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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1)

八十五

柳安娜一下子给父母500块钱,让碾子庄人在震惊之余,产生出这样或那样的猜测。

500块钱,对碾子庄人来说,相当于一个天文数字。祖祖辈辈,有哪个一下子挣到这么多钱?三爷的小爷柳基汉,那可是解放之前碾子庄最有钱的人家,但也没听说,他一下子挣到500块过。再往前,石家的石靖康,就是七姑奶的公公,往前推,一直到他的祖辈大善人石仁魁,也没有听说哪个一下子挣这么多钱。至于传说石家在烟水塘中心沉有很多很多金银财宝,那是石家好几代人辛勤积累的结果。可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发现那朵散发出雾蒙蒙的金色的粉红的荷花。再说眼前,在羊山煤矿吃商品粮的石成风和在城郊机械厂工作的柳天元,辛辛苦苦工作一年,也就四五百块钱。她一个学生,虽然是在北京上大学,咋会挣那么多钱?再则说,她一个学生,虽然是大学,那也得天天上课,她哪有空去挣钱?这么一说,人们就觉得她那钱很有问题,很有些来路不明,不是有些,而是应该,不是应该,而是完全彻底地来路不明。后来又说,不是来路不明,而是来路不正。来路为啥不正?你想啊,她一个学生,没啥本事,又没啥时间,咋会挣那么多钱?明显的来路不正。那她靠啥挣的钱?靠啥?能靠啥?别听说北京大,那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也不是随便弯腰就可以捡来的,一准也没人随随便便掏钱给她,除非北京人都傻蛋。那这钱的来路只有一条,那条?郝扣子呀!有人摇头,认为不可能。但碾子庄人邪性,你越认为不可能,他越要证明确实是那样。不然,对方就要拿出推翻自己观点的证据。可是,谁又能拿出证据来呢?既然这样,你只能叹息着默认他们的观点。于是,在一些石家人和杂姓人的推论下,柳安娜到北京上学,非但没学好,反而变成个坏女子。北京是啥地方?八大胡同出名得很,天下人谁不知道?后来,连柳天栓也跟着败坏柳安娜的名声。他叹息,认为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去上大学干啥?上个大学,啥都没学会,就学会个挣钱,不干不净!

柳天栓本来不惹三爷喜欢,但这一次,三爷倒很赞同他的看法。正月十五里的一天,三爷在青石板街上碰到柳安娜。柳安娜跟他打个招呼,就要离开,被三爷给喊住。三爷问她,最近,碾子庄一些年轻人,像小方子,就那柳地方,还有她哥柳地山,等等,正闹着要成立啥建筑队,以后再给人家盖房子,要人家付工钱。听说这鬼点子是她出的,是不是?柳安娜直视着三爷的眼睛,告诉他,是,这确实是自己的想法。怎么,有啥不妥么?三爷狠劲咕嘟两口水烟后,点着柳安娜,告诉她,她叔柳天栓确实说得不错,她到北京上大学,好的没学着,坏东西倒学到不少。这种做法,不就是解放前,七姑奶她家老爷子柳维城的做法么。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又回到解放前,再次让无产阶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柳安娜毫不躲避三爷的目光,她质问三爷,他是不是仍然希望所有的人始终都过着一穷二白的日子,是不是仍然希望大家都还是家徒四壁的无产阶级。他正视着三爷的眼睛,告诉三爷,革命的最终目标,不是杀人,而是要让无产阶级成为有产阶级,而是要让所有的人过上太平幸福的生活,包括像小爷柳护苇那样的人。如果革命只是让无产阶级成为无产阶级,为了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杀人,那么,这种革命,其实就是对革命真正目的的反动。他告诉三爷,自己出去学习,不为别的,首先就是要带回一些先进的思想,打开人们的思路,让碾子庄想方设法富裕起来。他问三爷,难道他仅仅想自己有豆腐脑喝,就不想让所有碾子庄人有豆腐脑喝,不想让碾子庄人天天有肉吃吗?三爷教训柳安娜,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这样不知深浅地在自己面前谈革命。是,自己是杀过人,杀过大恶霸柳基汉,咋地?是,自己是喝过豆腐脑,咋地?自己是革命功臣,这些都是应该的。无产阶级不能变成有产阶级,无产阶级就要保持纯正的无产阶级血统。这时候,他们祖孙俩周围围来不少人,都屏声静气地听着他们祖孙俩抬杠。柳安娜微微皱眉,环视一下周围的人后,又微微一笑,仍然盯着三爷的眼睛表示,三爷这是在强词夺理,纯粹是无稽之谈。她提高声音,问周围的人,他们是想吃肉呢,还是想喝西北风?周围的人齐声回答,吃肉!柳安娜笑着问三爷听没听到。三爷急忙咕嘟几口水烟,之后,认为柳安娜这是煽动群众,围攻自己。他问周围的人,到底是吃肉重要,还是保持无产阶级立场重要?周围的人又是齐声回答,吃肉!三爷的文明杖立马橐橐起来。橐橐一圈后,他有些恼怒地问人们,怎么一个个都变得像狗一样,只知道吃肉?

这时,阙平勤拨开人群,向前走近两步,认为三爷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有肉吃,噘人家是狗。自己要是没肉吃,你试试。三爷一听这话,很恼怒,觉得阙平勤在噘自己,他让阙平勤快走,回家多操操她闺女石业芬的心,她被柳家人已经休掉好几年,别等到最后嫁不出去。三爷虽然倚老卖老,但这话却让他说过了头,你卖老脸可以,但你也不能打别人的脸哪。自己的闺女虽然跟柳地军那王八蛋离了婚,但那也不能怨自己的闺女呀,是你们柳家门风不好,生出那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可这老东西,说话真是太难听。于是,阙平勤也不再顾及啥,张嘴就来,表示,自己的闺女嫁掉人嫁不掉人咋啦,她老死在家里,那也是干净的,不像某些人,表面上人模人样,一肚子男盗女娼,还想打自己小奶的主意。

这话一说,全场哗然,有人叫,有人笑,有人跳。三爷一时羞愤交加,抡起文明杖就向阙平勤扫去。阙平勤一个急跳,向后躲开三爷的文明棍,转身拨开人群就跑,边跑边回头对三爷说,自己就是要狠狠气气他这个死老头子,土地都已下户,他还骡虎啥呀骡虎。

阙平勤这下可是戳上三爷的马蜂窝,虽然碾子庄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这么多年却没人去提这件事。就是有人嘀咕,那也是一两个人在背阴旮旯里嘀咕,没一个人敢当着三爷的面这么说。阙平勤被三爷说恼火,只想着报一言之仇,一时没搂住火,揭起三爷这个短,也可以说,是狠狠地还了三爷一巴掌。但阙平勤只图一时痛快,根本没考虑三爷是啥人。三爷是碾子庄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打你脸可以,你怎么可以反手去打他的脸呢?你打他的脸,他绝对让你不好过。三爷没打着阙平勤,又见人群让开一条道,让她跑走,自己想撵又撵不上,干脆扔掉手中的文明棍,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用水烟袋磕着地,哀嚎着噘起阙平勤来,他噘阙平勤是个骚货,王八,狐狸精,有本事来说清楚,谁想打小奶的主意,打谁小奶的主意,打你小奶的主意么?你小奶是啥东西,乌龟,王八,还是黄狼精?这些东西,送到自己床上,自己都给扔出去。妈的你个王八蛋,是你爹想你小奶吧,竟然安到老子头上。老子……三爷突然咕嘟几口烟,然后擤出一把鼻涕,啪地甩到地上。嚎叫起来,小阙呀,缺德的那个缺呀,打人了,她打人了,打死人了,小阙打人了,打死人啦!三爷肆意地叫唤起来,还伴随着哎哟哎哟的叫唤声,很像一个泼妇。周围的人都嬉笑着脸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过来劝他,包括柳家的人。也许是三爷刚才不分青红皂白,把周围的人都给连带上。柳安娜觉得三爷的表现非常不雅,忙过去想扶起他。没想到三爷不领情,一下子把她推出老远,让她滚,并说如果不是她搁那吃屎吃肉地跟自己抬杠,自己咋会被人打。柳安娜一看三爷这样,完全一副无赖的姿态,对三爷表示,他既然这样,那自己就不管他。她让大家伙给做个证,自己可没跟三爷抬杠。柳家有几个人让柳安娜走。柳安娜刚想离开,三爷的三儿子牛天牛正好冲进来,他没去扶三爷,而是上前一把抓住柳安娜,噘她王八妮子,把三爷打后还想走。

八十六

三爷勾销掉他的小爷柳基汉的生命之后,便经常出入柳家。那个时候,他是民兵排长,天天背着一根汉阳造,在碾子庄横来横去,夜里常常听到他哗啦哗啦拉动枪栓和呵斥的声音。谁都知道,三爷是剿匪反霸工作队跟前的红人,因为他觉悟高,积极性高,他亲自镇压自己的小爷,更是得到工作队的高看。那时候,工作队要在一个地方迅速打开局面,工作能够卓有成效,非常需要三爷这样的人。他们能够做到是非分明,爱憎分明,敌我分明,并且能够不管不顾地彻底摆脱血缘亲情的束缚,为当时的工作牺牲一切。

三爷出入死鬼小爷柳基汉的家,工作队知道,他们认为他是在替工作队暗中探查柳基汉的浮财,其实不是。三爷出入柳家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叫邬应红,40年代初,是古辕县城里有名的戏子。可是,44年那年冬天的一个大雪天,从淮甸子买羊回来的柳基汉却在路边却捡到她。那时候,她差不多快要冻僵。伙计赶着毛驴车,柳基汉坐在车上,解开袄子,把邬应红搂在胸口上焐,外面还裹上一层被子。直到下半晌,邬应红才算被焐醒过来。柳基汉问她家住哪里,为啥冻卧在路边。邬应红裹着被子,就是不说话。柳基汉无奈,只好先将她带回家,让自己的女人柳章氏安顿好她,等她身体恢复后,再慢慢问她出生地,送她回家。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时候的邬应红,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家。她已经觉得,灌河岸边这个不算富裕的土财主,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他能捡回自己,能用心口焐活自己,而且,自己不言不语,也没见他急躁发火,仍然把自己安顿在家里,天天好茶好饭,夜夜住得暖和。这个人只要跟自己碰上面,就会微笑着喊她姑娘,问她生活得好不好,如果不好,就把家庭住址告诉自己,自己把她送回家。他那话,好像不是自己住在他家里给他找下麻烦,而是在他家里很委屈似的。这就足以说明,这个人脾气很好,心地很善良,完全可以靠得住。再想想自己,除了那个黄梅戏戏班子,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可戏班子又能算家吗?自己出事,就因为淮甸子大土匪金彪子派人给班主来一封信,要自己去伺候伺候他。不然,那金彪子要把班主在古辕县城紫晟楼上给点天灯。班主吓得没法,给自己作揖打躬。自己不同意,班主就捆住自己,让儿子和另一个跑龙套的把自己往淮甸子送。傍晚,快到淮甸子时,自己借口解手,让班主儿子松开自己的手,趁机打晕他们,往回逃,没想到半夜里遇到暴风雪。如果不是遇到这个人,自己怕是早已经成为孤魂野鬼。即便在人世,按自己当时的想法,再逃回县城,说不定还会再次被送进土匪窝。邬应红不说话,柳家人以为她是个哑巴。但这个哑巴一个月后开了口,她向柳基汉夫妇讲明自己的身世,表示自己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也没有什么地儿可去,这一生只想给老爷太太当一个粗使丫头,或者给他们夫妻唱一辈子戏。柳基汉夫妇一听,忙不迭地表示岂敢,只要邬老板不嫌自家浅房窄屋,饮食粗糙,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果哪一天住得厌烦,想到哪里去,只要邬老板吱一声,自己一定亲自给送去。而且还让她放心,住在自己家里,绝对安全。于是,邬应红就把柳基汉的家当成为自己的家,长期住下来。她也不再喊柳基汉夫妻为老爷太太,而是跟他们喊哥喊姐,有事的时候帮着做些家务,过年过节给柳家人唱些戏段子。没事的时候,她就读读书写写字。时光只到1946年春。太太柳章氏见邬应红和柳基汉两个人,一个柔情蜜意,一个怜香惜玉,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让男人把邬应红收进房。就这样,邬应红成为三爷的小奶。

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社会变化得那么快。1948年,灌河过了一夜解放军之后没几天,古辕县就被解放。古辕县一解放,碾子庄跟着解放,接着分田分地,同时剿匪反霸。结果,柳基汉被自己的孙子亲自给枪毙掉,罪名是土豪劣绅罪大恶极。其中,有一条罪名就是他欺男霸女,霸占住古辕县城里的戏子。邬应红向工作队申诉,表示老爷真的很冤枉,他没有霸占自己,自己爱他,两情相悦。但一个戏子的话谁肯听呢,因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么。何况那时候,在人们心中,戏子往往就是婊子。她的话工作队员怎么肯采信呢,不但不采信,还劝她不要为柳基汉的恶霸威势所胁迫,应该觉悟起来,反戈一击,像柳护德同志一样。邬应红心里明白自己老爷被害的原因,原来有这么个孙子在作祟。所以,柳基汉被枪毙之后,三爷柳护德有事没事去找她,告诉她,她是一个受害者,只要起来进行揭发,挖出柳家的浮财,柳家的财产她还是可以得到的。再则说,还有自己呢,自己完全可以照顾她。只要她同意,自己可以在工作队面前尽力替她说话,让她不受一点罪。只要她们俩结合,把柳基汉家里的人都给打倒。那么,柳家这么个大宅院就是他俩的,自己可以休掉现在的女人,跟她在这里得得劲劲地过日子。到此,邬应红算是清楚了孙子柳护德的真正用意,她拍案而起,噘他无耻。三爷柳护德因为自己劝她很久,却见邬应红始终一言不发,对她失去耐心,被她一噘,更是羞愤交加。于是,立即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唰地把汉阳造从肩上甩下来,端在手里,拉开枪栓,推上子弹,指着邬应红,狰狞地逼她,如果她不同意,自己也毙掉她,然后给她安个潜伏的特务的罪名,