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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六十五

1967年8月,古辕县发生过著名的王正刚事件。王正刚,老革命,在那之前曾担任过古辕县县委书记,后来任楚凤地委书记。当时古辕县分两派,一派叫二七造,一派叫河造总,为了争夺古辕县的领导权,两派从语言攻击发展到武装冲突,明火执仗,闹得古辕县城乡人民惶恐不安。后来,为了显示自己一派的威风,开始揪斗一些在职的老干部。于是,一派挟持了当时正主持楚凤大局的王正刚书记。另一派得到消息后,当然不甘心承认自己落在下风,便明火执仗地进行抢夺劫掠。王正刚书记受到他们无情地折磨,最后惨死在他们手中。消息传出,全县哗然,特别是农民,极其愤怒。三年自然灾害,古辕县也是重灾区。如果不是王正刚书记向上级反映情况,调拨来不少加拿大大麦,估计,古辕县当年饿死的人会更多,现在有不少家庭会成为绝户。人民群众感激王正刚书记呀,送他到楚凤地委上任的时候,老百姓都跟他喊王青天。可是,现在,你们这帮混蛋,竟然把他们的青天害死了,让他们的青天塌了,你想想,他们会是什么心情!于是,古辕县的农民一呼百应,他们从四面八方扛着扁担、大锹、刨锄等等农具,聚集到县城,越聚越多,人多时高达几万人。他们吓跑了二七造和河造总,占据了县委、政府,占据了公安局等各局委,占据了各学校,占据了各工厂,他们占据哪儿,就吃在哪儿,住在哪儿。虽然他们是松散的,但他们又是齐心的,他们之间,有人串联,有人互通消息,有人协调行动,有人约束行为。他们在县城里,充分体现出同盟军的高度自觉。当然,这一切都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情,共同的目的,就是为他们的青天王正刚书记讨还血债。所以,他们进城后,只要听说谁谁是二七造或河造总的,他们就撵。听到某人在街上说王正刚书记一个不字,他们就撵。或者有人认为,现在不能叫青天了,叫青天是封建时代那一套,他们也撵。他们撵人不是空着手,也不是一个人,他们总是带着扁担、大锹、刨锄等家伙什,一听某人是二七造的或河造总的,或者听见某人猫叽一句不好听的话,他们便喝令那人站住。那人一跑,他们就喊起来,让截住那个人,那个坏人。于是,一个人在后面嗷嗷叫喊撵起来,其他的农民兄弟都会加入这追撵的队伍。一时间,大街上如海潮般呼啸。你想想,如果被他们给撵上,不说一人一扁担一大锹一刨锄,就是一人一指头,几万指头,一人一口唾沫,几万口唾沫,谁受得了?被撵的人常常被吓得叽哇喊叫,屁滚尿流。即便是在农民兄弟撤走之后的一年时间里,还有人恹恹沉沉,找不回魂魄。极个别的人,则留下终身恶梦。后来,中原省委派来工作组,中原省军区也派来一团人民子弟兵,和农民兄弟进行过多次交流沟通,答应下农民兄弟提出的要求,不管是二七造,还是河造总,都不允许他们在古辕县全县范围内闹事。如果再闹事,他们还会像当年解放军一样围攻县城。到那时候,二七造和河造总的人,见到一个打死一个,因为他们是老百姓的敌人。然后,农民兄弟才撤离县城。他们撤离县城的时候,县城里的老百姓放鞭炮欢送他们。

对于那起事件,石成礼记忆犹新,因为他跟碾子庄的不少老少爷们参加过那次行动。有时候想起来,他还很为自己能够参加那次行动感到自豪。他记得当时临淮公社一位老支书这样说过,共产党的队伍,主要是我们农民。伟大领袖叫我们农村包围城市,老子就包围一下,给那些二七造的河造的王八蛋们看一看,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这个春节,石成礼过得很揪心。一是因为七姑奶,二是因为小儿子石业芦。石业芦所在的41军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他自然也参加了这场战争。儿子生死不明,搁谁都不免揪心。都说母子连心,其实父子也连着心。但再怎么牵挂儿子,石成礼也得想法救出七姑奶。

碾子庄人想出办法扳倒郝扣子和姬游平,以为可以救出七姑奶,但上面不买账,没用。这让本来应该高兴的柳护苇很悲痛。要说,柳护苇确实应该高兴。一顶成分高帽子,爷爷柳基汉戴上,被三爷枪毙了。然后自己的父亲戴,父亲被它压死,母亲也被它压死。父母死后,只好轮到自己戴。可那时候,自己才多大呢?不到二十呀!不到二十,那你也是小狗崽子,你要责无旁贷地把你爷爷遗留下来的帽子给戴起来。需要的时候,你还得代表那个阶级,接受批判、专政。你是谁?你柳护苇是那个阶级的孝子贤孙。虽然说,你没有过过奢侈糜烂的生活,虽然你也确实没有剥削别人,压迫别人,但是,你的血管里流着他们的血。谁知道你有没有藏着一本变天账,想不想倒行逆施,反攻倒算?因此,你必须戴上你爷爷遗留下来的帽子,表示你是坏人嬎下的坏蛋,以便找你爷爷算账时好有人顶账。终于,他这个坏蛋也熬出头来,前两天,大队通知他去领会一份通知书,是给他摘帽的。全文如下:

古辕县革命委员会摘帽通知书

柳护苇,男,现年30岁,家住碾子庄大队碾子庄小队,原系地主分子。经查,柳护苇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接受劳动改造。经过群众评审,古辕县委慎重研究批准,摘掉他的地主帽子,给予其人民公社社员待遇。特此通知。

古辕县革命委员会

1979年4月17日

落款处还摁着古辕县革命委员会的大红公章。接到这样的通知书,按说柳护苇应该高兴,因为碾子庄的好多人都替他高兴。还有人跟他开玩笑,认为这以后他再也不会打光棍了。但柳护苇就是高兴不起来。他拿着通知书,一个人偷偷跑到爷爷奶奶、爹和娘的坟前狠狠痛哭一场。一个男人的哭声让落在坟地的老鸹都受不了,哇地一声哭着飞去。另外,七姑奶作为自己的七姐,她是最应该跟自己一起分享这份摘帽快乐的人,但是她却因为分田分地被关起来。现在全庄子人都在想办法救她,作为弟弟,自己也是最应该救她的,但自己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七姐她不知道要被关到啥时候,那么,啥事能让他柳护苇高兴起来呢?

10年之前,柳护苇戴着那顶帽子,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爷爷原来盖的房子都分配给别人,自己住在一间低矮的牛棚里。那牛棚,已经东倒西歪、破漏不堪,似乎风稍猛一些就会把它推倒。如果下雨,外面下多大,屋里下多大,外面不再下,屋里还在下。他穿得破破烂烂,一年四季,有三季穿不上鞋,冬天里有鞋穿,不是人家见他可怜,偷偷行给他的,就是他捡别人实在不能穿扔掉的,他用草绳给绑在脚上,算是有双鞋。吃的也不能说,先前,他小,挣不来多少工分,分不到多少粮食,一年到头饥肠辘辘。后来大一些,能挣些工分,但仍吃不饱,因为好粮食他分得少,分给他的多是那些沤得发霉生虫子的。他就靠这些,再挖点野菜或者根根须须的东西,掺和着吃个半饱。七姑奶从武汉回来的那年夏天,风雨终于推倒牛棚,他彻底没有了住的地方。七姑奶知道后,硬让他搬到自己家里。为此,七姑奶还和三爷大吵一架。三爷觉得七姑奶做法不妥,她等于是在保护坏分子,如果他要是缓过劲来,会像蛇一样,向人民张开他那吃人的血盆大口,那她七姑奶将无法推卸自己的罪责。七姑奶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逃避责任。但她点着三爷的脸告诉他,自己不是在保护啥坏分子,自己是在尽自己所能,让柳家人活得好一些。再说,他柳护苇绝没有一张血盆大口。她质问当时在场的所有的柳家人,为什么看着柳护苇过得这么可怜,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帮他一把,柳家人的良心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让狗吃了吗?这些事,柳护苇铭记在心,他在内心里非常感激自己的七姐,是七姐的卫护、照顾,才让他柳护苇过上干净、温饱的生活,才算过上人的日子。可是自己却没法救出七姐,这让柳护苇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六十六

时令已到初夏,烟水塘里,翠绿的荷叶一支又一支地从水下钻出来,尖尖的,像箭镞,钻出水面就伸展,绝大多数都高高地挺立起来,叶儿伸展成圆圆的绿伞,它们挤挤挨挨,随风一起摇摆。无荷的地方生出菱叶,叶面碧绿闪亮,叶背紫巍巍的,刚生出的嫩叶红中沁绿。无荷无菱的地方,水显得越发的清澈,像清亮、深邃的眼睛,多情地看着蓝天。

这段时间,没事的时候,柳护苇总是皱着眉头在烟水塘周围转悠,就像七姑奶在烟水塘周围转悠一样。有一次,三爷橐橐着文明杖在水塘边碰到他,问他转啥。柳护苇告诉三爷不转啥。三爷似笑非笑,咕嘟过几口水烟,认为他不是不转啥,而是在转啥。柳护苇反问三爷,他觉得自己在转啥。三爷笑笑,指指塘中,又指指地下。柳护苇不明所以,问三哥是啥意思。三爷忙摇手,让他别叫自己三哥。三爷认为他柳护苇现在已翻身,成为社员。七姑娘却又被关起来,这一关不知道要关到啥时候呢,如果关个十年八年,那七姑娘这几间房子,自然就会成为他柳护苇的。另外,碾子庄早有传说,石家发财后,每一代都要埋藏一笔金银财宝。有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每一笔金银财宝都沉在这烟水塘里,就在某个地方。要想找到这些金银财宝,必须得等到开出一朵与众不同的荷花,这朵荷花虽然也是粉红的,但在日光照耀下,会泛起一层雾蒙蒙的金色。只要见到这朵荷花,顺着花茎往下找,就能找到那些金银财宝。所以,石家一代又一代人总是在这烟水塘周围转,他们转啥?就是在守护那金色的荷花。当然,七姑娘天天在这周围转,那目的就有点不一样,她是想看看有没有开出那金色的荷花。三爷看着柳护苇,问七姑奶被抓的时候,是不是把这事托付给他了。要真是这样,那他柳护苇真是有福气,估计石家的这些金银财宝就会成为他的。柳护苇第一次听说这事,像听天书一样,听得一愣一愣的,连三爷嘲讽他都没有听出来。三爷咕嘟一口烟,跟柳护苇称新社员,说他只要得到石家这笔金银财宝,马上就会成为新型的老财主。说完之后,昂然从柳护苇身边走过。柳护苇这时候才听出味来,忙喊三哥,想问他啥意思。但三爷不理他,挺着腰身,哼哼着,橐橐而去。突然有几只老鸹从空中掉下来,原来它们是纠缠在一起掐架。

柳护苇更加郁闷。自己不能救出七姐就已够痛苦的,现在三哥他竟然怀疑自己想得七姐的家产,那自己变成为啥人了,猪狗不如。他烦闷,天气更是火上浇油,闷得好像能把人给焖熟,树上的老鸹再也叫不出声来,身上的毛直往下掉。九叔打马肩扛着儿子柳地镜走过来。柳护苇忙瓮声瓮气地向他询问七姑奶的情况。九叔掐指一算,没说什么,先念一首偈子:

又放光名触清净,能令恶触皆柔软。戈鋋剑戟从空雨,皆令变作妙华鬘。

九叔接着又给柳护苇讲起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位灵运法师,跟三个出家人上山,突然遇到野火。那三个出家人慌忙逃走。灵运法师四下里看看,发现四周都是火,想逃出去很难很难,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烧死。他心里想,心外没有火,如果真有火,命里头真要被火烧死,自己逃也逃不掉。所以,他把一切放下,身心清净,不让一丝一毫的杂念进入心中。那火看看烧近,似乎就要燃着袈裟。但他依然心神不乱,毫不慌张。就在那火即将上身的时候,却不再往他身上烧,好像他的周围有个圈,把火与他隔离开来。后来,那火无可奈何,只好越烧越远,远离灵运法师。灵运法师安然无恙,袈裟都完好无损。讲完之后,九叔让柳护苇安心,九娘没事。自己以前也给九娘讲过这个故事,这个时候,她知道该怎么办。九叔告诉柳护苇,一个人,只要自己没有心魔,外魔是很难打倒他的。就像一棵树,如果树心没有腐朽,风雨雷电又怎么能够奈何得了它!柳护苇听得虽然有些明白,但毕竟只是一知半解,不过,他还是觉得九叔的话很奇异,里面包含着说不清楚却又感到非常美好的东西。

那一天夜里,发生一件让碾子庄所有人都感到很奇异很惶恐的事 。天气异常闷热,这在往年的五月,是极其少有的事。刚到半夜,先是传来海潮呼啸而来的声音,接着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那闪电扯天扯地,极其炫目;那霹雳,咔咔声连续不断,仿佛天崩地裂。不久,大雨如天河倾泻一般,哗哗往下倒。一夜好雨,直到黎明,才渐渐停止。看牛的邝瘸子到河边饮牛,刚走到河边,看到恐怖的一幕,吓得他嘶声高喊起来,让人们快来,有妖怪!听到喊声,庄子里的人纷纷向河边跑去。等到河边一看,虽然人多势众,但很多人心里还是砰砰直跳。原来,码头东边河岸上长着一棵大柳树,得四个人手扯手才能抱过来。平时,柳枝很茂盛,蓊蓊郁郁的,树干看上去也很壮实。没想到,就在昨天夜里,它竟然被雷电给击倒。光击倒还不怎么让人恐慌,令人恐慌的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么壮实的树,中间竟然是空的。有些人胆大,走近剩下的一米来高的树桩往里面看,发现树根下面都是空的。雷电打死两只很大的狐狸,一只躺在树根下,一只挂在那树桩上。它们毛色苍黄,嘴很尖,尾巴很粗大,睁得很大的眼睛还泛着黄荧荧的光。那大柳树的上半截,被击倒在河里,树身竟然往外渗血,到现在还在往外渗,鲜红鲜红的,将河水染出丝丝缕缕的红色,流出去好远好远。

这件事让许多碾子庄人感到惶恐不安。不少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