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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2)

找九叔问凶吉。九叔很平静地告诉每一个人,这不是啥坏事,狐狸者,狐媚也,它们是因为魅惑人物,作恶多端,惹怒上天,才遭到天罚,也算是天理昭彰。碾子庄没有这两个祸害,怕是狐骚一去,吉祥即生啊。有些人相信九叔的话,有些人则不信,摇摇头,觉得虽然去了这两个畜生,但这样的畜生何止就这两个呢,说不定还有很多很多。同伴惨死,其他畜生不敢与天庭为敌,但谁又能保证,它们不会为给同伴报仇而危害人间呢。一些不定心的人又找石邦儒讨教,老先生的说法跟九叔的说法差不多。也有人跑到河滩地那里,去询问老瓜匠。老瓜匠也认为,这是件好事,妖孽一去,太平降临。他的说法倒是比九叔看得更深刻些。

第五天清晨,碾子庄老少爷们田也不再种,地也不再兴,他们一大早便聚集起来,扛着扁担、大锹和刨锄,呼啦啦向古辕县城进发。一路上,不断有同样带着扁担、大锹和刨锄的农民加入进来,人越聚越多,队伍越来越庞大。柳护苇撵上来之后,才明白,全县的农民再一次串联在一起,一是要为王正刚书记召开追悼大会,并要求严惩当年迫害王书记的凶手。二是要求县里立即释放被逮捕的带头分田分地的七姑奶,并要求古辕县委答应农民分田分地。队伍里不时有人呼喊口号,什么悼念王正刚,保卫党中央,什么救出七姑奶,耕者有其田。没有人统一领喊,显得乱七八糟的,但更多的人则强烈地表达出希望包产到户的心声。

这一天,从四面八方涌进县城的农民不下两万人,他们像1967年8月那次一样,把该占领的地方都占领,各自在占领的地方烧饭吃。他们秩序良好,没有人在街上横行霸道,吃拿卡要。他们之间仍然相互联络,互通消息。他们希望古辕县委尽快研究,做出决定,答应农民兄弟的要求。他们这次也要像上一次一样,充分发挥同盟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斗争精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然,为了尽快达到目的,他们只要听到有人不服气,听到有人诋毁王正刚书记,听到有人诽谤七姑奶,有人骂进城的农民是土匪,他们也会像上次一样,手操扁担等等,叫喊着追撵那人。只要一人追撵,其他听到情况的农民兄弟都会迅速加入追撵的人群。时常,能把一个人吓得屎尿都屙尿在裤裆里,顺着裤脚往下流。

碾子庄大队的人主要聚集在公安局大院里,他们的目的很清楚,一俟斗争胜利,他们好接七姑奶回家。即使斗争不胜利,他们也想找个机会,把七姑奶给救回碾子庄。

六十七

古辕县城如临大敌,县公安局警察,县人武部干部战士,各公社公安特派员、武装部人员,住古辕县空军某部雷达连,除必要的留守、备战人员外,其余的全部集中到县城站岗执勤,严防阶级敌人乘机进行捣乱破坏,甚至要警惕美蒋特务钻进来实施爆炸、暗杀。

同时,古辕县革命委员会派出几辆宣传车,车子前后各绑两个高音喇叭,沿着各条大街不间断地进行宣传,呼吁革命同盟军兄弟们,一定要自我克制,保持冷静,保持十二万分的冷静,绝不能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决不能让阶级敌人觉得有机可乘,破坏社会主义建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如果那样,同盟军兄弟们就不是来解决问题的,而是成为阶级敌人的帮凶。作为领导者,他们理解同盟军兄弟们的行动目的和要求,他们会敞开宽广的无产阶级革命胸怀,衷心欢迎革命同盟军进城,保证他们吃好住好,也会尽一切可能,及时而又热情地就有关事情同他们进行兄弟式的革命友谊谈判,在革命政策允许的范围内,解决好一切可以解决的问题,让他们满怀希望进城,满载喜悦回家。

令古辕县革命委员会没想到的是,他们广播的这些话,让许多农民兄弟,包括碾子庄人觉得好笑。妈的,说啥废话,欢迎进城?老子要进城,还用你们欢迎?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不仅想哄咱,而且还想吓唬上咱,什么帮凶?想给老子们戴帽子,没门。老子们就是要解决两个问题,两个问题能够痛痛快快地答复,老子们还要回家种庄稼呢,哪有时间跟你们在这儿磨叽,大街上又不能栽秧。但要是不好好给老子解决问题,或者根本就没那个诚心,想一拖了之,那,可就对不起喽,也别怪老子们搞啥子破坏,老子们也不会搞啥子破坏,也不会给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老子们要把你们的位子给砸喽。那时候你们也别怨,谁叫你们既不拉人屎,又不说人话,更不办人事呢。再说,你说你们凭啥坐在那位子上啊,你是像王正刚书记那样,真正关心过咱老百姓的生活,还是想七姑奶那样为革命出生入死过呀?七姑奶为革命出生入死,现在还没有居功自傲呢,还在想着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呢,你们他妈算啥东西,敢狂言跟我们进行兄弟式地谈判?真是猪八戒戴花,不知美丑。告诉他们,谈得好,咱们好说好散,谈得不好,老子让他们酒鳖子装上二两酒,没法了(燎)。

这话从不同渠道不断地传进古辕县革命委员会那帮人的耳朵里。等到第四天,革命委员会那帮人开始坐不住。他们根本没看出同盟军兄弟们有要撤离的迹象,他们也根本没有抓住什么把柄,可以作为驱赶兄弟们出城的借口。这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做出姿态,假惺惺开始跟兄弟谈判,同时向中原省委作了夸大其词甚至是无中生有的汇报。

作为营救七姑奶主要方的代表,石成礼参加了谈判。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在演戏,革命委员会那帮人,说出的没一句正经话,整个儿恫吓加哀求,或者叫着软硬兼施。他们一会儿严正警告,让同盟军代表们要认识到,他们的行动是非法的,既会破坏农业生产,也会破坏城市工业生产,很有可能导致国民生产计划无法按时完成。一会儿,他们又像可怜的小猫一样,对着代表们哀叫,让代表们跟兄弟们求求情,先撤回去,撤回去,给他们喘一口气的机会。然后兄弟们咋说,他们就咋做,反正城门永远向他们敞开着,他们要是觉得解决得不合理,到时候他们还可以再进城么。农民兄弟代表告诉他们,只要答应己方两个要求,所有的兄弟就会马上撤退。对方问什么要求,一位大胡子代表声震屋宇,让对方答应公开召开王正刚书记追悼大会,并要逮捕并公审那些迫害王书记的人。石成礼则要求对方答应马上释放七姑奶,并公开做出道歉。对方几个人歪着身子扭着嘴,看着代表们,好一会儿,没有人表态。代表们见没人表态,觉得再说也无用,纷纷起身离去。对方一个个洋洋得意地看着代表离去,始终没有一个人挽留。石成礼很气愤,临走时狠狠擂了一下桌子,把对方几个人都吓得一跳。第二天、第三天的谈判一如既往,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一说到两个要求,革委会一方要么寻找各种借口推三阻四,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一说到王书记,他们就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们不了解情况,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怎么好答复他们。再说了,那时候的行动都是人民群众自觉的革命行动,现在突然说追悼就追悼,说审判就审判,等于是对过去革命行动的否定,那样的话,就会让人民群众寒心。说到七姑奶,总是先问七姑奶是谁。待反反复复弄清楚七姑奶就是碾子庄的柳护蝉时,他们又总是说,这个人咋放?没法放。她革命动机不纯,参加革命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私奔。再则说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现在又要分社会主义的地,这纯粹是反攻倒算么。不仅不能释放,还要搜集她的反动言行,够判刑的判刑,该镇压的镇压。石成礼一听这话,马上上火,认为对方放屁,嚷着让对方镇压一下试试,只要对方他们敢镇压七姑奶,碾子庄人和外面所有农民兄弟都会不答应,就会行动起来,镇压他们,砸烂他们的狗头。这样的谈判天天不欢而散。

直到第八天,事情才有些转机。代表们见对方的态度和口气都明显地软下来,还以为他们动起恻隐之心了呢。一个人的出现,才让代表们明白,古辕县革委会这帮人并不想改变态度,但不改已经不行。因为中原省委经过研究,做出批示,责成古辕县革命委员会切实做好进城农民兄弟的疏导工作,答应他们的合理要求,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乡种田。在这拨乱反正的非常时期,古辕县出现这么严重的群众事件,本身就说明古辕县革委会有问题。出现之后,又拖延着不去及时地很好地加以解决,更说明古辕县革委会缺乏高度的革命政治觉悟。现在,古辕县革委会一班人要转变态度,要拿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热情,尽快平息这次事件,并且保证今后任何时候,都不准再出现这种情况。研究决定,召开王正刚同志追悼大会。因王正刚同志当时已经担任楚凤地委书记,故决定在楚凤市召开他的追悼大会。古辕县人民群众可以自愿参加。释放柳护蝉。她是一名很早就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同志,对革命忠心耿耿。前些年虽然工作中出现过一些问题,但很有可能定性不对,有待审查。再者,她带头分田分地,这不是什么反攻倒算,而是顺应和满足人民群众要求的壮举。包产到户,安徽等省已经走在前面。事实证明,这样做确实可以解放生产力,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中原省也不能铁板一块,要求分的,允许他们先走一步,权为试点。如果试点搞得好,中原也可以走全面包产到户的路子。为了落实省委的决定,彻底地很好地解决农民提出的两个问题,省委特派省组织部一名副部长来到古辕督办这件事。没想到,这名副部长竟然就是和石邦骏一起投奔革命的古镜宽。古镜宽为能来古辕督办这件事,感到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没想到省委会这么信任自己;惊喜的是,自己借此可以回次家乡,看看家乡,并见见并肩战斗过几十年的老战友柳护蝉。

七姑奶走出看守所,觉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往外看,仍没看清走过来的几个人。当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老战友您受苦了的时候,她不得不凝目仔细观看,才看清站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就是前不久自己还在想念的老战友古镜宽。她禁不住老泪纵横,张开双臂抱住古镜宽。古镜宽也抱住她,问她为什么走到这地步,也不跟自己说。七姑奶拍着古镜宽的后背,破涕为笑,表示自己不告诉他,是不想让他为营救自己,也倒在枪口下。古镜宽刚说个可是,七姑奶马上让他别再可是。她拍拍自己身体,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她又指指身后的看守所,认为到里面坐坐,那是一种特殊的锻炼,革命意志就是这样炼出来的。古镜宽哈哈大笑,没想到七姑奶还是这么浪漫。好,有了这种精神,还能为革命工作许多年。七姑奶拉着他的手,表示不想在这里叙,问老战友愿不愿意跟自己到碾子庄一叙,碾子庄可是个臭庄。古辕县革委会主任牛诰初要给七姑奶压惊。古镜宽让他算了,自己了解老战友,她革命一生,早已从容不迫,还压什么惊。她现在最急切的,就是想回去干一件事。于是,他借用县革委会的吉普,跟七姑奶和石成礼一起来到碾子庄。

六十八

回到碾子庄,七姑奶刚让柳护苇去跟谁借块腊肉,石成礼已经把腊肉给送过来。古镜宽惊叹,认为这东西可是个稀罕物,看来石队长家境不错,腊肉还能放到现在。石成礼忙摆手,告诉古镜宽,不是自己家境不错,而是自己的女人会过日子。过年腌的十斤二十斤肉,她总会偷偷藏一点,要一直等到端午节才拿出来吃。今儿个,听说咱碾子庄来位贵客,就给献出来。古镜宽赶忙表示不是啥贵客,都是老乡。但他心里还是暖乎乎的。

那天晚上,七姑奶让石成礼叫来柳天万、柳地辉、兰红英,没叫丁二。七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边。桌子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里的炭火红亮红亮的。菜是一锅烩,腊肉、水豆腐、干豆腐、粉丝、小油菜等等,放在一起,在锅里湔得咕咕嘟嘟,香气四溢。酒是兰红英自家酿的小米酒,味道香醇甘厚,回味绵长。他们一边吃子兮喝子兮,一边往锅里添着水豆腐等配菜,个个吃喝得酣畅淋漓,直叫喊痛快。古镜宽告诉大家,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吃喝,还是家乡好哇。兰红英马上表示,古部长要是觉得这里好,自己正想到城里工作,愿意跟他换换。古镜宽问兰红英干啥工作。七姑奶告诉他,是碾子庄的妇女队长。古镜宽哈哈一笑,表示这工作自己可干不了。兰红英马上端酒站起来,认为古部长既然干不了妇女工作,那就喝一口妇女们敬的酒,也算是对妇女工作的支持。古镜宽端起酒杯,和兰红英碰杯后,一仰脖子,喝干杯中的酒。其他几个人都鼓掌,认为古部长豪爽。七姑奶告诉大家,古部长一直都是个豪爽的人。战争年代,生活那么艰苦,可他总要想方设法弄点酒,滋润滋润生活。古镜宽则告诉大家,自己那时候喝酒,可不是为了滋润生活。说实在话,自己喝酒,那是为壮胆。可以说,战前喝下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柳地辉忙问他,是不是一打仗都害怕。古镜宽放下筷子,感叹,战场啊,子弹啾啾的,手榴弹砰砰的,炮弹哐哐的,谁不怕,谁说不怕那是假的。但酒这东西,好,酒壮怂人胆嘛。他承认自己是个怂人,自己后来能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真应该给酒记一功。七姑奶让大伙别听古部长谦虚,那时候,一打仗他总是冲在前面。古镜宽笑笑,说那是后来,习惯了,不往前冲总觉得别扭。可这胆气靠啥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