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碾子庄>第二十二章 (2)

第二十二章 (2)

让她下到地狱里也翻不了身。邬应红瞪圆杏眼,怒视着他,一步步走近,胸口抵住枪口,大声让三癞子开枪,打死自己,自己正好可以到地下陪伴老爷。三爷面目狰狞,但双手和双腿都在发抖。邬应红胸口始终抵在枪口上,推着孙子柳护德往后退。三爷退着,颤抖着,恶龇辣味地叫喊着自己要开枪。太太柳章氏和儿子、媳妇都出来惶恐地劝说三爷,让他一定不要开枪,邬应红好歹也是他小奶。三爷嘶声地让他们滚进屋去,别管自己的事,不然,自己连同他们一起给崩死。他们只好往旁边退。邬应红仍然顶着枪口,一步一步往前走,一脸视死如归的庄严。她上前一步,三爷后退一步。这样,她一直把三爷顶出柳家大院,顶到青石板街上。来到街上,邬应红才站住,她指着三爷,大声地义正词严地斥责三癞子,噘他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揭露他为啥要杀掉他小爷,原来是打自己的主意。她表示,自己是个戏子,但戏子并非无情无义,至少自己比他三癞子有情有义。她见周围聚拢来不少人,扬手问大家,三癞子打死他小爷,现在又想睡他小爷的女人,他还是不是个人?孙子柳护德羞不自胜,恶声叫嚷,要杀掉她。便端起枪,对准邬应红的胸口。幸亏工作队队长及时赶到,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托起那杆汉阳造,才没有造成悲剧。当然,邬应红这个女人,作为土豪劣绅的死硬家属,由工作队队长宣布逮捕。邬应红从孙子柳护德面前经过的时候,轻蔑地把一口痰啐到他那紫涨的脸上。

这是三爷的一个痛,也是三爷心里的一处伤疤,谁都不能碰,谁也不能揭。谁要碰上揭开,那就不是打脸的事,而是你不想让三爷活下去的事,三爷绝对饶不了你。

其实,那时候的三爷早已娶到女人,并且已有两个儿子,虽然大儿子柳天治是女人拖油瓶带到他身边的,但因为都是柳家骨血,三爷虽然心里疙疙瘩瘩,但面子上并没有表现出来,让人觉得三爷这个人挺大度的,能把别人的儿子视如己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挺不容易做到的事。解放不久,三爷就帮大儿子柳天治成了家,不久就有了大孙子柳地皇。柳地皇长大,又是三爷一手给他送到部队,后来提干的。这一切,似乎让人们都应忘记三爷当年不光彩的一面。在整个碾子庄,三爷好像早就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爷,没人去想三爷过去的历史,因为没人想要撼动三爷在碾子庄的历史地位。以前,三爷唯一担心的就是七姑奶,他的七姑娘。

三爷之所以害怕七姑娘,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女人。虽然自己让女人面朝东,她不敢面朝西,让她打狗,她不敢撵鸡,虽然她很少跟七姑娘说话,但她毕竟是七姑娘那位改嫁的大嫂。

八十七

这一年的春天和夏初,柳家和石家,相互都因为三爷和石五嫂阙平勤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陷入战略战术上的攻防之中。首先是石家防守,石成友家里,见天门窗紧闭。但你闭你的,你不能噘过人家的爹和爷,关住门窗就算完事。三爷的三个儿子、几个孙子不依不饶,日夜要在石家周围转几圈,没机会闯进屋去,他们就掂着古老的青砖砸门砸窗户。虽然石五嫂坚持少外出,但有时候又不能不外出。既然要外出,就会防不胜防,让三爷的三个儿子逮住两次机会,被他们撵得哇哇叫,灵魂差点儿没飞散。其中有一次,还让他们用砖头砸伤了腿。石家人开始没齐心,认为他柳护德再横,再一再二还能再三么?没想到,三爷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却始终不歇手,并放出恶言,非要把石成友一家灭掉不可。到这时候,石家人开始觉得,三爷一家不是要灭石成友一家,而是不拿石家人打账,没把整个石家人放在眼里,这还了得。于是,按照老先生石邦儒的意见和安排,石家的成年小伙轮番到石成友家周围隐伏值夜,并且备好必要的防备东西,比如木棍、青砖、瓦碴等等,远处有黑影,就用瓦碴招呼,靠近后,就用木棍伺候。有两次,三爷的儿孙们还真着了道,老二和老三被瓦碴砸破头。

看到自家人被打破头,柳家不少人开始感到不平。他们石家也太不讲理了吧,把柳家的爷噘了,现在竟然还敢打人,自己不相信世道会恁黑暗。你家有人当书记咋地?不相信他就可以一手遮天。再则说,如果连三爷这样的人都让他们给打下去,那么,这些平头老百姓以后更不在他们石家人话下。这样一想,柳家人的心中就充满危机感。于是,一个串通两个,两个串通四个,柳家的许多人串连在一起,发出共同的声音,帮三爷打。再不帮三爷,他一家要是落下风,柳家以后在碾子庄想翻身就会很难。于是,柳家人不论白天黑夜,只要有机会,就会袭击石家人。石家人一吃亏,马上也调整战略战术,不管在啥时候啥地方,只要发现柳家人的力量不如自己,立马组织人员进行攻击。结果,柳石俩家互有人员受伤,自然,俩家的仇恨也就越来越深。

当然,对于这些事情,三爷只是风闻,三个儿子以及柳家的其他人都没跟他们老两口说起过这件事。柳秦氏曾经见到儿子受过伤,问他们是不是打架打的,劝儿子们不要在外惹是生非。但儿子们都没跟老娘讲真实情况,找个理由就给含糊过去。三爷一直沉浸在羞愤交加之中,很长时间没有到青石板街上橐橐和咕嘟水烟袋。自己是啥身份,不说啥子老贫协,就光这个爷,谁也不敢抬手揭自己的短,伸手打自己的脸哪。可阙平勤竟敢这样做,这个王八!是谁让她那么大胆?他男人?不可能,就那个石成友,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反自己。那还有谁?石成礼?也不可能,他能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大队支书的,要是敢跟自己斗,除非他不想再当这个支书。那还能有谁?应该说没谁,就因为分田分地,风气变坏了,有些人觉得,可以不再要自己这个老贫协这块天,反正自己种粮食自己吃,还怕你个屁。于是,他们自以为,政策让他们由毛猴变成为大圣。于是,便拿起竹竿来捅天。唉——,正集体集得好好的,为啥非要包产到户呢?要知道,一包产,有些人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心里也就没有别人,管你是爷还是鳖,都不在他们话下。于是,自己这爷的脸也被打了,还哪有脸出门!当然,三爷不出门,还有另一层原因,三十年前的事情,要是没人提,自己都把这事儿给忘了。那不是件啥好事儿,忘掉就忘掉吧。当年就因为这件事,三爷受到工作队的严肃批评,自己也因此失去再次进步的机会。可是,竟然还有人记着,而且给翻找出来,晾在青石板街上晒。结果,碾子庄老老少少都知道了那件事。自己哪还有脸面到外面橐橐和咕嘟去?

三爷窝在家里,天天长吁短叹,恨天骂地,原本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竟然发黄发焦,脸色也大不如前,显现出灰暗。本来,三爷自从断掉豆腐脑后,心里就已失去滋润,但他只能把那口恼放在心里,说不出口,因为事情毕竟是自己三个不成猴的儿子挑起的,并给碾子庄带出来一大摊子事情。有一次,在青石板街上,三爷遇到柳天生,责怪柳天生不磨豆腐,这回算是彻底断掉自己的念想。柳天生转身就噘,妈哪个狗日的不想磨豆腐,又是哪个狗日的背走的磨!噘完便风一样地走开。三爷想噘他两句,但转念一想,自己喝不上豆腐脑,还真不能怨他老十六。他老十六不是不愿意磨豆腐,没有石磨,你让他拿球磨?三爷从那时开始就得口恼,觉得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自己最好的一口竟然让人给断掉,岂有此理!

不管有此理没此理,三爷不仅喝不上豆腐脑,而且这次又让人揭开烂疤瘌,你说,三爷的心里还怎么能好过?心里一不好过,天天海参席吃着都不管用,三爷那头发胡子能不焦黄么?人一没有精气神,连老鸹都欺负你,这么多天,成群结队的老鸹在三爷房前屋后叫,嘎——,嘎——,恶龇辣味,听着让人感到恶心恐怖。

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春耕春种开始了,人们必须要天天下田,柳石两家发生摩擦的次数更加多。他们下田或收工,路上一碰面,轻者啊咔一口浓痰吐到对方脚下,重者总想用扁担甚至大锹、刨锄碰对方或砸对方一下。在田间小路上,有时候狭路相逢,双方互不相让,先是相互贬低,继而开始对噘,噘不过瘾,便大打出手,从埂上打到田里,然后在田里翻翻滚滚,你上我下,我上你下。一看到打起来,哪一方都不想让自家人吃亏。于是,双方马上就会聚来许多帮手,帮手和帮手又缠在一起,打在一处。有时候,双方田和田相连,地和地相挨,一方随口吐口痰,对方以为在吐自己,于是,双方先噘起来,一边噘一边往一块凑,等凑到一处,出手便打。有时候,一方在自己田里唱秧歌:

秧苗青青水呀那个水里面栽,秧鸡子叫唤那个秧门开。秧门一开呀那个妹妹喜开怀,栽过那个秧啊哥哥就会看妹妹来。……

这本来是很普通的秧歌,一辈又一辈人薅秧栽秧的时候都会唱。但是今年不能再唱。只要一方人先开口,另一方人马上就会噘,唱,唱你妈拉个逼呀唱。唱歌的人一听,马上便不愿意,回敬对方,唱了,就唱了,你能咋地?你咋知道是在唱你妈拉个逼呀。于是,双方又是你一句他一句地对噘,噘着噘着,一方感到不过瘾,就冲过来,与对方厮打在一起。从春到夏,水田里的活计多,所以,好多场打架都发生在水田里。先是两个人像猪一样在泥水里打滚,然后人越来越多,那么多的人在一块水田里扑腾翻滚,你翻上来,他翻上去,你把他往水里按,他把你往泥里压。谁占到上风,就腾出手来揍对方几拳。俗话说,吵架无好言,打架无好拳,那拳头都往对方的脸上、头上以及胸口等致命的地方招呼,有的还会痛击对方的命根子。一场架下来,双方完好无损的几乎没有,只是伤有轻重而已。伤轻的,也就是变成为紫茄脸,眼变成为乌鸡眼;伤重的,顺嘴流血,腿断胳膊瘸,腰不能挺直,弓成只大蚂虾,只有被自己人扶着、背着或抬着才能回家。

但是,虽然打成这样,双方谁也不服谁。石成礼为此事急得睡不成觉,在石家劝这个劝那个,可是没一个人听他的。他一说话,自家人就让他去劝柳家人,只要柳家人先停手,只要三爷,不说三爷,只要三爷的三个儿子有一个出来给石家人道个歉,石家人就会收手。这让石成礼很为难。但为了平息两家人的争端,这天晚上,他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三爷家里给三爷道歉,顺便想请三爷劝劝柳家人,两家人本来是亲戚,这样下去让人笑话。三爷一听,张嘴就噘石家人个个乌龟王八蛋,谁跟你们亲戚,一直把石成礼噘出门。石成礼走在青石板街上,感到很无奈,只顾一声接一声地叹息,没防备,让人在脑后拍了一砖头。

八十八

碾子庄的柳家人和石家人几乎全部陷入到仇恨之中,包括不少妇女。不过也有例外,这例外的几个人,就是石成礼一家人、九叔一家人、柳天生一家人、柳地方一家人和那些在外面给人家盖房子的人,因为建筑队一接活,近的,回家吃住,远的,吃住都在那工地上。

春节期间,柳安娜让哥哥以后盖房收工钱,本来很正常,但柳地山跟师父柳天芳说后,没见师父表态,他思前想后,感到左右为难,自己怎么好意思开口跟人家谈工钱呢,都住在灌河南北,乡里乡亲的,请你盖次房子,就是请你帮帮忙。请你帮忙,你却开口就跟人家要钱,好意思呀你?一拿钱,那可是把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儿情义都卖完了,以后自己有啥事,需要人帮忙,也得拿钱。那样的话,人和人之间还有啥?除了钱,啥也没有了。

但是,后来柳地方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这样做,大有赚头。于是,就找到柳地山,鼓动他组建建筑队,包活。他跟柳地山分析了这样做的好处。他认为,这样做,对双方都有利。自己这一方,付出劳动,得到实惠,没人心里不高兴。因为实行点工点,多劳多得,可以消除磨洋工的现象,促使人们积极、认真地做事,提高效率,缩短工期,以期用最短的时间做完活计。这样一来,一个人一天的收获将会更多。反过头来,一天的收获越多,越能刺激人们做事的劲头,做事的劲头越足,就会越出活。而对主人来说,第一,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盖起房子,缩短自己操心劳神的时间。第二,盖房子本来就是乱糟糟的事,一天不说管三顿饭,就按中午、晚上两顿饭算,不仅不少花费,而且主人一家人还很累。现在拿工钱,无非也就比他管饭的花费稍多些,但他不用再管饭,少操这份心,落得个消停,何乐而不为?柳地山听柳地方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禁频频点头。但一听柳地方让他牵头,他又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任柳地方怎么劝,柳地山就是不同意做建筑队的头儿。后来,还是听出些道道的柳天生发话,认为成立建筑队可以,但自己的儿子确实不合适。他让柳地方做工头,以后他外出接活,柳地山他管盖房子。柳地方听十六叔发了话,自己不好推辞,便答应下来。然后,柳地方和柳地山又去向柳天芳讲明情况。柳天芳听后,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只是他让柳地方和柳地山好好干,自己就不跟他们瞎起这个哄,如果有活,自己只帮他们干点活。柳地方跟柳天芳叫十叔,他听出十叔的话音。出来的时候,他跟柳地山表示,离了张屠夫,不会就吃连毛猪。他鼓励柳地山,只要咱兄弟一条心,好好干,一准行。

经过私下里联系,有十二个人自愿到建筑队来,并表示,只要有活,啥时叫,啥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