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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2)

霸工作队一直追缉到四九年初,才在安徽淝水将他捉拿归案。元龙感叹,想起那时候,敌我之间真是生死斗争啊,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真是惊心动魄呀。当然,自己经历的危险,跟柳科长经历的危险相比,那是衙门口跟鬼门关之间的区别。

七姑奶和元龙说起当年,谈笑风生。七姑奶因为南下,没有参加镇压小炮队的战斗,她感到非常遗憾。她说小炮队那帮人就是土匪,自己那时候非常痛恨土匪。真想亲自一一毙掉他们。元龙连连点头,说自己曾经亲眼见过七姑奶打死土匪。就在灌河北边,皇寺岗那里。一个土匪突然看到工作队,拔腿就跑。可是,他那边刚迈步,这边柳科长的枪就响了,子弹嗖地一声,就钻进土匪的后背。那土匪像中枪的兔子一样,猛地往上一窜,然后就扑倒在地上。他还记得,柳科长看到土匪倒地后,轻吹一下枪口,蔑视地说土匪,小样,看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枪快?当时工作队的人既佩服柳科长的枪法,又惊异于柳科长的决绝。那时候,人们从柳科长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仇恨。开始人们都只以为,柳科长是因为阶级仇,后来才知道,柳科长还有亲人恨,她的父亲是被土匪燎死的。那时候,当然也有个别人说柳科长有公报私仇之嫌,但绝大多数人都理解柳科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嘛!

七姑奶和元龙说得眉飞色舞,连猥琐已久的柳天心听得都有些热血沸腾。正说得兴奋,元龙突然话题一转,便说到七姑奶目前的遭遇,他叹息,不该这样对待她呀,这样对待她,是对她那些年舍身忘死的一种嘲弄,于情于理,都何以堪哪。七姑奶迟疑地觉得,恐怕自己确实还有地方没有改造好,还得继续改造。元龙一挥手,站起来,在屋里走动着,告诉七姑奶,她这种认识不对,自己刚才已经说过,不是脚的问题,而是鞋子的问题。脚可能特殊,可能很有个性,但它是整个身体的有机组成部分,留着它,一个人的身体才是健全的。可是,如果因为有个性,非要把这个性削掉,或者干脆把脚砍掉,那就会导致残废。何况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专门做小鞋给人穿呢。为什么不能调整一下鞋子的尺度或形状,让它适应脚,更好地保护脚呢?现在,他已看到希望,国家开始调整鞋子的尺度或形状,让大家穿得都舒服。自己来找柳科长,就是请她给自己写个证明,证明自己过去历史清白,没有问题,自己要回到二十年前的岗位上,为国家为人民好好收税。

七姑奶有些吃惊,认为这不太可能。但元龙一挥手,告诉她,不是不可能,而是很可能。现在,全国开始流行一个词,叫拨乱反正,流行一句话,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六十三

苏轼说,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七姑奶没有想到,春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来人间。她仅仅在城里住了三天,等再回到碾子庄这儿,田野里,灌河岸边,该绿的都已经翠绿,该开花的都已经开花。烟水塘周围的大柳树,今年似乎格外绿,把塘里的水映得绿莹莹的。桃花、梨花都已开放,红是红,白是白,好像也比往年分外鲜润。

在元龙的盛情邀请下,七姑奶到古辕县城住了三天。三天里,她走遍城里八大街和落凤街以东的东关,发现除了不多的新建筑,像县委二层小楼、电影院、汽车站、古辕高中教学楼、古辕人民医院住院楼等等之外,古辕县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变化,八条街两边的许多商铺、住房单是旧了些,有的瓦楞上还立着头年的荒草。七姑奶想到文庙去一趟,元龙告诉她,文庙没有了,扒了。她去文化馆,没有看到玉皇阁,一问,才知道十年前被所谓的小将们给推倒。走进吴家大院,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为一个大杂院。她还想找一找以前的古辕十景,什么桃坞春晓、三台碧草、百鸟鸣凤、紫晟朝晖等等,元龙听罢,长叹一声,摆摆手,告诉七姑奶,没有了,十处有九处都没有了,只有紫晟朝晖还能看得到。这让七姑奶很失望,不禁扼腕唏嘘。她总是在想,古辕县城应该已经建设得相当美好,街道宽阔,房屋严整,楼房高耸,商铺林立。可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且,以前那些美好的文化的东西几乎损伤殆尽。七姑奶产生出一种灰冷的失败感,她甚至觉得,社会面貌如此,自己这一代人确实应该承担责任。不过,看到紫晟朝晖,七姑奶的心情又相对好过一些。

七姑奶是在第三天早晨,跟着元龙登上的紫晟楼。她们凭栏远眺,东方天空的云朵正被染红,紫红,玫红,鲜红,橘红,橘黄,不停地调配着,变换着,扩展着,消失着。终于,一轮红日突然蹦出地平线,刹那间红光四射,把大地万物都笼罩在金红中,先前那破败、灰暗的景象一瞬间变得分外美好。七姑奶看到这一美景,跟过去一样美好,她饱吸进一口气,仿佛想把那千万缕红光吸入肺腑,将自己的幽暗昏惑的五脏六腑照亮。

当然,让七姑奶心情变好的主要原因,不光是东方天空中那千万缕红光,还有她在和元龙等以前一些老战友相聚交谈中得到的一条重要的消息。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让七姑奶拒绝了元龙等县城老战友的真诚挽留,执意提前回到碾子庄。

跨进家门,七姑奶便让柳护苇去把生产队的几个干部找来,自己有事跟他们商量。柳护苇转来没有多久,队长石成礼、副队长柳天万、会计柳地辉、民兵排长丁二、妇女队长兰红英就陆陆续续来到七姑奶的家里。石成礼最先来的,他问了问九娘这几天在城里有啥见闻,有啥收获。七姑奶笑着告诉他,自己赶了这趟城,见闻真多,收获也很大很大。自己让他们来,就是想跟他们谈谈自己的收获的。等人到齐,石成礼就让九娘说说自己的见闻和收获。反正城里比乡里好,奇人多,奇事也多,准好听好玩。七姑奶让石成礼别怪腔怪调的,你们没那心肠听那些好玩的事,自己也没心情去讲。但自己这几天不仅有收获,而且是大收获,对老百姓特别有好处。几个人一听这话,全都竖起来耳朵。见七姑奶又打住话头,兰红英忙催七姑奶快说,别吊他们的胃口。兰红英是个枪刀马快的人,快人快语,打小藏不住话掖不住事,有啥说啥,想知道的事,你要吊她胃口,她就跟你急。可七姑奶这次非要吊吊他们的胃口,便先跟他们讲起元龙,没想到一个货郎,竟然那么富裕,家里烟酒茶都是好的,没见过。兰红英一听这话,忙要回家,说自己还有一盆衣裳放在塘边码头上呢,真没工夫听七姑奶扯闲篇。七姑奶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扯闲篇,就是想问问他们,他们愿意不愿意富裕起来。那丁二忙表示,谁不想富裕谁是这个。他两手相叠,比划成老鳖的样子。柳地辉打趣他就是那东西。丁二一下子红透了脸,有些尴尬。兰红英笑话丁二,问他为啥脸红,难不成还真是那东西?屋里的人都微笑。这话一说,丁二更加尴尬。大家也没深究,笑过之后,七姑奶让他们都坐下,自己既然知道他们想富裕,那就跟他们好好筹划筹划。丁二又忙问,咋富裕?也去担一挑子货悠乡。七姑奶看看他们每个人,告诉他们,想富裕,得有胆量。她问他们有没有胆量。兰红英抬起屁股又要走,表示自己一个女的,可不敢跟着去偷去抢。七姑奶让她稍安毋躁,听听,再决定该干不该干。柳地辉问七姑奶,这事儿如果干,能有多大风险。七姑奶沉吟一会儿,告诉他们,这事儿得两面看,如果得到承认,你们就可能成为英雄,而一旦不被承认,就有可能判刑、坐牢甚至杀头。兰红英马上惊呼,妈呀,这么可怕。自己有孩子,可不愿让孩子没娘,不成不成,这事儿不能干。她一转话锋,突然问七姑奶成败各占几成。七姑奶顿一顿,蹦出两个字,各半。兰红英倒吸一口气,认为风险太大,不划算。可是,七姑奶又分析,那如果能让整个碾子庄家家户户都富裕起来呢?这个险值不值得冒?石成礼掏出烟,散一遍,问大家,如果能让全体碾子庄人过上富裕生活,大家愿不愿意跟自己去冒险。柳天万翻翻眼皮子没吭气,柳地辉则认为,所有的投入都要看产出,投入六成,可只能收获三成,那估计没人投入,因为太不划算。兰红英则认为,判刑、坐牢和杀头,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牺牲后,别人还觉得你活该,那就不能做,绝对不能做。七姑奶让他们考虑到底愿意不愿意去做。至于风险,不用他们承担,滚钉子下油锅的事情一律由自己承担,怎么样?石成礼忙一弹烟灰,觉得九娘也太小看他们,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他们这些人,不是担心这颗脑袋,而是担心,脑袋掉得值不值得。如果值得,队委其他人不愿做,自己一个人就把一切都承担下来。不过,大家倒是想先听听,七姑奶说的到底是啥办法。七姑奶看看大家,见大家都在盯着自己,便不慌不忙地说出来四个字,分田分地。这四个字一出口,无疑于在大家的耳边打响一个炸雷,一时震得大家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分田分地,都是哪个时候的事呀?现在连想都不能想,谁想,谁就是在犯罪。何况,七姑奶公然提出要把田地分喽,这怕是太离谱吧。田地一分,不说是又回到解放前,至少也倒退到解放之初。那时候,最让人高兴的事,就是分田分地。可那分的是大户恶霸、土豪劣绅的田地。而现在,田地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的,凭啥分?咋分?要分,全体社员愿意吗?可以说,现在分田地,轻者那是挖社会主义集体的墙脚,重者那就是公然破坏和对抗社会主义建设。这还了得,其结果,必然是判刑、坐牢甚至杀头,十恶不赦,死有余辜,遗臭万年。碾子庄已经够臭的了,它不能再臭,如果公然分田分地,就会让碾子庄更臭,甚至因为臭,最后会把它夷为平地。

包括石成礼,大家七嘴八舌地讲出他们各自的惶恐。听完之后,七姑奶反而笑起来。她觉得,他们的反应跟先前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先前,一副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模样,可一听说分田,立马六神无主,丧魂失魄。她让大家别怕,想一想,这田地,是分好呢,还是不分好呢?大家脸色严峻地思考一会儿,石成礼首先认为分好,分过之后,可以提高每个人的劳动生产积极性,庄稼会种得更好。柳天万也认为分下好,分后可以治治那些懒熊的懒病。兰红英也十分肯定地认为分比不分好,分后,田地绝对多产粮食,那农民真能够富裕起来。讨论之后,大家一致认为分好,但就怕国家不允许。七姑奶站起来,让大家不要担心,分只有分的依据。他告诉大家,安徽凤阳好多地方,去年就把土地给分了,听说省委书记万里同志明确表态,支持这种做法。他们那里,把这种做法叫包产到户。

六十四

碾子庄包产到户的做法还没真正开始就已流产。作为一起反革命事件的策划者,七姑奶被县公安局抓走关押起来。碾子庄一时成为灌河南北乃至整个古辕县的笑话,好多人一说起碾子庄,都觉得它很可笑,竟然想搞社会主义的变天账。偶尔,如果有人说出自己是碾子庄人,就会遭到别人讥笑,认为碾子庄人真能,能得敢想出分田分地这样的好点子来。碾子庄显得更加臭,无数的老鸹在庄子的上空洋洋得意地盘旋,恶滋辣味地鸣叫,有时候夜里也不歇息,嘎嘎地叫个不停,好像非常快意于碾子庄的臭名昭著。

自然,碾子庄生产队的领导,除了丁二非常善于看风使舵、反戈一击,没有被撤换,仍然担任民兵排长之外,其他的都被撤换,队长由三爷临时兼任,副队长换成为柳地平,会计换成为柳地产,妇女队长竟然换成为郝扣子。郝扣子能当上妇女队长,是大队书记姬游平亲自点的名。姬游平之所以亲自点名让郝扣子当妇女队长,是因为在平定碾子庄反革命事件中,郝扣子立下汗马功劳,是她向姬游平通的风报的信。对此,人们很不理解,他妈的,真怪,他姬游平凭啥看中并重用郝扣子这块臭肉!

能够这样重用郝扣子,不用想,自然跟郝扣子关系不一般。至于不一般到啥程度,大家都不太清楚,好像有人说过,郝扣子跟姬游平叫表叔。不过,郝扣子当上妇女队长后,许多人真是不敢再去想这个世道,想想让人只好三缄其口。当然,也有一些人不知死活,私下里拿郝扣子开玩笑,觉得既然让郝扣子当妇女队长,就应该让柳天心当会计,因为会计在当时的碾子庄,被人们戏称为笔杆子。偶尔,这话让覃明珍听了去,自然,那些说笑话的人被她祖宗八代地好一通噘。不过,人们也都很明白,这个时候,姬游平怎么可能还会起用柳天心呢?不说他们俩原来就疙疙瘩瘩,就他跟郝扣子那点破事,他也无法起用他呀!

郝扣子是偷偷跑去向姬游平报告七姑奶串通石成礼他们,秘密准备分田分地的情况的。当时,姬游平听得心惊肉跳,但又很感兴趣。听完郝扣子的话,他马上就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起恶意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的反革命事件。他问郝扣子从哪里得来这样重大的线索。郝扣子没有确切地告诉他,只是自我夸耀地表示,只要自己想知道的事,没有不能知道的。其实,郝扣子的消息来自于碾子庄队委会内部,是丁二得意忘形时跟她说的。事后丁二又有些后悔,但那时已经来不及,他就让郝扣子别胡说。郝扣子当时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胡说,就像不会胡说丁排长给自己送胡萝卜一样。丁二以为郝扣子会坚守誓言,永保秘密,但他想错了。因为郝扣子在他走后,认真思考起分田分地这个问题。当然,郝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