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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

—腾的叫声。

不知不觉间,烟水塘边的大柳树已经发绿,远远看去,像一团绿雾。连灌河岸边的柳枝也绽出金芽,河滩上的芦苇芽、柳条芽,绿色中沁出水晶紫,又洇出雀舌红。东西两冲,不管是小麦、油菜,还是紫云英,都已起春,褪去冬天里的灰暗,绿得油汪汪的,绿得亮闪闪的,像喜气洋洋的少女,得到春风春雨的滋润,生机勃勃的,往丰满处生长。白的羊、黑的牛、黄的牛撒在田间,像万绿从中的白玫瑰、黑玫瑰和黄玫瑰。

柳天生要送女儿,柳安娜不让。父母让他哥哥柳地山去送她,她仍然不让,她觉得没必要多花那份钱,自己一个人一定能够到北京的,不都常说,路在嘴上么。作为母亲,梁少芳不放心,认为路在嘴上,可车不在嘴上,要是坐错趟车,跑到南京去了咋办。柳安娜觉得娘真是杞人忧天,路在嘴上,车当然也在嘴上嘛,咋可能上北京反而跑到南京?他让父母哥哥放宽心,该干啥还干啥,自己一准在天安门前照张相给他们寄回来。梁少芳听后,仍有些伤心,眼泪巴叉的,认为要不是穷,自己一家四口一起上北京送她去。柳安娜笑着,嗯地在娘的腮上亲上一口,又趴在娘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竟然逗得梁少芳破涕为笑。

其实,如何去北京,柳安娜早已经心中有数。元宵节之前,她去县城给戴叔戴婶拜年,就已经跟戴叔戴婶把去北京的路线打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坐哪趟火车,而且还麻烦戴叔给自己买车票。她知道车票难买,有时候得人托人。为了表示感谢,她给戴叔戴婶带去十几斤花生和一蛇皮口袋青头萝卜。中午吃过饭,她跟戴嫣然又登上古辕县东城门紫晟门上的城楼。站在城楼之上,放眼远眺,决水像一条淡蓝色的飘带,自南而来,柔柔弯弯、悠悠然然地从城东不远处西拐,在城北不远处飘向东北方。决水东便是平坦如砥的辕东平原,田野平坦,阡陌纵横,像棋盘,一个个村庄像棋子。好像在那平原的边缘,兀立起起起伏伏的安阳山,色若青钢,仿佛支撑着东方的天空。柳安娜和戴嫣然都感慨,没想到,古辕风景如此美好!

两天一夜之后,柳安娜终于来到北京。走下火车,踏上月台,她觉得,一种自豪感从脚下升腾起来。她担着自己的行李走出火车站,想步行去北大,但又不知道方向。她在火车站门前站立一会儿,看到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大姐,便迎上前去,问道:

“大姐,这里离天安门近,还是离北京大学近?”

五十九

对于北京,七姑奶并不陌生。自己还在文化厅的时候,曾多次到北京开会,或者带团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空闲时间,自己也多次去过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天坛、香山、长城,甚至还去过龙须沟,而且在各个地方都留过影。但是,现在看着孙女柳安娜在天安门前照的照片,却猛然产生出一种非常隔膜的陌生感,仿佛北京是一个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城市,而且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北京,至于过去对北京的印象,不过是惝恍迷离的梦。

七姑奶在心里非常肯定自己到过北京,强迫自己承认到过北京,并且对北京很熟悉。但是,她始终无法摆脱哪一种梦一般虚幻的感觉,她常常坐在烟水塘边,看着塘里袅袅浮动的淡淡的水雾发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空茫而虚弱的感觉?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得下疑心病,还是自己真的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因为太想到北京去,因而产生出到过北京的幻觉呢?一段时间里,七姑奶自己始终弄不清楚这些问题。

人生经常出现幻觉,不是感到曾经出现的情况是一种梦境,就是把梦一般的想往当成为真实。七姑奶实在不知道自己目前的情况属于哪一种。为此,她去询问九叔,自己是不是将不久于人世。九叔听完后,微笑着让她不要多虑,应该安下心来,静候佳音。七姑奶听过九叔的话,有些不耐烦,她让九叔明确告诉她,自己还有什么佳音可候。九叔始终微笑着,让九娘稍安勿躁,听自己把话说完。她认为,九娘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不是她没有去过北京,北京她肯定是去过的,关键是,现在柳安娜一去北京,九娘非常想去北京,但又担心,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到北京。那以后,北京就会成为柳安娜的北京,而不再是自己的北京。她心生惶恐,害怕从此以后,柳安娜完全会取代自己。就目前情况看,九娘对柳安娜是又爱又恨,爱是易解的,恨是难解的。他让九娘不妨放宽胸怀,早晨起来多看看朝阳。

七姑奶绝不承认自己怨恨柳安娜。这个九和尚怎么了,这样信口雌黄,自己那么喜爱这个孙女,怎么会怨恨她呢?她把柳安娜在天安门前的留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时常观看。柳安娜站在天安门前,上身穿着自己给她的灰色的列宁装,蓝色的裤子,布鞋,这一切跟在家里没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她满脸阳光,满脸微笑,神采奕奕,是那么灿烂而自信。七姑奶越看心里越喜欢这个孙女,越看越觉得孙女照相所站的地方,就是自己初次到北京在天安门前照相所站的地方。不错,自己当年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笑得也像她一样灿烂。然而,现在,却是这个丫头站在那里,笑得也是那样灿烂,而且完全是由衷的灿烂。

有时候,在青石板街上,七姑奶会遇到三爷。七姑奶喊一声三哥。三爷叫一声七姑娘。七姑奶问三哥现在怎么样。三爷问啥子怎么样,说好也不好。好,是因为自己一天三顿饭,顿顿三大碗,穷吃。不好,也是因为一天三顿饭,顿顿三大碗,吃穷了。七姑奶觉得能吃就好,能吃标志着身体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爷却认为身体好没啥用,人活着,得有眼光,没眼光,一辈子等于瞎活。自己就没有七姑娘有眼光,七姑娘跟柳家唯一的女状元关系搞得那么好,以后有得福可享。七姑奶听出三爷话里挖苦的意思,便笑话三爷年龄越来越大,心眼儿却变得越来越小,没想到三哥竟然变成这样一个人,眼里灰星下不去呀!三爷急忙去咕嘟水烟,文明杖用力地在青石板上戳。戳过一通之后,三爷便问七姑奶,她是不是有种失落的感觉呀,以前,人家说起碾子庄,就会说起她七姑娘。而以后,在柳家,甚至在碾子庄,人们可能会转移目光,更多地去关注柳安娜。

听三爷也这么说,七姑奶就有些不耐烦,凭什么都这么说呀?自己也不是个嫉贤妒能的人哪。七姑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跟别人争什么眉高眼低,时时处处只想着把事情干好。现在怎么会跟一个小丫头较劲儿呢?何况还是和自己感情特别深的孙女。于是,七姑奶就觉得九和尚、三爷,也许还有其他人,都不理解自己。唉,这个世界,人没有怎么进化,却越来越异化,异化到亲人之间都难以理解、沟通和亲近。三哥不理解自己,那么,又有谁能够理解三哥呢?水烟袋,文明杖,这些东西,可都是自己的公公解放前家道殷实的时候用的东西,自打解放,公公再也没用过,就是在他步履蹒跚的时候,也没有再用。可是,三哥现在却在用,而且还很会摆谱,生气的时候用力地咕嘟水烟袋,有时候也会动用文明杖,用家法和老贫协的权利招呼人。三哥他是想干什么呀?明眼人估计早已看穿,他像变天,他想复辟,他想过过去财主们过的很有威严很有气势的生活,或者说,三爷已经把自己当成为财主。光这一点天机,要是让某个邪恶的人给道破揭发出来,也足够三哥他喝一壶的。现在,人和人之间,连像薄纱一般的温情和仁义几乎都没有了,唯有争斗,无休止的争斗,分阶级,分派别,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左派和右派。三哥这点心思要是让人给抠住,那他很有可能会成为资产阶级、右派,那别人一定会给他做一本他想变天的变天账,然后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他很想对三哥说,你显摆什么呀显摆,连自己的公公,那么有资格显摆的人,解放后都不再显摆,你还不快点收敛些,免得让人抓住你的小辫子。但七姑奶这样想,却没有这么说,而是让三哥以后别再在这青石板街上橐橐了,多到豆腐房,多喝点豆腐脑去。

说到豆腐脑,三爷就会恼。三爷一恼,张嘴就噘人,日他妈十六子,他现在很横,有闺女给他涨胆。三爷噘人,是因为自从柳安娜去上大学后,自己再去豆腐房,柳天生对他,就有些爱搭不理的,时常让他在那儿站半天,也不给自己舀豆腐脑。还有一次更恼人,他柳天生从三爷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愣是没看见三爷似的。直到开始压水豆腐,才好像醒过味儿来,猛地一拍脑门,说你看这事弄的,咋把三爷喝豆腐脑这茬儿给忘了,该死!三爷当时听那该死好像在噘自己,气愤地把文明杖在地上用力地橐橐橐。柳天生让他别橐了,要喝就喝,要不喝就……柳天生下面两个字没有说出口,要是说出来,估计三爷轻饶不了他。就是那,三爷都直嚷嚷。正好队长石成礼从豆腐房门前经过,听见三爷的声音,顺势拐进房里,问柳天生咋回事。柳天生装出很无奈的样子指指三爷。石成礼对着三爷笑,然后他让柳天生把三爷伺候好些,不就是喝碗豆腐脑么。以后队里要是能富裕,不光三爷来喝,自己还打算让碾子庄所有上了年纪的人天天都来喝。到时候,他柳天生就不用再卖豆腐,专门磨豆腐脑给老年人喝,让天下人都羡慕,碾子庄老人已经完全喝上社会主义的豆腐脑,气死他妈的美帝国主义,气死他妈的苏联修正主义。说完,摸摸三爷的水烟袋离去。

石成礼走后,三爷转身冲他背影吐出一口唾沫,说石成礼现在又会笑了,儿子进了部队么。可他以为他儿子能提干哪,哼,笑话!啥让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来喝,还不是自己喝点豆腐脑他眼红。柳天生忙让三爷讲点理,你想呀,这豆腐脑可是属于碾子庄全体社员的,你一个人来喝豆腐脑,就等于在喝全体社员的豆腐脑,你想啊,全体社员能高兴吗?三爷一听这话,当时一口豆腐脑没咽下肚,全吐出来。他把碗一扔,举起文明杖抽打一下柳天生,叫嚷着气死自己了,再也不来了,谁要来谁是……是是是……柳天生接茬,小毛驴。三爷说,小毛驴。然后气哼哼地橐去。最近几天他都忍住没去豆腐房。现在听七姑奶这么说,他更来气,干脆一撅胡子,转身就往豆腐房走,嚷道,去就去,咋地?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六十

七姑奶想不通,一个人发闷,就常到灌河边,站在她和柳安娜原先常站的地方,看两岸的绿柳,看东西两边河滩上的芦苇和柳条,看苇梢或柳梢上蹦跳的或在空中鸣叫着飞翔的鸟儿,看河床中间比冬天已粗壮许多的水道。看到自己呆呆地不动,看到所有的风景都凝滞不动,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再没有生机,像自己一样,除了衰老,再也没有生机一样。有一次,没有风,将落的日头又大又圆又红。郝扣子突然从芦苇荡中钻出来,看到岸边的七姑奶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七姑奶在监督自己呢。于是便没话找话,讪讪地,说出一句人话,又说出一句屁话。人话是,七姑奶,又想孙女是吧;屁话是,别想了,再想也不亲。七姑奶冷哼一声,郝扣子急忙逃走。恰好九叔往河北去,让九娘不要跟那样的女人一般见识,不值得。七姑奶看看太阳已经点地,问九叔上次说自己恨柳安娜,到底是咋回事。九叔微笑着给九娘解释,自己说的恨,不是怨恨,更不是仇恨,就是九娘你十年没再去北京,心里面充满遗憾,你一边爱着孙女,一边又因为孙女去到北京,勾起你心中无限的遗憾。她又劝慰七姑奶,让她宽心,柳安娜去北京读大学,就是个信号。不久,九娘一定可以再去北京。七姑奶嘴上表示,自己并不想去北京,但心里毕竟比先前亮堂一些,也不问九叔干什么,转身往庄子里走。

那天晚上,九叔去灌河北边给一户人家的儿子治病,那儿子得上一种怪病,白天什么事都没有,看上去正常人一个,但一到夜晚就闹腾,嚷嚷着要娶生产队里的老母猪做媳妇,结果,把好端端定下的未过门的未婚妻给吓得退了亲。人家请医吃药打针都不起作用,再请巫婆神汉跳神画符也没起作用,于是便想到九叔。九叔去后,摩挲着那儿子的顶门星诵经念咒。开始,那儿子还要娶老母猪。过了一会儿,嘴里便只剩下老母猪。一个多小时后,那儿子竟然昏沉沉地昏睡过去。人家千恩万谢,问儿子是不是中了邪,让猪八戒附上身。九叔摇摇头,告诉那家人,人的病分身病和心病。身病就是肢体内脏出现问题,比较好治,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该调的调,该泄的泄;心病就是思想感情出现问题,很不好治,治心病跟治身病一样,要清楚病因,如果不知道病因,胡乱折腾,可能越治越魔怔。那家人便问自己的儿子是啥毛病,九叔告诉他们,具体原因,现在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一个人夜夜折腾,白天不睡觉,夜晚也不睡觉,搁谁谁也受不了,估计他困极思睡,又睡不着,思想严重扭曲,便出现些幻觉,看上去好像是中了邪。心病这东西,是思想先出问题,才中邪,而不是先中邪,才出现思想问题。自己先让他安静地睡一觉,看看再说。人家看儿子已睡着,很感激九叔,硬给九叔二十来个鸡蛋,并把九叔送过河。九叔回到家,暗月下,远远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的门前,好像正在拨弄自己的门。九叔喝问是谁。那影子一听九叔的声音,一挫身抱头鼠窜。九叔想撵,抓住问问他想干啥。但撩步来到门口,那影子已经不见。九叔以为自己可能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