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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六十一

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1947年那一夜,碾子庄过队伍的情景。那支队伍,是在人们基本都安歇后踏上青石板街的,噗噗踏踏的脚步声,嗒嗒的马蹄声,足足走有一夜。黎明时分,几匹战马咴律律交替嘶鸣,越去越远,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第二天,碾子庄的人便听说,夜里从这里南下的队伍,包围住古辕县城。第四天清晨,古辕县城解放。还传说,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名叫元龙的小青年,把红旗插到紫晟门的城楼上。后来,有人看到过古辕县县志,证明所传非虚。

不过,传到现在,那一夜那支队伍过灌河的事,在碾子庄传得越来越玄乎。人们都说,那支队伍是神兵哪,真神!你想想,那是夏秋时节,前两天刚下过大雨,灌河里的水势很大,河面上一个挨一个旋着漩涡。可是,那支队伍都不知道咋过来的,不仅衣裳没湿,连鞋子也没湿。有几位老人便证明,咋过来的?飞过来的。他们还表示,当时听到过队伍,碾子庄好多人起来看,不少人还跑到河边。跑到河边的人,被惊得嘴都合不拢,为啥?因为那些当兵的个个都会飞毛腿,他们一展劲,两条胳膊一支楞,一跨步,嗖地就从灌河北岸跨到南岸。那马也神奇,四蹄一翻花,便跳过河来。开始跳过的几匹战马上,驮过来的人像将军,站在河边没走,一直等队伍过完后,他们才走。最后那几匹嘶鸣的战马,就是他们的。其中有两个人,一高一矮,并排站在一起,个子高的带着眼镜。他们不时地商量着什么,说一口四川话。让人们惊奇的还有一件事,那队伍很仁义,不管是当兵的,还是当官的,见到老百姓就挥手,就笑,没有一个人离开青石板街,跑到庄子里拿东西。不仅没拿东西,还给老百姓白馍吃。白馍呀,恁么大,老人们比划着,像碗一样大。他们从怀里一掏一个,一掏一个,掏一个就给老百姓,好得很。一个老人说,那个矮个子将军给过他一个白馍,还拍拍自己的肩膀,跟自己叫兄弟。自己当时真想跟他走,那么仁义的人,就算给他牵一辈子马自己也愿意。可惜,自己当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等想通后定下主意,人家队伍早已经进入大别山。

听的人认为,这队伍像是刘伯承、邓小平的队伍。说的人便说,也许吧,应该是,但又不定准。现在邓小平又一次出来工作,谁能去问问他,他有没有带队伍从碾子庄经过?要是真打这儿过过,问问他还能不能再来趟碾子庄。有人便出点子,表示这容易,让柳天生那闺女去问问他不就行了,他们都是在北京嘛!有人立马嗤之以鼻,告诉人们,你以为邓小平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人家那么忙,日理万机,知道吧,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有空见一个普通大学生。老人们却反对,认为那个人说得不对。不错,邓小平是个很仁义的人,只要想见,一定能见得着。再则说,他是大官,大官好见,舅子难缠么!

反正过队伍的事情越传越神乎其神。但说归说,邓小平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到碾子庄来。有一次,一堆人围在一起,就这事说得高兴。柳天心突然插嘴,认为怎么可能这么神,所有的人不过都是两条腿,有的腿长些,有的腿短些,但再长的腿又咋可能一步跨过灌河,除非是神仙。人们一起看着他哄笑,强调他们说的就是神仙,不是凡人,要是凡人,就会去找郝扣子。人们又一起哄笑。柳天心脸涨得通红。一个人突然一指大榕树,叫一声,覃明珍来了。柳天心一听这话,拔腿就跑。看着他的背影,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柳天心现在完全变成为另一个人,邋遢,猥琐,脏兮兮的,脸上、脖子上经常有伤。他现在不能听到覃明珍这三个字,只要一听到,不管是不是覃明珍真来假来,他都会抱头鼠窜。对他来讲,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劳教回来后的一年左右,柳天心几乎没有在家安生过,要么整个碾子庄人都能听到覃明珍那高亢、尖锐、残酷的咒骂声,要么整个碾子庄人都会出来笑看覃明珍追打柳天心。柳天心总是在前面抱着头逃奔,而覃明珍总是抱着尖担在后面追赶。柳天心夜里也经常不敢回家,只好跟看牛的老汉邝瘸子挤在一起安身。邝瘸子不啥吭气,偶尔会猫唧一句两句,认为人这一辈子,要是好好过,谁也毁不了他的日子。一些人好日子不得好过,都是自己毁掉自己的好日子,怨谁!柳天心知道他是说话给自己听,他不接话,也没法接话,谁说不是呢?自己落到今儿个这地步,能怨覃明珍吗?甚至能怨郝扣子吗?七姑奶曾经说得对,谁都知道,她郝扣子是块臭肉,既然知道,为啥还要往上凑?自己要做苍蝇,非要往上凑,结果让人发现了,拍着了,你说你怨谁?七姑奶气得发抖,手点着他的脸,质问他怨谁,是郝扣子把你变成为苍蝇,还是你自己变成的苍蝇?认为他柳天心把脸丢大了,不光是丢下柳家的脸,也不光是丢掉碾子庄的脸,她叫柳天心好好想想,还丢了谁的脸?

柳天心知道七姑奶说的啥意思,但他没有勇气承认。相比之下,他还不如柳天安,柳天安因为儿子,羞愤交加,还敢于一死了之。可他柳天心却没有这个胆量,自杀是一个人对生活彻底绝望之后的最后表态,但那需要勇气。柳天心没有这股勇气,他只能做个胆小鬼,在妻子的诅咒和儿女们的白眼中过日子,完全苟且偷生,脊梁骨里的精气神消失殆尽。后来,儿子柳地辉和媳妇何花彻底不再理他,而且他们还将儿子的名字柳绍祖改成柳绍芳,并让他记住,他没有柳天心这个爷爷,绝不准再搭理他。出嫁的女儿柳地芸知道父亲的事情后,羞于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不理会她这个爹,更不准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搭理柳天心。柳天心彻底成为孤家寡人。开始,柳天心见着三爷,还弯腰怯怯地叫三爷。现在根本不敢见三爷,远远看到三爷的影子,就会像老鼠见到猫,立马溜之乎也。事出之后,三爷碰到他,都要啊咔一口浓痰吐向他,问他怎么还在活着呢。柳天心可怜巴巴地看着三爷,向三爷讨教,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咋办。三爷告诉他,家里有刀又有绳,屋山头上还有耙。再说,谁也没有找个锅盖把井盖上,就算把井给盖上,谁也没本事盖住河呀。何必还要在世上丢柳家的脸。听完三爷的挤兑,柳天心流下泪,他跟三爷表白,自己怕,这些无常都不敢做。三爷又是啊咔一口浓痰,吐在他的脚边,问他往郝扣子屋里溜的时候,咋有那胆儿呀?这会子没胆,妈拉个逼,要搁解放前,一准也是个叛徒,总之不是啥好鸟!

后来,经过七姑奶再三劝说,覃明珍不再噘他打他柳天心,他也可以安心回家,但天天仍然看不到好脸色。而且他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从骨子里害怕见到两个人,一个是妻子覃明珍,一个是三爷柳护德。只要在庄子里见到他们的影子,他就会赶紧躲避,或者听到他们的名字,马上会逃得无影无踪。老十六柳天生有时候见到他,给他打气,认为五哥不就是那点儿熊破事么,反正脸皮撕掉,已经没脸了,害怕个球。柳天心可怜巴巴地摇摇头,认为老十六说得不对,男人那东西本来是硬的,但一旦让人家知道你偷腥,就没法再硬正,不服软不行哪。不信,老十六你试试,你要有这事,让人知道后,你看你能不能硬起来。听到这话,柳天生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自己的嫂子程花,,便也对柳天心不耐烦起来。

柳天心就这样骚臭地在碾子庄苟且地活着。整个碾子庄,唯有七姑奶见到他,还会正儿八经地跟他说几句话。七姑奶曾经劝过覃明珍,让她原谅柳天心,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一时糊涂,做下错事,不能一棍子打死。真要一棍子打死,到时候后悔都可能来不及。说过这些话,七姑奶突然想到自己,便苦笑一下,不知道私下里人们到底会咋样看自己!

六十二

突然有一天,柳天心欢喜异常地给七姑奶带来一个人。那人见到七姑奶,一抱拳,跟七姑奶叫柳科长,问柳科长还认不认识自己。七姑奶沉吟一会儿,摇摇头。柳天心马上告诉七姑奶,他就是元货郎,古辕县城人,天天挑一副货郎担子,下乡到处卖货。前些年来过碾子庄,这些年好像没再来。那人依然热切地看着七姑奶,指指柳天心,认为柳书记介绍的也对也不对,对是因为,这些年自己确实挑着副货郎担子到处卖货,人家都叫自己元货郎,因为本人姓元。但自己不是生来就是货郎,在这之前,自己是古辕县税务局稽查科科长。再往前,自己是南山四区税务分局局长。再往前,古辕解放时,是自己把红旗插上紫晟门城楼上的。再往前,自己是鄂豫皖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也就是您柳科长的学生,叫元龙。

是鄂豫皖青年干部培训班唤醒了七姑奶的记忆。七姑奶记得,这是大别山地下党组织秘密举办的鄂豫皖三省进步青年培训班,目的是为大别山地区解放后培养地方干部。总共办过五期,前两期是在大别山中一个名叫陈祖湾的小山村里举办的,后三期因为古辕县城解放,迁入古辕县城,地址就在玉皇阁——即今天的文化馆——的后面的吴家大院里。七姑奶已经想起来,元龙是第二期学员,个子不高,有点瘦小,但精干,见人不笑不说话。那时候,七姑奶担任培训班宣传科科长,古辕县城解放后,她又担任古辕县委宣传科科长,所以,培训班学员都喊自己柳科长。元龙很爱叫人,远远看见七姑奶,总是一挥手,跟她打招呼。他工作热情很高,只要是组织上安排的事情,他都会积极去做。没事的时候,总会到处帮忙,一天到晚闲不住。后来成立剿匪反霸工作队,他跟七姑奶一个组。不过,没多久,七姑奶跟着李晓明书记南下武汉,就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小个子元龙。

现在,这个小个子元龙突然来找自己,一下子勾起自己对往事的回忆,让七姑奶既悲伤又高兴。悲伤的是,十年了,十年时间里,几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战友,很多很多往事,很多很多过去同生共死的同志,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谈论过去那些事了。然而,生死挈阔,历久弥新,总是让人向往相遇、相见、相忆和相叙。而且,这种情感就像窖藏的陈酿一样,时间越久,滋味越醇,让人越加怀想。高兴的是,无情的光阴没有磨灭一切,今天突然见到过去剿匪反霸时,和自己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七姑奶非常激动,她上前双手握住元龙的手,无以言表,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元龙马上也眼泪巴叉的,抖着七姑奶的手。

俩人握在一起的手,很久才松开。七姑奶挂着泪,笑着问元龙怎么现在才来找自己。元龙擦擦泪,告诉七姑奶,自己早几年就在碾子庄见过柳科长。正因为见过她,自己从那以后再没有来过碾子庄。自己犯下错误,下台后,成为一个卖货的货郎。害怕给柳科长惹麻烦,也觉得对不起柳科长的教育和培养。后来,听说柳科长回来的原因后,自己更加不敢来找她,害怕给柳科长带来更大的灾祸。因为自己和柳科长如果相聚,就有可能让人怀疑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七姑奶点着元龙,咯咯咯笑起来,直笑得流出眼泪。她觉得元龙的警惕性还是那么高,像剿匪反霸时候一样。可惜呀可惜,日月轮回,时光再也不是那个时候的时光。元龙则觉得,柳科长和自己,恰恰是因为警惕性不高,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七姑奶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这十年,应该是对自己的考验。有些人考验合格后,又重新得到重用。像自己,没有得到重用,说明还没有考验合格。自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合格。

元龙突然一挥手,一跺脚,抬高声音,告诉七姑奶,自己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却转变了看法。不是自己不合格,而是以前的时代不合格。非要让大家削足适履,结果脚削后,却证明鞋不对。七姑奶马上让元龙说话注意些,改造思想要彻底。元龙又一挥手,告诉七姑奶,自己读过四书,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前自己是这样,现在自己还是这样。自己刚才之所以那么说,不是自己思想改造不彻底,而是现在这个时代已在证明,以前的鞋子不对。自己今天来找柳科长,就是为了这事。

这时候,七姑奶才想起来,他们一直站在门外。于是忙请元龙屋里坐着说。进屋坐下,柳天心忙去倒水。元龙从自己带的军用黄挎包里掏出一包茶,表示不成敬意,给老领导尝尝。泡上茶,七姑奶轻轻呷上一口,微微闭上眼睛,让茶水在嘴里慢慢地流转之后才入喉,那一种淡雅悠远的清香在颊齿间袅娜地回旋,又慢慢升腾至大脑。七姑奶叹息,自己怕是有好几年没有喝茶了,即使是在那残酷的战斗岁月,自己也没有少喝茶。有时候,几顿吃不上饭,往往就喝点茶,吃下泡开的茶叶,聊以充饥。从大别山到武功山,茶多得是。而且,古辕县生产的毛尖,早已名列中国十大名茶之中。可是,茶呀茶,今天再喝你,真是久违呀!

七姑奶回首往事,感慨岁月沧桑,不禁唏嘘长叹。她问元龙记不记得,古辕解放后,他们一起侦破当时叛乱武装小炮队的情况。元龙告诉七姑奶,自己咋能不记得,那是自己参加的为数不多的最为危险的战斗。小炮队匪首是碾子庄南边汪堂保的保长汪家仁,他联络全县那些隐藏起来的、不甘心被没收财产的人,想在八月十五夜攻打古辕县城。经过侦查,剿匪反霸工作队和县大队摸清楚他们的根根稍稍后,在他们作乱前夜,一举将除了汪家仁之外的所有小炮队成员捕获。汪家仁持枪顽抗,在他的几名手下一一被击毙之后逃跑。古辕剿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