个了得，是英雄。

按说石成礼是没这份心情的，因为二儿子石业芦参军的时候，表示自己不穿上四个兜，就不给家里写信。到现在，还真没接到他的信。佘预香天天眼泪泡着心。但石成礼还是坚持要放。放映这天晚上，来了很多人，连灌河北边都有人来。他们不光是为了看电影，还都想看看女状元，所以也都不怕臭。放电影前，队长石成礼讲话。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碾子庄放电影，是为庆贺柳家和石家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等于以前考上状元。考上状元，得夸官亮词。碾子庄今天放电影，就是给两个孩子夸官亮词。感谢外队的老少爷们也来看两个孩子夸官亮词。二层意思是，碾子庄臭了一两年，单从今天来人情况看，碾子庄还没有臭透，还没有像狗屎一样臭。如果像狗屎一样臭，别说放个电影，就是活人演戏，恐怕大家都不会来。当然，这得感谢两个孩子，是他们给碾子庄增了光，添了彩，带来些香气。他请柳安娜和石业宇来到放映机前的电灯下，并站到桌子上，让碾子庄内外的父老乡亲们看看他们。石业宇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柳安娜大方地首先跳上桌子，转着身体向四方挥挥手，引起一片掌声。柳安娜等掌声停下来，清越地大声表示，自己是从灌河岸边走出去的，一定不会忘记故乡，以后，自己一定会投身祖国建设事业，让中国富强起来，让人民富裕起来，让父老乡亲想吃干饭吃干饭，想吃白馍吃白馍，想花钱时就花钱，想杀猪时就杀猪。四周再次响起掌声，不少人高喊，讲得好，讲得好！在人们的叫好声中，柳安娜跳下桌子。石成礼又让石业宇上，石业宇仍然不肯上。石成礼就有些抱怨，咋像这样，稀泥糊不上墙啊！

放过电影后，人们见到七姑奶，都夸赞柳安娜行，像七姑奶，能说会道的，以后一准像七姑奶一样当大官。七姑奶笑得眼睛弯弯的，问人家是不是像。人家回说真像。七姑奶就语气肯定地认为，她柳安娜是谁，自己的孙女嘛，能不像，要是不像，那真是生出幺蛾子了。七姑奶常过来看看柳安娜的录取通知书，看着看着，就会轻轻拍两下，感叹孙女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自己那时候别说上这大学，连小学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儿开。自己要是能上个年吧两年小学，估计也不至于像这样。柳安娜问七姑奶还想咋样，没读过书，官都做到了湖北省文化厅副厅长了，要是她读过大学，是不是中国的官由她选择呀。七姑奶轻拍柳安娜一下头，让柳天生管管他这丫头，现在她敢拿自己开玩笑，以后说不定就会拿自己不当回事。七姑奶告诉柳安娜，自己刚才说的这样，是指自己现在的问题。自己要是个文化人，何至于跟不上形势，走上十来年弯路。柳安娜诧异，觉得一个文化厅副厅长不算文化人，那谁算文化人。七姑奶表示，如果自己要算是文化人，那也只能算是半路子出家的文化人，跟他们这些正牌大学生相比，真是自惭形秽呀。柳安娜觉得七姑奶没必要自惭形秽，她走的路没弯，也许是路本来就修弯了。七姑奶忙让柳安娜别胡说。柳安娜则表示，自己没胡说，恢复高考说明什么，她相信七姑奶心里比谁都清楚。七姑奶点点头，马上觉得不该明确表示什么，于是又摇摇头。有时候，祖孙俩站在灌河岸边，看河床中间迤逦东去的流水，看河滩上和流水里或嬉戏或鸣和的各种水鸟，看偶尔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渔船。柳安娜跟七姑奶说，就像这河流，是水是弯的呢，还是船是弯的呢？如果水是弯的，那么船要行直道会怎么样呢？有时候，七姑奶不知道在想什么，无头无脑地叹道：

“这奔腾不息的河水，它真像李白说的那样，因为来自天上，所以才永不枯竭吗？”

过了初八，碾子庄又去县城请来说书艺人师先生。师先生是位盲人，路径不识，是石成礼派民兵排长丁二骑上自己的破自行车去给驮来的。师先生书说得好，他不光说，还唱，而且还有三样乐器，一样是板鼓，一样是简板，一样是快板，板鼓放在面前，简板操在手里，快板绑在腿上。他说书，先是板鼓一声，嗵，接着简板配合着鼓声的节奏，咚咚锵咚咚锵，嗵咚咙咚锵，呱呱哒呱呱哒，呱咵呱呱哒，一通配合，把人声敲得停下来，把场子敲的安静下去，把人心敲的聚拢起来，突然把鼓槌和简板往鼓上一放，便开了书：

哎，各位老少爷们，好了，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上宿了，狗也趴窝了，孩子哄睡着了，老婆伺候好了。有一首词，调寄《西江月》，词云：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又有一首诗，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诗曰：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自古天运循环，有兴有废。在下这两首诗词，目的是要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精忠报国的话题。

接下来，又是一通鼓响。书场上鸦雀无声，静听师先生演说。那师先生，时而纯粹平铺直叙，时而大加铺陈渲染，时而娓娓白话，时而说唱结合，时而大段演唱。白话时万籁俱静，演唱时鼓板交加，慢慢为大家展开一幅岳飞岳鹏举驰骋疆场、跃马杀敌的还我河山图。

柳安娜和七姑奶坐在一起，挽着七姑奶的胳膊，头歪在七姑奶腿上，屏声静气，听师先生敷演岳飞的故事。渐至深夜，师先生的一段话突然让她怦然心动。师先生说道：

话说头一天，叛将李成的副头领恶霸马进，在朱家山被岳家军杀得大败，他的部将赵万等人也被杀。筠州城内十来万士卒，死伤投降的将近十万，如果马进不是提前逃跑，只怕他也已成为瓮中之鳖了。那马进连滚带爬，总算活着滚进建昌城内，活着见到了李成。

听完马进的报告，李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狂叫道，岳飞，江淮之地，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俺与你势不两立。哇呀呀呀！于是，他尽起建昌城内军队十多万人，来和招讨副使岳鹏举对敌。阵势在楼子庄摆开。岳招讨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属下将士跟着他勇猛冲杀。岳招讨手中那杆枪，伸伸缩缩，犹如巨蟒吐信，枪出如白龙投海，激起连声惨叫，枪收如大鳄摆尾，带出一片血飞。贼兵将士，遇着则伤，碰到则亡。其他将士，张保、王横、岳云、张宪等人，也在岳将军远近奋勇杀敌，他们虽然身在敌阵之中，却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贼兵腿软心寒，肝胆俱裂，直杀得血雨腥风，日月无光。这一战，岳招讨带领部属，将李成杀得大败。李成抵挡不住，看看性命堪忧，只得逃跑。岳飞领兵从楼子庄追到江州、靳州，又追到马家渡，先后杀伤贼兵两三万人，收降七八万人，并杀死李成手下部将马进、孙建等几十名著名头目，缴获五千多匹战马，衣甲粮械不计其数。这是发生在宋高宗绍兴元年三月的事，叫做叛将李成大败楼子庄，招讨岳飞略定江淮地。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段话，一下子让柳安娜想起在图书馆读书时猛然看到的那三个字，她静下心来，在那三个字下面看到过一段史实。她之所以把那段史实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它也写到这岳家军，写到过自己的祖先。看完那段史实，她才细看那本书，原来那是古辕县的一本地方志，好像还是清朝嘉庆时的刻本，竖版，封面和封底还在，保存比较完整。

五十八

春天来临、万物萌生的时候，柳安娜离开灌河，离开碾子庄，走进北京大学。接着，闻人雅去往中原医学院，石业宇到黄州师范报到。而戴嫣然则考进复旦大学。柳安娜和戴嫣然是同一天启程的，柳安娜的车早一些，戴嫣然的车迟一些。戴嫣然送柳安娜上车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拥抱之后，她让柳安娜一定记住，他们两个以后应该以”南戴北柳”称之。柳安娜欣然同意。其实，他们两个学的并非同一专业，柳安娜学的是中国文学，戴嫣然学的是法律。戴嫣然当时也让柳安娜读法律，但柳安娜不喜欢，她觉得法律总有那么点生冷。

临走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九叔专门来到柳家看看柳安娜。虽然因为疯姑娘柳天贞怀孕的事情，柳天生对九叔仍然耿耿于怀，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以前两个人的关系还不错。更何况人家后来娶了你家疯姑娘，好歹也算是柳家的姑爷，而且一直对疯姑娘不错。柳天生拿烟，九叔不吸，就给他倒上碗茶。九叔开门见山，告诉柳天生俩夫妻，听说大侄女就要进京，自己来看看她，没啥好送的，送她几句话一本薄书。说着便递出书。柳安娜忙接过书，表示谢谢。看那书，封面上没有字，纸张都变成为暗黄，像是很有些年头的样子。掀开封面，才在扉页上写着书名，原来是一部佛教经典，叫《了凡四训》。柳安娜放下书，对九叔表示，自己才疏学浅，见识浅陋，能够考上北京大学，纯属偶然，希望九叔不吝赐教。九叔表示赐教不敢当，提醒提醒要注意的问题，也是应该的，虽然自己是个和尚，但毕竟还是她的姑父么。至于她能够考上北京大学，那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记得两年以前，自己就跟他们讲过，柳家这一门子有喜事。他又告诉柳安娜和她父母，就在他离家的头一天晚上，他们家的老坟地还有奇事发生，让他们到时候注意。柳安娜觉得九叔的话又荒唐又奇异，但又不便刨根问底，她知道九叔的脾性，能说的话，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是不能说的话，不管你怎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他都不会吐出半个字。这也许就是一个人活着必须具备的操守吧。

柳安娜比较喜欢九叔。这并非因为受到七姑奶的影响。可以说，她柳安娜思考问题很少受别人的影响。她觉得九叔这个人很坦诚，很真实，胸无城府，心无芥蒂。所以，九叔才没有什么烦恼、焦虑、惶惑、恐惧，他才吃得香睡得着。她自己时常想，为人就应该像九叔这样，生是生，命是命，不要把生和命纠缠在一起，为了生而对抗命，甚至不要命去争生，这些做法都是不对的，都会生不好。生是什么？它是一个人要在天地人三者中间出人头地，必须要与三者做好沟通。做好沟通就是有命，做不好沟通就是没命，有命则生得好，没命则生得差。所以，生得好不好，关键在于自己与天地人之间的沟通，如此而已。

柳安娜喜欢听九叔讲道，虽然有时候自己似懂非懂。他希望九叔今天能再为她讲点道理。

九叔首先告诉柳安娜两句话：花非花时花是花，花是花时花非花。

柳安娜觉得这两句话很拗口，有点像相声里面的绕口令，又很玄，很像佛教里的偈子，但他又觉得这话儿说得好，说得妙，好和妙就在于听后你不懂，但好像又有一缕晴丝漾，仿佛能够让你看得到，但就是抓不住。不过，如果你要问明白了，又会觉得太没有意思，你得把它记住，留在心里，让它时时撩拨你去想它，那才有意思。

九叔也没解释，他接着就给柳安娜用古文讲述一个大家比较熟悉的佛教故事。一日，五祖弘忍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众人只等神秀作偈，神秀偷偷在墙上书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但亲告神秀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惠能虽不识字，一闻此偈，便知未见本性。托人亦书一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大师后为六祖。

故事讲完，九叔仍不解释，只问柳安娜明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柳安娜微笑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不太明白的，相信自己能够参悟明白。九叔点点头，笑笑，希望柳安娜能够尽快悟透自己话里的意思，用以指导自己的行动。九叔站起来要走的时候，表示抱歉，大侄女去北京时，自己就不来送了，因为她姑姑正在紧要关头，希望等柳安娜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能见到一个不一样的姑姑。柳安娜目光里包含着疑问，不知道九叔说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九叔笑着告诉她，没什么，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九叔走后，柳天生抱怨他神神叨叨的，不知道他都讲些什么鬼东西，自己一句也没听懂。梁少芳马上制止住他，让他以后说话注意点，不要张嘴就是阴人，孩子正要去上大学呢，说话得为孩子着想。柳安娜跟她娘说没事，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太讲究这些。

不过，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还是注意观察了一下。大致在子时之前，在庄子的东南方，可能就在自家老坟地那一带，突然冲起一柱亮光，下面白亮亮的，上头蓝悠悠的，很有劲道，好像一下子冲入到天空的云气里，然后，从下往上悠然消失，又好像永远在天地间留下一道虚光。从此以后，碾子庄的任何人再也没有听到牤牛那哞——腾、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